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五十九章:不夜鬼市 “别来无恙啊,……
作者:容九      更新:2023-06-03 21:45      字数:6056
  如此默念数遍,司照总算平下心绪,再一侧首,竟看她晃悠到了那硕大的金丝笼边,伸手欲探那床边锦盒。

  他声音陡然提了三分:“你在做什么!”

  她被他吓了一跳:“时候未到,我随便看……”

  “不许看!”

  她被他说得一紧张,手没稳住,居然掀翻了那锦盒,“哐”一声砸在地上。

  铁链声、镣铐声在静谧的囚室内格外清晰。

  她由不住心颤。

  与此同时,他已步上前来挡住她的眼睛,道:“不是让你不要碰么?”

  她何曾见过这些东西,一时吓傻了眼,“如果今日殿下没来,是不是这些……”

  “我既来了,你无需胡思乱想。”他拉着她背过身,回头看着地上的物什,心中竟也生出了后怕,“但好奇心太重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你今日,也不至于会困在此间。”

  “殿下你自己不也进来了……”

  “我是为了查案。”

  “若非为了查案,殿下本也不打算来见我吧?”

  “……”

  “兰世子也是,回长安之后就没个人影。”

  “兰遇因情根被盗的事被人监视,他若现在找你,岂非暴露。”他一顿,“何况,你不是声称你对他并无私情,想他做甚?”

  “没有私情,也算共患难的朋友吧……且他情根在我身上,我还没还呢。”

  “等出去之后,我自会安排。”

  她又低低“哦”了一声,又听他问:“你回长安之后,与袖罗教可曾有过联系?”

  她本能否认:“当然没有。”

  “今日之事可能就是席芳所为。”

  柳扶微不由愣住。

  他观察到光符在扩大,牵她往前两步:“出去之后,我会想办法,送你去神庙。”

  “神庙?为什么?”

  “你的命格受损,阳气有亏……”他顿了顿,想着以她脾性,若得知自己为她渡送的功德能为她延寿数年,指不定更要胡作非为,遂道:“知愚斋的灵气充沛,可养你心神。”

  短短一句话,让她心底翻涌出一种异样的感受,她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这件事。只是一听神庙那地儿,依旧抗拒:“也不一定要去神庙的,若殿下能将我的戒指还给我,说不定就可以……”

  “不可以。”

  “为什么?”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司照凝视着她,眸光沉静:“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急了:“那我要在神庙里待多久?一辈子?”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在其中多攒功德,也未必是一辈子。”

  “就连殿下也待了两三年才下山,我这样的,没个十年二十载下得来么?”她听出了他话中迟疑,也亲眼见过那罪业道之中的无限悲凉,“我不要。”

  “那指环非善物。会侵蚀的不止是肉身,一旦戴回,后果不堪设想。”

  饶是他眉目生来温煦,一旦肃然,威严不经意摄人,柳扶微心头一颤。

  可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长安,回到亲人身边,哪能甘心?

  “那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司照终究没有告诉她,脉望择主乃祸世之主。

  看他一再沉默,她抽开手,道:“殿下永远都是这样,想答就答,不想答就可以三缄其口。不管有什么样的后果,我自己会承担的,殿下总想擅自替我做决定,与这萧辞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可谓将蛮不讲理发挥到了极致。

  司照双眸抬起,“你说什么?”

  “本来就是。关在神庙之中才能活命,那与被关在这金丝笼中有什么分别?如果只有待着那种不见天日地方才能活着,我宁可早早死了好。”

  这里的天,也配合着黯淡了下来,太孙殿下柔和的眉眼仿佛开始变得模糊,陡然间,阴天白幕下,天地剧烈晃动,周遭一切倏然分崩离析,包括脚下的土地——

  她看到太孙揽身而来,一切都反应不及,只记得忽来一阵狂风呼啸,身子一轻,混沌的梦影被彻底搅碎。

  柳扶微听到有人换她。

  “阿微……”

  “阿姐?你听得到么?”

  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迟钝睁眼,转眸,发现自己躺在家中床榻上,边上围着许多人,有阿爹、柳隽还有姨娘……

  而那单手搭着她的脉的人,是左殊同。

  屋内一位年轻道士为她把过脉息,道:“柳小姐已开始退烧,意识看起来也已恢复,应无大碍。”

  柳扶微听他们一来一返说的话,方知她在这书中来回半日,于戏外,居然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她脑海里还沉浸在书里的最后一幕,本能左顾右盼,遂问:“太孙殿下人呢?”

  屋中静默一瞬,左殊同道:“已被接回宫去。”

  柳扶微道:“他人可还好?”

  柳常安顾及有外人在,即道:“太孙殿下自是无恙,你且谢过这位风道长,若非是他及时赶到为你安魂,今夜怕是也难逃此劫。”

  那年轻道士连连摆手:“我到之前,左少卿已然破解‘梦仙’。”

  柳扶微惑然道:“救我的,不是太孙殿下么?”

  那风道长道:“殿下自是有救你之心,但他亲自躬身入书,将自己也置身危局之中……”顿了顿,“多亏左少卿凭如鸿剑强行破开书中幻境。”

  左殊同道:“是殿下在书上设过一道破禁制的符篆,我方可通过破符的方式破解‘梦仙’。”

  原来马车将到大理寺之际,左殊同撩开车帘,一眼看出了情势,当即出手。待二人脱离险境,司照当先醒转,只简单交待了书中境遇,整好宫里的人也赶到现场,听得太孙殿下竟也中了摄魂术,唯恐对其有什么损伤匆匆带其回宫。

  柳扶微道:“就算你们没赶到,太孙殿下也能带我出来的……”

  柳常安朝她瞪去一眼。她又问:“阿萝还有阿蛮呢?”

  周姨娘道:“他们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没什么大事,这怎么,好端端的就你一个进到什么书里,老爷,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柳常安做了个中断的手势。

  待送走了小道长,忙坐下身问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趁少卿还在,赶紧说说。”

  柳扶微自行将垫在额上的方巾拿开,坐起身,“我挺好,再说,少卿大人也不是大夫。”

  “你这孩子……怎么每次左少卿救你,你都如此不当一回事呢?”

  柳常安气急,左殊同道:“扶微无事就好,我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扶微,可否……”

  “当然。听闻此次受害者众多,微儿有幸得救,若能多给你一点线索,那是再好不过了。”柳常安说罢,即令周姨娘柳隽他们先出去,留下两人在屋内。

  等门一关,柳扶微当先问:“受害者众多是什么意思?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左殊同看她两颊通红,显然还有些低烧,将方巾放入盆中过了水拧干,道:“有昭仪公主,以及今日去过见微书肆的一些贵女,应该还有其他人也正陷入‘梦仙’之中,尚不自知。”

  说着,递上方巾,手顿在半空,似犹豫着如何让她重新躺下。

  柳扶微心中盛着太多疑问,想也不想就接过,往自己额头一盖,又问:“公孙馥她们也是么?”

  “嗯。因为在茶肆里都受过惊吓,‘梦仙’最容易诱意志薄弱者,譬如恐惧者、悲伤者,只要是在今日回去之后有翻过话本的人,几乎都中了此招。”左殊同坐下身,“但‘梦仙’不易解,目前除了公主与你之外,其他人尚未获救。”

  柳扶微一惊:“可我在书里,没有遇到她们……”

  “幕后人最狡猾之处,以不同的话本操纵不同的人,每个话本之间又互不相通。”

  “那你不赶紧去救人?”

  “国师府正在加派人手营救,但被害者远不止‘见微书肆’的客人,当务之急需得找出线索,揪出幕后主使,方能将所有被害者及时救出。”

  柳扶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左殊同道:“听卓然说,你傍晚曾在大理寺找过我,是为何事?”

  柳扶微语塞了一瞬,道:“茶肆的傀儡戏,可能是袖罗教的席芳所为,我担心他会对我下手……”

  “嗯。”他的声音略显压抑,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自责,“我会尽快将他逮捕归案。”

  “已经有线索了么?”

  “应该快了。”

  柳扶微心下矛盾。一方面,她盼着席芳早些落网,一方面又担心他落网把自己拖下水。

  正踟躇着要如何坦白,卓然急匆匆奔入内,道:“左少卿,言寺正已着人重新搜查了一遍‘见微茶肆’,那掌柜和伙计已连夜撤离,但他们遗落了一封信件,目前看,应当真的是袖罗教的巢穴。另外,我们还发现许多书册,恐怕受害者的数量远远超出预料……”

  柳扶微心头咯噔一声。

  左殊同已站起身,“我立刻就去。”又看向她,“你今夜先好好休息,我已加派了几人留在柳府守夜,国师府的道长也在四处设下符篆,只要你这几日不出柳府,应该无恙。”

  ……

  左殊同一走,柳常安与周姨娘他们又进来张罗照顾,非要给她灌下汤药才能睡。

  可她哪还睡得着?

  见微茶肆暴露,欧阳登也不知能否逃得开,还有那么多教内长老都知道她的身份……就算他们忠心不供她出来,但席芳呢?

  夜色渐深,幽幽皎月栖息在柳梢,院中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作响。

  她一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间,但闻一阵似有若无的鸟啼声,钻入她的耳缝。

  柳扶微浑身一阵,起身推开窗,响声更为明显。

  这不是鸟叫。

  哪怕她已不记得后来诸多事,但袖罗教的暗语,一教之主自不可能忘。

  ——城西桥下一只舟,可通鬼市不夜楼。今夜若见不到人,明日自当天下知。

  被支配的恐惧再度席卷而来。

  席芳向她发出最后的威胁,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他要在今夜,等她出现。

  大渊向来有宵禁之说,三鼓一响,犯夜者,笞二十。

  这应是柳扶微人生第一次在夜半三更时私自外出。

  她心中自纠结过一番,也考虑过暗自赴约的各种可怕后果。

  但……不知怎么的,她似乎并没有那么害怕。

  他要杀她,在拦截下马车时就可以动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非要在今夜见她?

  内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也许见到席芳,一切还有可回旋的余地。

  更何况……她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如果茶肆的傀儡戏就是他一手策划的,那么一次不成,他还会来第二次。

  柳扶微很清楚,她猫在柳府不出门,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到那时,只会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既然这一切皆因她而起,也确实应当直接面对。

  若换作是过去,自然不可能悄无声息的爬墙而出。但在袖罗岛时她受过最多的训练就是一个“躲”字,即便没有脉望在身,离开自家门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专门了一件暗紫色劲装,腰间别好短剑,另围着一条足以挡住半张脸的围巾——所幸这一路上没撞见什么人,居然顺利来到城西河桥。

  夜半时分,她凭着半月前行,本视线受限,桥头下边一片漆黑,一眼看去十分渗人。

  忽见一盏悬油灯亮起,竟见一条小舟上有船家踱出,笑道:“小娘子可是迷路了?”

  那船家两撇山羊胡子,个头虽矮,看上去却是喜庆洋洋的。

  她手掌一摊,递去一串铜钱,“这条船,能到鬼市吧?”

  船家一看就是见多了这样的客人,只问:“娘子可有通行的票券?”

  她从腰间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玉牌,在他眼前一晃:“可抵船票?”

  那船夫一见,登时大惊失色,忙搭好长板,殷切道:“既是贵人来访,娘子何不早说?”

  柳扶微将铜钱抛入船家怀中,大大方方迈步上船。

  这令牌是欧阳登在茶肆时给的,乍一眼看去,是两面通黑光滑,看上去就像是廉价的卵石。但若是天生有妖根者,即能看到石缝透出的淡淡刻字:袖。

  鬼市的存在,历朝历代皆有之。

  或藏珍奇异宝,或鱼目混珠,是聚集了各牛鬼蛇神之所。

  不过既有一个“鬼”字,那自是传说中惯常见之,现世中来无影去无踪的存在。

  入夜的湖泊与白日截然不同,目光所及之处似乎蒙上了面纱,四周萦绕着一股清幽冷寂,只有船灯晃动,诡谲得可怖。

  船夫貌似是个热心的话痨,才一划桨就忍不住开始搭话:“此渠可通长安东南隅,也可向北,小娘子要去何地?”

  “不夜楼。”

  “明白。”

  “你明白什么?”

  “小娘子第一次出门,自是要去更热闹的地方。”

  她微微咦了一声,“你怎么看出我是第一次来?”

  船夫笑道:“我在此撑鬼船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娘子如此姿容,我但凡看过,就绝不可能忘。”

  “这么说,鬼市也存在长安三十多年了?”

  “从我爷爷辈起就有鬼市了。只不过那时为了躲避那些官差时时提心吊胆,哪料得到了我这一辈倒成了个正经的差事了。”

  柳扶微不免吃惊:“现在的鬼市是官府允许的?”

  “至少没有明令禁止了。这几年情势稍好,有主动向官府留个底,就算被人拿妖去捉,回头总也是会放出来的。”

  夜雾逐渐散去,渐渐茫茫的夜幕染上了几分光亮,继而,一盏盏灯光在光影迷离中出现。

  原本昏暗阴森的水道倏地明朗起来。放眼之处,千盏华灯如同漂浮在空中的皓月,两岸长街人声鼎沸。

  宵禁之下的长安夜,竟还有这样一番天地,一时间畏惧之意都少了几分。

  柳扶微问道:“这里平时也有悬这么多花灯的么?”

  “三鼓过后,高悬鬼灯,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若仔细看,这岸边来来往往的人确有与常人不同之处:有长着兔耳朵者、有尾巴在地上拖拽者、有四肢着地在路上狂奔一段又忽然立起身的翩翩公子、还有疯狂煽动着双臂只小小漂浮了一两下就开心得手舞足蹈的羽……人?

  那船夫颇为感慨道:“哎,我们这些人呐,白日里混迹在人群当中,也只有入夜来到这鬼市当中,才能拥有一些率性而为的时光。”

  湖面上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斑驳的树影像都添了五彩,柳扶微撑着船沿往下看,船夫连忙提醒道:“这里入了夜,群妖荟聚于此,重重煞气会被湖水所吸,上回我有个客人贪玩掉下去都蔫了好几日了,娘子看去娇娇弱弱,要是沾了水,少不得要生一场病的。”

  “多谢船家。”

  又行一段,船夫道:“娘子,这便是不夜楼了,也是我们鬼市唯一的酒馆。”

  小舟停在一座偌大的高楼前,紫红漆的高楼印入眼帘,镀金的牌匾上“不夜”二字。

  白日的不夜楼只是一家生意平平的普通酒楼,客人看上去永远只有零星几个,此刻方才了悟,这本来就是一家专门招待“妖”的酒楼。

  廊便停着不少船舶扁舟,客人们越过虹桥直入欢门,人还未迈进,便一阵笙歌。

  那鎏金灯影之中,客人们欢欣鼓舞,纵情声乐,随处可见手臂脚腕戴满银钏金珠的女子歌舞调笑,赤足一踏间,腾空舞乐,直如步步生玉莲。

  柳扶微自没忘记今日来此的初衷,既身为新一代妖王,此时此刻当然不宜流露太多异色。待酒博士上前来询问可定了座位时,她眉毛一抬,神色淡定道:“我是来见席芳的。”

  那酒博士急急令其他茶博士让出道来,毕恭毕敬为她带路。

  待到顶楼的雅间前,先敲门入内通禀,随即躬身抬手,请她入内。

  房门打开,露出一面仕女云集茶楼的屏风,饶是柳扶微默念三声“不准怂”,尤觉得指尖在颤,索性双手背在身后,阔步而入。

  但看一身量颀长的青衣的男子正站在长窗边,俯瞰璀璨的鬼市夜景。

  那人缓缓转身,露出戴着半张俊美半张面/具的面孔:“好久不见,教主大人。”

  柳扶微维持着负手而立的姿态,道:“别来无恙啊,席副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