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作者:七流      更新:2023-10-09 16:07      字数:4763
  140/七流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刚进山时,大家还有说有笑;很是放松。

  但跋涉了一上午后,背负最多行李的荀玉已经开始像狗一样喘气了。

  山里不热,只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大家都遮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不流汗的时候还好,一流汗,这衣服就像在蒸桑拿。

  越往山里走,脚下的路就越窄。一开始还能让大家并排走,现在就只能一个个通过。

  这里看不见高楼大厦,头顶也没有飞机的影子。原始到所谓的“路”只是前人踩出来的一片秃地。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山民走出了这座大山。旧时花了上百年踩出的小路,已经长出新的荒草。或许再等十年,蓬勃旺盛的森林就会吞没掉这些人类存在过的痕迹。

  赢舟仰头,吞了大半瓶矿泉水,又用毛巾擦了额头上的汗,避免它流进自己的眼睛里。

  电子表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荀玉举起蓝牙通话器,开口:“裴导啊,到饭点了,现在能吃饭吗?”

  走在最前方的裴天因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蹲下,抓起一捧土,用指尖搓着黑色的腐化泥土,轻轻嗅了嗅。

  “改道。附近有野猪。”他面容严肃。

  在山里。裴天因宁愿遇到老虎豹子,都不愿意碰上野猪。野猪皮糙肉厚,一般的□□根本打不死,非发情期状态,还喜欢成群出现。两百公斤以上的野猪绝对是山区的一方霸主。

  野猪没有固定的发情期,只要食物充足,什么时候都能下崽。

  从气味判断,附近有一头强壮的成年公猪。

  裴天因是不怕野猪的。但此时还带着三个拖油瓶,这群人在靶场打打固定靶还行,一遇上活的动物,脑子能不能反应过来,都是一个问号。

  所以,他宁愿绕路,也不想正面迎战。

  更何况野猪虽然有个猪字,但因为没阉过、脂肪少、皮糙肉厚腥味重,肉还炖不烂,怎么也说不上好吃。

  领头的向导调头,往另一条崎岖的路走去。

  荀玉虽然知道原因,但心里难免有些嘀咕。不是怀疑裴天因话里的真伪,而是好奇对方为什么能闻出气味。

  他走在队伍的最末端,悄悄学着裴天因的样子,搓了一把泥土。

  山里的泥巴都是黑色的,腐殖层很厚。

  荀玉闻来闻去,都是一股泥巴味。细小的灰尘被吸入了鼻腔,他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元问心悄悄加快了脚步,试图离荀玉远点,因为感觉丢人。

  中午赶时间,没人生火。大家用压缩饼干泡矿泉水应付了。

  下午五点左右,赢舟的耳边听到了湍急的水流声。

  他抬头,面前的天地豁然开朗,穿过山谷,面前是一条大江。

  这里是凌霄江上游,河道里插着一条粗铁棍,上面画了条红线。那是

  历史最高水位线。

  赢舟站在了裴天因的身侧,看向了河岸的另一头。

  那边的河谷地要矮一些,能看见一条荒废的黄褐色土路朝着山林深处延伸。旁边还有些荒废的梯田。梯田很窄,看上去只能种两排菜。

  太阳高悬,村寨看起来却格外寂静。乳白色的雾弥漫在河谷一带,挥之不去。

  赢舟的唇下意识地张开,感觉到喉咙里哽住的郁气。

  近乡情怯。

  他从来不怀念这个家乡,但在最近几个月的梦中,总是梦见它。

  赢舟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另一个赢舟牵着他的手,他们正走在离开家的路上。

  赢舟问:“我们要去哪?”

  它说:“回去。”

  赢舟想,他们明明是在往外走,为什么要说回去。

  但他走出村落,才发现,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赢舟在梦里回头,看见了一株蜿蜒着的树……它的枝干像是挣扎着的人,跟在赢舟身边,爬了一路。

  枝干是纯黑色的,看起来已经枯死。而枯木上,居然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赢舟从梦里惊醒,泪流满面。

  所以他才这么想要回老家一趟。

  不能他自己跑了出去,另一个赢舟却被永远地困在山中。

  裴天因指着那根棍子:“地质水质监测站的员工,每年都会在汛期结束后过来看水位线。水不深,最高的时候只有八米。但这条河落差大,水流很急。从来都没有船。”

  每年夏季,那些不信邪在河边洗澡、洗衣服的山民,都会淹死了不少。

  “许家寨本来就在这条河对面,但渡河铁锁断了。现在只能绕着河岸走。”

  裴天因简短地介绍完后,从背包里翻出了几条带铁钩的绳索。

  这是他自己带的包,洗的倒是干净,但怎么看都有些旧了。

  裴天因把绳子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另一头的铁钩,则是扣在了河谷峭壁的麻绳上。

  元问心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安全绳,眉毛高高抬起:“就没有别的路吗?”

  元问心当年爬华山的时候,都没遇到过这么简陋的安全措施。

  他眼前是一条很窄的路,看不清路的尽头。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湍急的河流。

  唯一的安全措施是横着贯通悬崖的化纤绳。看起来承重还不错。每隔一段路,绳子都会从钉在山里的铁圈中穿过。

  这些铁钉,是当初裴天因和老猎户摸着山崖钉进去的。

  “没有。”裴天因回答,“当初为了进山我们找了很多条路。这是难度最低的一条。”

  赢舟老老实实地翻译了这段话。

  元问心狐疑道:“剩下的路是什么?”

  “挖个山洞。或者绕到另一边,从四百米高的悬崖瀑布上爬下去。”

  前者是需要太多人力财力;后者是找死,急着投胎。

  在说话的时候,裴天

  因已经走上了山路,

  他把铁钩铐在绳子上,

  一边滑动铁钩,另一只手压在山壁上,让自己尽可能地贴在山崖上,寻找着一个着力点。

  赢舟看着他,也打算跟过去,但耳麦里传来了裴天因的声音。

  “你先等一会。这条路很久没走了,我检查一下铁钉有没有松。”裴天因顿了顿,“要是锈得太厉害,我也没办法带你回去。只能等下次了。”

  他得和老猎户修一下钉子。

  于是,赢舟乖乖等在了陡峭的山崖边。

  裴天因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好在这个距离还能用蓝牙通讯。

  裴天因:“为什么想回去?”

  赢舟沉默片刻,回答:“找人。”

  “寨子里已经没活人了。”

  赢舟思考了一下,用不怎么熟练的方言回答:“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有人在那里等我。”

  他是汉人,藏缅语能听懂,不会说。他说的是自己老家的方言,虽然是西南官话,但有很重的康巴语痕迹。让本地人来听都未必能听懂。

  裴天因突然道:“许家寨的人死了活该,等你的未必是好人。”

  “为什么……?”

  “他们养肉太岁。”

  赢舟不由得一愣。

  太岁。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称呼。

  一开始,是卖山货的老伯泡太岁酒。

  后来,是指路的婆婆,说许家寨的人养肉太岁。

  再后来,要进山,老猎户让裴天因拜太岁。

  最后,就是现在。

  赢舟:“我六岁就被拐走了,今年二十,这是第一次回家。太岁到底是什么?”

  “大封山里有很多个寨子,在解放前,一直互相敌视。那时候可没什么一家亲的说法……山里的资源有限,只有最强壮的人和他们的家属可以活下来。”

  裴天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大概是因为在攀爬悬崖,呼吸微沉,听得人耳朵发痒:“有个猎户误入大山深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开春的时候,他从山里走了出来,说在山沟里,是靠吃‘太岁’活下来的。还说太岁可以再生。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冬天会饿肚子。”

  不用饿肚子,这是生活在贫困山区的人们最朴素的愿望。

  他们靠天吃饭的时候,并不知道在几百里外,自己的同胞已经富裕到可以把牛奶倒进河里。

  “太岁,长在树根上。像菌子又不是菌子。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割下来,第二天就能再生。于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养太岁。”

  “最开始长在木头上的,叫木太岁。”

  那就是老猎户让裴天因祭拜的东西。

  “再然后,有人发现,石头上,也能长出太岁。于是那叫石太岁。”

  “太岁甚至能在水里长出来,那叫水太岁。太岁很好养活,不需要饲料,不需要浇水,甚至不用光照,第二天就能长出一大团……山里人靠它,熬过了一个粮食匮乏的冬天。”

  “不同的寨

  子对它的看法不一。有人把它当山神,敬若神明;有人把它当山鬼,避之不及。”

  赢舟琢磨,是他的脑海,自动把裴天因的话翻译地这么文绉绉。

  “但又一个冬天结束后,吃太岁的人。全都病死了。村里的苗医、彝巫,都治不了。后来也就没人养太岁了。”

  裴天因:“我父母就吃了太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没了。”

  赢舟:“那你……?”

  “不知道,没死成。曲目朗嘎说,是山神怜爱我。”

  曲目朗嘎是护林队老猎户的名字。

  裴天因:“而从人身上长出来的,就叫肉太岁。有人说,肉太岁能生死人,肉白骨。许家寨的人就是拐了个人,偷偷养这个。结果爆发了瘟疫。渡河索道就是那时候被其他寨的人割掉的。怕里面的人跑出来,把病传给别人。”

  “那你觉得太岁是神是鬼?”

  裴天因思考片刻,反问:“一定要是鬼或者神吗。为什么不能是人?”

  元问心和荀玉都能听见耳麦里,裴天因的声音。

  但没一个人能听懂这小子说了什么。

  后来赢舟也不好好说话了。

  这让荀玉很不爽。

  就像是自己班上的班花,和隔壁那个经常逃课的鬼火少年,竟然在上课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偷偷传纸条。

  他抓心挠肺,想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结果昧着良心打开一看,发现两特务用的是加密文字。

  “你们在说什么啊?”荀玉没忍住,凑到了赢舟跟前。

  赢舟回过神,回答:“一些小时候的事。”

  “什么事?难道你们认识?”

  赢舟小时候在许家寨,听那个卖酒的老婆婆说,裴天因的彝寨也在那附近呢。

  赢舟还没想好怎么敷衍荀玉,裴天因的声音又一次从耳麦里传来:“我到了。安全的,过来吧。”

  于是,赢舟合情合理地转移了话题。并且率先把自己的铁钩扣在了绳子上:“走吧,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下面虽然是河,但这个高度掉进河里,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裴天因的声音响起:“要不要我去接你?”

  赢舟有些意外:“谢谢,不用。”

  裴天因不说话了。

  这条路不长,大概只有一百米。但赢舟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缓慢地从山崖一侧挪了过来。

  看裴天因走的蛮轻松,但自己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山崖是湿的,有水。手指抠的泛红也找不准着力点,而且脚下很容易打滑,路面最窄的地方,只能踩住半个脚掌。

  他们唯一的安全措施就是腰间带铁扣的绳索。

  面对这样的险境,腿能不抖,已经超过了全球999%的智人。

  赢舟走下山路,腿脚都是软的。荀玉和元问心也没好到哪去,直接坐在了地上,脑子里全是水声。

  河流看起来很远,但冲击山崖的水声却很近。震耳欲聋。

  他们现在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但穿过这条险路,面前的景色却让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高大的林木包围出一片长满鲜花的草甸,草甸的中央,是一个淡水湖。湖水不深,甚至能看见湖底的鹅卵石。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远处的群山,苍鹰在看不见一丝云朵的天空上盘旋。

  夏天,天黑的晚。晚霞给远处的山峰洒上绯红的颜色。

  这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风景。

  壮美、瑰丽。

  这就是裴天因不愿意离开大封山的原因之一。

  荀玉喃喃:“是吊桥效应吗?好震撼的景色……感觉比其他地方看见的都好看。甚至还有点想哭。”

  元问心从背包里拿出氧气罐,吸了一瓶氧,这才缓了过来。

  他在地上躺了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模式,“咔咔”一阵猛拍。

  不多拍点都对不起他刚才的腿抖。

  裴天因已经在终点处等候多时,看见剩下三人全须全尾地走了过来,明显也是松了口气。

  “快天黑了。”他说,“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附近有之前猎户做的林屋。明天穿过山林,就能走到许家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