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沿(7)
作者:咬春饼      更新:2023-05-29 13:06      字数:4488
  赵东沿早就想揍程岭墨了。

  他来福城带走温芸的时候。

  他让温芸伤心,逃离北京的时候。

  他在五年前,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屑的语气指摘自己是可笑的备胎的时候。

  备胎怎么了?

  就算备胎,这也是赵东沿自己的选择,他一点都不觉得丢脸。

  因为是[温芸]的备胎。

  这个角色只在他与温芸之间存在,关他程岭墨的屁事。

  男人当然要大度,情情爱爱不就这么几种结局:

  彼此相爱。

  爱而不得。

  但凡程岭墨给了温芸当中任何之一,赵东沿都闭嘴靠边站。

  偏偏,偏偏程岭墨剑走偏锋,给的最坏的一个——引诱你在我的世界沉沦,却又不给你一扇善始善终、能走出去的生门。

  赵东沿觉得,这太他妈没意思了。

  我喜欢的一姑娘,凭什么让人这么糟蹋?

  这一架,赵东沿之所以打得酣畅淋漓,是因为程岭墨还算是个对手。

  毕竟是从小照着家族接班人的路子去培养,格斗力,智力,耐力都算尖尖。赵东沿下巴磕出了血,程岭墨划破了头,硬碰硬,没人哼叫,只有较劲对抗的皮肉声。

  温芸本来想拉架的,但向前两步后,又怔怔定在原地。

  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程岭墨身上。

  强悍、蛮力、不讲道理。

  其实他并不完美,也有卑劣阴暗尖锐的棱角。他和世上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样,并不是独特的个体。甚至很多时候,习惯以家世背景作为压人的法宝利器。

  这不叫解决问题,这是被过度美化包装,另一种程度上的以暴制暴。与他瞧不起的、他所谓的“底层人士”相比较,也并没有高贵到哪里去。

  两个男人交战平手,两败俱伤。

  在喘气红眼愤怒的暂停间隙,选择题又交还给了温芸。

  二选一,你先关心谁?

  赵东沿内心太渴望,但又很快清醒。姓赵的你自作多情个什么傻劲,怎么可能选你。

  他抬起不利索的胳膊,胡乱抹了把鼻血,然后直起脊背,踉踉跄跄地低头要走。

  左手手肘处格外疼,估计是骨裂。

  “赵东沿。”

  温芸的声音就在身后,他还没分清是否幻觉,手就被轻轻挽住。

  不是幻觉。

  温芸扶着他,和他站在一起,侧颜近在眼前。

  她说:“走,我们去看医生。”

  ……

  急诊医生带着实习生,边包扎边现场教学。

  赵东沿正襟危坐,任医生捣鼓,药水浸着伤口疼得要命,他却面不改色。

  趁医生去看片,温芸弯下腰,低声说:“好了,没人了,你可以哭了。”

  赵东沿人往后靠,龇牙咧嘴地笑,身上疼,但心舒坦。

  他看着温芸,目光由笑转深沉,方才沸腾不休的火焰也渐渐冷却。战损后的赵东沿,像忠勇前锋,休整是暂时,只要主人一个眼神,又能执剑杀敌。

  温芸被他的眼神囊括住,这一次,她没有逃躲。

  赵东沿说:“原来你也会哄我的啊。”

  温芸嘴唇张了张,没有辩驳。

  这是一个好开始。

  不,不是从“这”,而是再往前翻的某些片刻、某些细节、某些事情中,早已开始了。

  赵东沿欣慰,“我就知道我眼光好,你很聪明。”

  “怎么个聪明法?”

  “做不到‘及时’止损,但还是能够止损。”

  温芸眸光动了动,“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三次?”赵东沿笑,“三次还猜不中,我就再也不谈这话题了。”

  温芸默许。

  “你想离开那个家,离开姓程的。”

  不用三次,赵东沿一击即中。

  温芸微张的双唇彻底闭紧,漂亮的唇形像春风吹动的湖心水波,目光里的枯萎黯淡渐渐擦拭,蒙尘许久的坚定清晰重现。

  赵东沿笃定预判,是因为他看到温芸眼里有光了。

  “我看你哥这人也不好对付,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考虑考虑怎么样。”

  “好。”温芸凑近,俨然一谦逊好学的小学生。

  “程岭墨是不是一个掌控欲特别强的人?”

  “是。”

  “不止他,他整个家,甚至你母亲,也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温芸诧异。

  我当然知道。

  如果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不会让她陷入进退无望的境地之中,血脉相连,最亲的人,理应是千难万阻里,最后的退路。

  温芸在迷茫惘然的少女时期,像一只无头小鸟横飞乱撞,游兰青没有给她任何宽解与包容。

  以前,温芸很喜欢“亲爱的”这三个字。

  可她的至亲,她的至爱,却一齐挤压逼迫,让泥沙俱下。

  赵东沿适时停顿,给她反应的时间,然后继续说:“你想走,姓程的和你妈妈一定不会同意,尤其姓程的,他……”

  “不是姓程的。”温芸打断:“没关系,你可以直接说他的名字,不烫嘴。”

  赵东沿笑,一笑扯痛伤口,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把温芸逗笑。

  好了,两个人一起笑。

  赵东沿看到她越来越多、越来越容易展露的笑颜,骨裂的手都仿佛痊愈了。双向的回馈,也能给他注入一剂强心针,让起草许久的文本,再减免一分忐忑,多两分勇气。

  “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没有任何阻挠的理由,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离开这个家,开始新的生活。”

  光是如此直接、简白的描述,已经让温芸心跳剧烈。

  她望着赵东沿的眼睛,问:“是什么?”

  而赵东沿掷地有声的四字答案,像飓风横扫入境,填平万丈深渊。

  听后过于震惊而导致的嗡嗡耳鸣还未消停,一道严肃的声音从急诊室门口响起:

  “请问是赵东沿吗?我们是北三局民警,接受害人报警,现依法调查,请你予以配合。”

  ……

  程宅围墙外,红颜枫修剪成型,这树是改良后的品种,寒冬中依旧透红如焰。憋了一路的冬雨终于落下来。细细毛毛如寒纱,覆盖在白色羽绒服上,无知无觉中加负重量,让温芸每走一步都觉得异常疲惫。

  乍一见到温芸,家里阿姨很是高兴,说煮了她最爱的糖水。

  程岭墨早知道她会来,连糖水都凉到正好入口的温度。

  书房的门敞开,灯影做旧,程岭墨的银边眼镜细长泛光,暗红色的马甲衬衫是丝绒材质,天之骄子,连静坐时都自带柔光一般。

  温芸曾沉浸在这些虚幻的,不切实际的光芒里很久。

  “回来了?”程岭墨低头签阅文件,慢条斯理地说:“晚上降温,给你换了厚被褥。”

  温芸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报警?”

  程岭墨终于抬起头,皱眉不满当下,“你现在连进我的书房都不愿意了吗?”

  温芸重复:“你为什么报警?”

  “我被人打伤,你问我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温芸道:“你是蓄意报复。”

  程岭墨不甘不认,轻呵,“他算什么东西。”

  温芸的心被狠狠拧紧,尖锐的痛楚瞬间满布全身。同时再一次认知,程岭墨的阴鸷面如此卑劣。

  “你爱我吗?”温芸忽然问。

  程岭墨说:“当然。”

  温芸低头笑起来。

  很好,她现在又确认一点。

  程岭墨不仅阴鸷,还欺骗成瘾。

  温芸吸了吸发紧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你不是爱我,你是纯粹的,不喜欢被人抢走东西的感觉。你想证明,你的所有物,哪怕你不需要,任由它溃烂毁灭,也不愿意松开手。”

  程岭墨脸色异常难看。

  被气的,或者是被戳中了要害。

  他提声严肃,呵斥制止:“温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温芸反问:“程岭墨,你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事吗?”

  凉意似会传染,从她的眼,到他的心。

  只不过一个是彻底释然,另一个是无尽恐慌。

  “先招惹我,让我喜欢上你。你在菩萨面前发誓,说要给我一个好结果。”温芸说:“你骗了菩萨,真正该下地狱的人是你才对。”

  程岭墨抬手猛地一挥,半沓文件纸页如飞羽乱坠。他起身动作太大,撞倒木椅,双手掌心紧压桌面,“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诅咒我?!”

  温芸义正言辞地纠正:“他救过我的命。”

  剑拔弩张的短暂安静,自带锋利。

  程岭墨怎么也想不到,时至今日,温芸竟然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被剥夺、被占有、被抽走、被疏离的流失感如此强烈,每一秒的对望,哪怕无声,都是温芸在抗议,挥舞着她藏匿多年的爪牙。

  她也有这一面。

  燃燃斗志,熊熊火焰。

  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程岭墨理智所剩无几,“好,你放心。”

  温芸看着他。

  “他赵东沿在里面一定多待几天。”

  温芸不意外,反倒很冷静,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数小时前,在医院急诊,赵东沿的那番话又翻江倒海地在脑海浮现。浮夸、异想天开、绝无可能在此刻似乎也变得有可能。

  这一天里,人生的某个转弯来得猝不及防。

  不合理的事,在当下之境里,也变得合乎情义。

  ……

  温芸驱车一个半小时,重新回到派出所。

  赵东沿倒也无所谓自己狼狈落魄的一面让她看到,靠着墙,隔着铁栏,脸上的伤像迷彩,冲她笑得轻松自在。

  温芸勾了勾手。

  赵东沿扶了把腰,向她走来,调侃道:“我以为你抛下我不管了,是不是出去以后,马路上碰见又装不认识?”

  “我答应。”温芸说。

  “嗯?”

  “你的提议。”温芸认真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需要一个旁人无可阻止的、合法的理由开始新生活。”

  赵东沿笑意一点一点收拢,心跳剧烈,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开启新生活,也有很多种方式,我提的建议,其实不是最优选。”

  他真诚,实在。明明自己发疯想要,却仍然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温芸愈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并且直觉,这一次不会再让境况变得更差劲了。

  也许,不,一定——当下的一切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就是最优选择。”温芸理智道:“不止是帮我,也能让你迅速脱身。程岭墨订婚在即,程、余两家联姻,这关头最忌讳的是负面新闻。如果曝出,程氏集团的掌舵人,亲手将自己的大舅哥送进局子里这种丑闻,集团的股价异动,八卦漫天,声誉受损。这是程岭墨最不愿看到的。”

  大舅哥?

  大舅哥。

  大舅哥啊哎呦喂……

  赵东沿回味这个新奇的称呼,好名字,好悦耳,好喜欢!

  傍晚时候在医院急诊室。

  他胆大说出“跟我结婚”四个字,是三分冲动,七分鬼迷心窍。

  当时,在温芸惊慌却又认真思索探究的目光里,他只能硬着头皮给出“合理”解释:“第一,你可以有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光明正大地离开他们,不受他们的掣肘。第二,我能恪守你的边界线,签协议,白纸黑字,我一定严格执行。第三,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你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温芸似乎也想起了这些话。

  原来,立誓也要看人。

  从赵东沿嘴里说出这些,会觉得特别靠谱。

  温芸抿抿唇,以公平公正,友好协商的态度真诚问:“你能给我带来这么多,那我呢,你需要我给你带来什么?”

  赵东沿说:“不用。你已经带来我最想要的了。”

  “嗯?”温芸不解,“是什么?”

  赵东沿笑,“我喜欢很多很多年的人,要跟我结婚啊。”

  温芸愣了愣,随即低下头,脸不自觉地发热。

  滞留室的强光灯束束分明。

  两颗于人海浮沉游离的尘粒,在某一刻微妙的心意相撞下,阴差阳错地走进同个屋檐——

  避风躲雨,祸福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