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五十三章:天之骄子 下令施刑者正是……
作者:容九      更新:2023-05-29 13:10      字数:5203
  常听人说:“皇太孙殿下当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千千万,如他这般降世当日就被册封为太孙的大抵也算是前无古人。

  太小的孩子,对于紫微星、国之祥瑞之类的颂词也许并不太理解,至少在司照幼时记忆里,皇爷爷宠爱备至,父王敦厚随和,母妃更是温柔如春风化雨,承仪殿院外花团锦簇,有稀奇古怪的灵宠相陪,世间美好得如此理所当然。

  直到五岁那年。

  许多事已然模糊。

  依稀记得那日元宵宫宴,不知为何,母妃同和他玩起了捉迷藏,约定“绝对不能被发现哦”,他就当真配合着,挨到天黑才钻出衣柜。

  明月悬天,银光盛开,整个长安城都置身于月色金盏之中。他拎着母妃给他扎的小小灯笼,穿梭在灯火欲寻母妃,但看父王自长长的宫廊冲来,用力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全是因为你,你的母妃才会离开的!”

  大抵是那时他太过年幼,抑或是那夜的烟花太过绚烂,他没有听懂父王的话。

  以为是母妃还在同他玩捉迷藏呢。

  小小的皇太孙在皇宫里寻起了母妃。

  整整找了七日,没找到人,只找到一张母妃的画。

  皇爷爷同他说:“你母亲本是天上的仙子,如今回到画里去啦。”

  他问:“是我藏得太好,母妃找不到我,才不理我的么?”

  那时,皇爷爷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看不懂皇爷爷的眼神。

  宫中很快流传出另一种说法,太子妃为了保护太孙,被邪祟给吞噬了。

  究竟何为真何为假,小司照也无从分辨。那之后,他常常在母妃画前,或静坐念书、或省视问安,一坐就是一整日。

  随着时间流逝,父王也慢慢消了气,至少,在皇爷爷面前,还是待自己极好的。

  回到东宫他也会逗自己笑,见实在笑不出,父王便说:“你母妃都走这么久,怎么还是闷闷不乐呢?要多笑笑,不然你皇爷爷又要生父王的气了,父王不开心,你也不会开心的,对不对?”

  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认定父母说的就是对的。

  他开始学会憋住眼泪,学会了在人前微笑,不论他想或不想。

  他每日晨兴夜寐,朝史暮经,昃晷忘餐亦是常见;而驰马试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更不曾懈怠。皇城中贵胄之子也有不少出类拔萃的孩子,与皇太孙相比又都各有逊色,就连当时的国师都称赞他“天赐之姿”。

  没有人在意他付出了多少,一切结果都是天赐,都是理所当然。

  而他也在理所当然之中,成为了大家认为他本来就会成为的那个样子。

  十四岁那年,剑圣王萧携如鸿剑觐见圣人。

  据说此剑乃是吕祖升仙前所留下的天下第一剑,唯天下第一智者方能拔剑。

  圣人一时兴起,令满殿文臣武将都上前试拔此剑,最终唯有司照一人将其拔下。

  剑圣在一片震惊中跪身赠剑,百官举杯恭贺,声称皇太孙降于大渊,实乃圣人之福,万民之幸。

  可那夜回到东宫,如鸿宝剑却被父王摔落在地。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眷顾的!皇家恩赐的!父王赋予的!若有朝一日天将这一切都收走,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那是记忆中,父王第二次彻底失态训斥他。

  尽管没过两日,太子便以醉酒说胡话为由将此事淡淡揭过,那自那起,皇太孙或喜或悲,或得或失,都不曾在父王面前说过一句。

  他渐渐长大,再不是那个企盼着能到父亲夸奖的孩子了。

  入大理寺实属一次偶然机缘。

  好在这机缘令他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拥有了一些志趣相投的同僚。

  哪怕起初他们也一样将他视为高高在上的皇太孙,只是有些案子实在太过棘手,需得彼此配合彼此相互方能出奇制胜,时日久了,就成了能够一起幕天席地饮酒作诗的伙伴。

  其实他办的那些奇案,对手多是那些闻所未闻、凶悍至极的妖邪,有数次甚至命悬一线。

  但在大理寺的时日,是母妃离开后,他最自得的日子了。

  奈何好景不长。

  抑或是父王的话没错,他真是高估了自己。

  洛阳案神灯案就如同一柄自天而坠下的利剑,高耸万仞,陷阱重重,将他彻底击垮了。

  那一案他孤注一掷,殊死一搏,终究是棋差一招,慢了一步。

  他失去了视作挚友的同僚,失去了所有。

  而当他拖着病弱之躯闯入朝堂求再审此案,却被国师当场验出妖羽,指他才是这一祸乱的根源。

  再度睁眼,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昏暗狭窄的牢房内。

  两臂被镣铐紧紧架在木架上,父王就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肩背处生出的羽翼。

  “父王,此事定是有人构陷……”

  话未说完,太子扯下他衣襟露出胸膛,心口处被一件法器剖开了一个小口,自内露出了一小截透明的荧蓝:“你见过的妖邪无数,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司照低下头,瞳仁骤然一缩。

  “好在为父提前一步请天师观的真人过来勘验,若叫国师查出,那便是证据确凿了。”

  司照神色空茫,对着凭空而生之物他也不知该作何解释,“也许,这只是灵根……”

  “凡人何来灵根?只有妖物才会说自己的妖根是灵根!”

  司照如坠冰窟。

  如果他是妖的话,那母妃……

  不,绝不会如此,他不会信。

  太子看他神色惶然,暂且收敛了戾色,低声安抚道:“你也勿要焦心,父王已想到了绝佳的法子……”

  在司照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道黑影迈入牢内:“太子殿下。”

  此人是专为犯案妖邪执刑的刽子手,江湖另有一个别称,名为“胡四十九刀”。

  司照本为大理寺少卿,自然一眼认出,也几乎立即领会了太子的用意,慌了神:“父王,不可。”

  “有可不可?既然这妖根是一切祸端,只要将其拔除不就没事了?”

  司照双眸盛满了荒唐。

  反倒是胡四十九刀战战兢兢开了口:“太子殿下,这脔割之刑乃是妖界极刑,下臣只怕太孙殿下难以承受……”

  太子一个眼风令他停了口。

  他转向司照,循循善诱道:“阿照,你可知一旦被坐实你身上这么个不知所谓的东西,世人会如何看你,又会如何看我,他们都会说,是我东宫出了个妖物……只要拔除灵根,既可堵住悠悠众口,而你依然还是东宫的太孙……”

  “父王……”司照试着挣脱链子,发现周身关节已被下了散功的钉,“我不知此物究竟何来,但……只要拿住真凶,我可自证清白……”

  “你是大渊的储君,当先对臣民一个交待!你可否想过,一旦证实你是妖,天下人会如何说你的母妃!”

  一切神思都被父王的这句炸得七零八落。

  太子下了死令,令人上前扣住太孙,司照隐隐间意识到将要失去什么,企图做最后的挣扎:“我要见皇爷爷!”

  “父皇已经被你气昏,至今未醒,你还想要将他活活气死么!”

  剐刑不好看,太子到底不愿见亲子惨状,背过了身。

  “此案太过蹊跷,还求父王再给儿臣一点时间……”

  “一日,一日就够。”

  “父王!”

  那是他生平唯一一次撕心裂肺的恳求自己的父亲,可父王只是微一停步,头也不回的离开牢房。

  有些话,胡四十九刀没有说尽。

  灵根牵附于心脉,牵连着人体的奇经八脉,欲除之,需得慢慢抽出,分筋离脉,再剐去。每剐去一寸,剧痛会顺着十二条经络传遍体肤,堪比千刀万剐之痛。要确保人不断气,一日最多只剐去七寸,凌迟之刑是三日,而剔除灵根,需得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剐尽。即使是穷凶恶极的妖物,听此刑罚,也宁可被赐死。

  那本是妖界最残酷的刑罚。

  下令施刑者正是他的父亲。

  他尚记得那日雷雨交加,囚室之内,一片凄冷。

  第一刀落下时,凛冽的风穿心而入。很快,寒意化作刺痛蔓延席卷,烈如炙烤。

  他向来能忍,而剥根之痛乃是层层递进,无止无休,起先尚能拼命咬紧牙关,到了第五刀、第六刀,到底还是禁受不住,牙关咯咯打颤,鲜血遏制不住地溢出,顺着下巴倘落,将全身染得猩红。

  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肺,铁链声当啷作响,而至始至终,太子不曾进来看过一眼。

  天雷鞭笞着大地,侵蚀着灵魂,再到后来,连低吟的力气都没有。

  分不清又过去多少日,直到有一日,他不再觉得疼了。

  也再也没有看到光了。

  一个霹雳照亮了天幕。

  司照自榻上惊醒。

  他强撑而起,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在颤,双眸转向空无一人的承仪殿寝宫,才意识到自己又梦靥了。

  他抬指抚着眉心。

  明明已多年不曾感受到疼痛,梦中的疼痛又真实到令人心悸。

  一身衣裳浸湿,他拿帕子拭过额见密汗,冷静稍许,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也不惊动侯在外边的宫人,起身饮水。

  桌案下,倾覆的茶杯与书卷混洒一地,空白奏折被忽闪的雷光映得分外刺目。

  司照蹲下身将书卷整回案上,待执起折子时微微一顿。

  “儿臣不会写,今日不会,以后也不会。”

  “你非要让满朝一起上奏疏废太孙才满意?”

  “皇太孙之位是圣人亲封,是废是留,皆因由圣人定夺,而非儿臣自请,更非父王所能决定。”

  “逆子——”

  回宫不到三日,寝殿就被父王砸了个遍……也属意料之外了。

  又属情理之中。

  双储之位始终是父王心头的一根刺。只是当年他根基未稳,还需借一借皇太孙的名头壮大东宫,而当那些原本拥护皇太孙的朝臣一一被收入太子党,眼看皇祖父年迈,太孙的存在只怕就更令他窒碍了。

  等父王离开后,司照未让宫人入内收拾,只因略感困顿,不愿被搅扰。

  总归他这一生,亲情缘淡薄,大抵是命定。

  今夜过后,恐怕得传出“太孙忤逆太子欲夺权东宫”的风声了。

  他被苏奕带回长安,虽未想清楚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但还不至于愚蠢到以为让权就能得到自由。

  下山的初衷他始终未忘。眼下他一举一动都被各方严密监视,此时提出重查旧案,怕是诸多阻挠,寸步难行。

  何况连父王都已知晓天书书魂的存在,可见玄阳门的天地熔炉阵,只会让更多人动不该动的心思。

  他自衣袖内掏出脉望,戒身幽黑,可见一股灰暗之气缭绕其上。

  这枚指环若不是从她手上摘下来的,司照恐怕到此刻都不敢相信她会是脉望之主。

  那样一个爱哭又怕疼的小娘子,怎会掀得起祸世之灾?

  自那日驿馆,他将一身功德悉数授予她后,脉望便不再如先前那般静如一滩死水。

  似有感召怨气之力。

  若任凭脉望流出,多方势力必然介入,只怕国师府会顺藤摸瓜找到她。

  在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之前,怕是不能再见她了。

  心口情丝绕处忽地一阵炙热。

  他低下头,慢慢掀开衣襟。

  熔炉阵的烧伤已结痂,但那朵蔷薇花纹娇艳如故。

  明明五感淡薄,可每每想到她,这一处的炙热始终刻在体肤之上。

  自玄阳门一别,她的消息只从兰遇那里听来一些。

  说左殊同一路寸步不离,想必是悉心照料了。

  也不知她有否平安抵达长安。

  不知魔种伤她深否。

  还有她的命格,三千功德可否填补,不知会否有碍?

  司照又一次想起她倒在自己身上,因被抓包而手足无措,又强词夺理的模样。

  还有她肆无忌惮给自己种下情丝绕……被缚仙索勒得委屈模样。

  还有……那一抹红痕。

  “我当真已经停下了了……情丝绕本就是不同于夺情根,只控人心绪术法,也不损人身体,尤其对于七情淡薄的人来说,微乎其微的作用而已,别人被种都好声好气的,我怎知你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要么,是你体质有问题,要么就是……就是殿下你讨厌极了我,才会如此适得其反。”

  司照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丝笑意。

  他想,恐怕真是他出了问题。

  既说微乎其微,可距离情丝绕解除只剩不到三日,这心底深处的灼灼火焚之意,岂会不减反增?

  本可施金针刺血术抵御,但每捻起金针,始终不舍得落下。

  又一声雷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嘭”一声窗户被风掀开。

  他踱至窗前,伸手时,腕间的“一念菩提”忽地发出震颤。

  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每产生想要见她的冲动,菩提珠就能有所感应,仿佛在极力阻挠着什么。

  耳畔传来七叶大师所言。

  “所谓天书择主,择救世之主,脉望择主,择祸世之主。如今天书已碎,脉望亦会入世择主,届时天将大乱……也许此劫,唯你可阻。”

  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将好不容易攒来的暖意扑了个灭。

  搭在窗上的指尖泛白,司照抬眸,将窗户阖上。

  雷雨不绝。

  皇城某处。

  一间矮屋之内,摆满了各种书卷、书籍,杂乱不堪,空中丝线横生,线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像。

  有男有女,有丑有美。

  画上是各式各样的肖像,看上去可以以假乱真,每一幅画上还写着人的名字。

  而这些画上的人名都被朱砂笔划了个叉。

  一个杂乱的书案前,有一人正在昏灯与电闪雷鸣之下手持画笔,奋笔疾书,持笔之快状若疯癫。

  终于画定之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赖在一张太师椅上。

  画上是一个女子,朱唇柳眉,当真是美极。

  而那画下的名字写着八个字:柳御史之女,柳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