65. 第六十五章:谁的情根 “你莫不是忘了……
作者:容九      更新:2023-06-09 19:26      字数:5574
  柳扶微其实想过这一种可能。

  那个众人口中她所无法理解的阿飞,也许隐藏在她心里另一处。

  但想归想,真当这么一号长得和自己一模没有两样的人走来时,她的心肝还是震了三震,以至于整个灵域上空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有这么值得惊讶么?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阿飞一笑。

  四目相对的那一个瞬间,柳扶微想起了前八个月以来的种种。

  阿飞口中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郁浓将灵根传给她之后。

  说不清是因为脉望、还是因为灵根,抑或是原本她体中就沉睡着这样一缕魂魄,那一日便如今日,在她进入自己灵域时现了身。

  她是三魂七魄中,寄生于她心树的“恶”根之上的一缕魂。

  也是唯一一缕能记得些许前世记忆的魂。

  大抵是受过封印的缘故,这一缕魂不仅没有乖乖的融好,还剥离出这一副截然不同的姿态:“我叫阿飞。这个名字,可算是从前世带来的。”

  那个瞬间,柳扶微的第一反应是问:“听说我前世是个女魔头,所以,你会武功么?”

  彼时郁浓身故没几日,袖罗教内一片天翻地覆,饶是有席芳、欧阳登为她控局,柳扶微依旧力不从心——做妖道教主这件事,当然远比想象中来得可怕,只要坐在那高座之上,随时有人想杀她,随时又都会有人死在她的面前。她固然是不肯认命,但要说一个励志无比的决心就能令她披荆斩棘,那也自是……现实哪有你想得那么美。

  于是,在那当口遇到阿飞,笑吟吟地说“你可以随时唤我出来帮你”,她难以拒绝。

  第一次是被叛教徒围攻,让出身体主权不过一刻钟,危境顿除。

  第二次是隔壁魔尊攻岛,敌人实在强得离谱,她又一次将阿飞请了出来。

  那种感觉……如何形容呢?

  有一点点像是灵魂被附体,不同之处是,占据的那一刻属于她的自我意识并没有因此消失。

  像是自己,又不像自己。

  不像自己的那部分自不必说,身手、术法甚至是那股狠劲儿,都绝非柳小姐所有,但她又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阿飞的所思所想,目睹阿飞的所作所为,甚至无需阿飞过多解释,即可心领神会。

  就如在青泽庙里时一般。

  起初,她真觉得自己是撞了大运了——累了的时候随时召唤,想拿回主权的时候也毫无阻碍,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但越往后,越觉不对。

  譬如一阵小憩后,被告知新招的教众告示已发出去,譬如又一觉醒来后,袖罗岛大厅处处挂着“一统妖域唯我独尊”的大旗……

  事情开始朝往一种不可控的方向狂奔,更离谱的是,每当她找阿飞对峙时,她总能轻描淡写将自己说服。

  “阿微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若不主动出手,难道你要永远等着被人宰割、任人叛乱?”

  “阿微啊,你就得先拥有毁灭的能力,才能够守住自己的一片净土。”

  “阿微啊,别人可能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肯定是‘现在回头就砍头’。”

  ……

  如果不是因为青泽的出现,她恐怕都不会察觉到,体内的恶之根逐渐变大,而自己的想法已被潜移默化改变。

  青泽没有说谎。

  在进入了他的灵域,她亲眼看到十二岁被绑架的那一日,庙中那些牛头马面之下的面孔。

  以玄阳门为首的仙盟同一个黑袍人商议着,等绑到了逍遥门的两个孩子,可引来左掌门夫妇,迫使他们说出召唤天书的关键所在。

  因是在青泽的灵域内,话音断断续续、混沌不堪,等出来之后,她心境颓丧到了极致,晃过神时,戈望已被青泽种下心种。

  阿飞:“既然这些仙门想要开启天书,你只需作饵诱他们前来就是,反正青泽也恨他们入骨,既能为你代劳,何乐而不为?”

  柳扶微不同意:“戈将军有守疆之责,且青泽是亡命之徒,他根本就不会受控于任何人。”

  阿飞:“阿微,不要为你的懦弱和好逸恶劳寻找借口,难道你还想对杀母仇人心慈手软?”

  确切地说,阿飞并不是其他人。

  心中的恶与怨越多,阿飞的力量就越大,哪怕她反复自我规劝,依旧克制不了自己想要捣平玄阳门的。

  以至于,她自己都无法将所有的行差踏错归咎于阿飞。

  但阿飞毕竟是寄生于她的恶念之上,而恶念的滋生则是依托于经历和记忆。为了最大限度不被影响,她将这一段记忆悉数困于陋珠当中,交由席芳保管,并随戈平一起进入玄阳,阻止青泽。

  青泽也有进人心域之能,为防止被窥视,她不得不将剩余的记忆挪至脉望。

  这本是一场极为疯狂的赌局。

  她胜算太低。

  但这一场祸事的起源是她,她做不到装聋作哑,任凭青泽毁去整个灵州。

  之后种种,无需回想。

  阿飞看着她笑道:“记忆全失还能力挽狂澜,回到长安,真不愧是我……”

  柳扶微径自从阿飞身畔越过,“我既然回来了,自然就没有回去的打算。什么妖道教主,一统妖界的美好心愿,等我死了之后你可以考虑,现在,免谈。”

  阿飞双手抱在胸前,“一月不见,硬气不少,是因为骗来一个差点没把你给缠死的玩意儿么?”

  “什么缠……”

  话没说完,柳扶微才看清自己的那棵心树——自上而下、由树干到树枝都被一条泛着蓝光的蔓藤全体缠绕——连底下根茎都不放过!

  “……这、这是什么?”柳扶微试着上手去拔,纹丝不动。

  “这不就是皇太孙的情根么?”阿飞看热闹不嫌事大,“真不愧是紫微帝星,简直不是一个凡人该有的粗度和长度……”

  “……”

  “力道也甚为惊人。”

  “……”柳扶微强自镇定:“这不就刚好说明了太孙殿下为我情根深种……”

  阿飞嗤笑:“不过短短一日,就深种到了这个地步,等到你想拔的时候,确定不会被连根拔起?”

  柳扶微已经动摇了,心中仍想:至多,不拔便是。

  阿飞又笑了,“你莫不是忘了你体内还有一根情根?”

  “兰遇那根随时可……”

  柳扶微身形一顿,一张无形的网自脚底蜿蜒至深潭,她这才想起另一茬。

  ——封印她前世记忆的,也是一条情根。

  一条来自前世的、未知的情根。

  而这条不知名的玩意儿还在她的情根尾端打了个结,以至于她的情根被限制了生长!

  所以当初郁浓说她情根细又短,生来薄情云云……

  单搁这环境,没萎已是奇迹!

  柳扶微万分头疼在自己心树绕了几圈,虽说目前为止,这两条情根尚未碰面,但冲这发展趋势……

  “一个凡人之躯,就拥有两条纵横的情根,届时龙争虎斗,你确定你的心能挨得住?”阿飞指尖轻盈地往后一比,“当然,你可以选择把封印我的这根还了……”

  柳扶微气急:“我哪晓得封印前世的那人是谁,又投胎成了谁?”

  何况,阿飞本就来源于自己的恶念,被封印的情况下尚且随时能洗自己的脑,真解了封印,这祸世的命运就真扛不住了。

  柳扶微道:“我对揭晓和自己无关的前世没有兴趣。另外,此次回到长安,不求其他,只求岁月静好到死。今日进来,只是想要彻底了解真相,等出去之后自会一一记下,再将你清除干净,你休想拿这些话来动摇我。”

  阿飞靠坐在树边,原本轻慢的笑意淡下,“阿微啊。你将我视作仇敌,可我本就是你心中的恶念,岂能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是天生的魔星,你这一生要遭受的命运,就是不断地被人割舍、被人放弃,这鸿沟你一日无法释怀,我一日不会消失……如果你真想将我彻底清除干净,首先你得敢解除我的封印,否则……”

  柳扶微预感新一轮洗脑要来了,也不给阿飞继续说话的机会,两手一合出了灵域。

  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洒进屋中。

  柳扶微看着静谧的闺房。

  把记忆找回,本是不愿再被动地接受危难,可真当她将这八个月的事又仔仔细细捋了一轮……

  今生,前世……

  安宁,血恨……

  逃避时,总是忍不住想到阿娘、想到逍遥门惨案,想报仇,更想知道真相……想知道阿娘为何抛弃自己。

  又在鼓足勇气时,想要面对、想要抗争时,担心阿爹、阿隽,担心得来不易的美好被敲碎,她要再次落入那些可怕的境地……

  当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充斥一体时,她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到底哪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这时,外头响起了柳常安的声音:“阿微,是爹爹,你可睡醒了?”

  柳扶微慌慌忙忙将一线牵重新套回指尖,待指环的光芒淡下,起身去把闩上的门拉开,柳常安满面担忧地望着她:“怎么光着脚就下来了?阿萝,去把枣米粥盛来。”

  门外的阿萝应了声是。

  柳常安催促女儿回床上去,点了灯,看她病得脸色全无半点血色,心疼不已:“等你养好了病,一起去西明寺请平安符。”

  柳扶微被阿爹一上来的这句戳得哭笑不得:“这些撮土焚香的事,我以为阿爹向来不信。”

  “不可盲目迷信,也不可不敬鬼神,等你到了爹这个岁数,自会懂得。”柳常安揉了揉她的头发,“人一辈子会遇到的鬼祟腌臜事就那么多,你这一年来受了诸般苦楚,爹相信,从今往后必会顺遂一生。”

  阿爹是真的相信她能顺遂一生,她也许根本活不到那一天。

  柳扶微还是没憋住鼻酸,眼底微微一红。

  在柳常安印象当中,阿微向来坚强懂事,哪怕这次劫后重生回家,都几乎没怎么红过眼。此刻看她泪眼婆娑,反倒卡了壳:“你有什么心事,无需顾忌,大可与阿爹说……”

  柳扶微流露出女儿家姿态:“没,我就是觉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陪着您,还有阿隽和姨娘,我们一家人就这样一起安安稳稳度日,也是很好……”

  柳常安只当她是经历了这“梦仙案”,担心自己的名声受损会耽误终生,安慰道:“爹的俸禄和产业虽不多,养你一辈子是绰绰有余了,若你当真不愿嫁人,爹绝不逼你。”

  知阿爹又误解了,难过之余又莫名觉得好笑。

  回来也不过几天,这一茬他也没少提,只怕心中还是在意的紧。不过以他这样的老古板,能说出这番话已是着实不易,她将眼泪一抹,道:“这可是阿爹说的啊,就算哪天前来柳家求娶的人排到朱雀大街,只要我不松口,阿爹不能逼我,还得帮我将他们一一挡回。”

  柳常安听了,倒分外认真:“君子一诺千金,爹说话算话。”

  严肃的气氛总算因为这一句玩笑话得到缓和,等阿萝端着粥羹进来,馋虫被勾起,诸般委屈、害怕、踟躇、挣扎仿似也冲淡了不少。

  这一夜于柳府而言,一夜寂静。

  但接下来两日,对整个长安来说,腥风又起。

  国子监忌酒裴瑄因涉“梦仙案”打入大狱,裴府连夜被抄,由大理寺、都察院两司秘审。

  春闱在即,作为主考官的忌酒大人出了如此变故,一时震惊满京师。

  各路说法众说纷纭,有说“裴忌酒当年正是以梦仙害了亡妻”,有说“裴瑄是被鬼面郎君蓄意报复”,更有甚者传“因昭仪公主也深受其害方才如此大动干戈”。

  其中真相,在案情落定之前旁人自是不得而知了。但此次裴瑄会在一夜之间被迅速捉拿归案,据说是因为皇太孙亲自去大理寺作证。

  再一联想前段日子裴瑄提出废皇太孙,众朝臣顿时意会——皇太孙回长安果然是争夺储君之位来的。

  东宫闹出不小的阵仗,太孙被太子软禁于承仪殿,然一日不到,圣人便亲派左右千牛卫入主东宫,并将御刀第一卫队卫岭赐皇太孙为侍从。

  虽一波才起,已可窥潮浪。祁王党按兵不动,太子党已然坐不住,待到第三日早朝,弹劾太孙的奏疏堆积如山,众臣心知肚明,这一场无可避免的双储之争已然提前。

  更多中立派选择观望,但柳常安既为侍御史,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纠弹更是职责所在,当下局势未明尚能含混,真到了一定时候自不能三缄其口。

  柳常安平日里绝不在家中议论朝政,都忍不住为此叹惋,他自去年经历过失女之痛,已不再如年轻那般莽撞直谏,只盼圣心早定,莫要因此陷入党争。

  夜色浓稠。

  柳扶微趴在床头看书,一颗心始终没有放下。

  一线牵就在指尖,她不时动弹两下,没有动静。

  她从阿爹听来了一些关于太孙殿下的传闻,本就虚得慌的心更虚了——她隐隐察觉到,若不是因为她突然抢夺太孙殿下的情根,也许他就不会被拱到如此局面。

  虽然,对于太子与太孙的关系她亦是道听途说,但她犹记得在神庙中,太孙殿下小心翼翼拆开太子信笺的珍重神色,他一定不希望和父亲闹到这般局面。

  柳扶微本就有些内疚,再得闻此讯,那内疚就如同蚂蚁在心中筑巢,越攒越多。

  眼下,“梦仙案”尚在审理,见微书肆被封,欧阳登不知所踪,席芳更不知死活……细细数来,桩桩件件都与她有关,可她既答应了司照不贸然出府,耐心等待,也无他法了。

  等待最是煎熬,她心中还盛着更改命途、情根互斥的苦恼,以至过了二更天仍未入眠。

  正当她犹豫要否再爬起来看会儿书,戴着脉望的中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起先还以为是错觉,平静躺在那儿之后,能感觉到几次明显地抖动。

  是太孙殿下!

  他来找她了。

  柳扶微倏地坐起身。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换裙装了,套了件外罩的丝质小褂,蹬着高头履就出了闺房,不想惊动守门的家仆,故悄无声息地扒开后门,脑袋微微探出。

  月色下的长巷昏黑,尽头处依稀看到一辆马车。

  她不觉走近,驾挽两马通体黝黑,一看就是日行千里的良驹,驾车车夫一身颇为贵气的深蓝色劲装,腰佩短剑,一看就是宫中的侍卫,他见一个长发未束的貌美小娘子缓缓踱来,似也一愣。

  还是对方先开口:“可是柳……小姐?”

  柳扶微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闻言道:“嗯,这……可是太孙殿下的车驾?”

  那侍卫一点头,又道:“殿下正是来此见柳小姐的……”手一个倒指,“他走那头。”

  柳扶微转过身,想说难怪没碰上了,原来太孙殿下是去那日翻墙之处等着自己。正待绕过去,唯恐一个来回又得错过,加之这穿堂风吹得令人直打哆嗦,她道:“我在车上等殿下,可以么?”

  那侍卫的表情顿时变幻莫测,但还是给她拿了个脚凳。

  她也就不客气了。

  人才钻进车厢内,就听侍卫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