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作者:七流      更新:2023-05-29 08:24      字数:4451
  011/七流

  赢舟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

  但他只是把伞压得更低了一些,伞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还剩一截下巴露在外面。

  风把雨斜着吹了进来,湿漉漉的水汽成了现在最好的掩饰。

  等伞抬起时,赢舟神色平静的一如往昔。

  他捡起了掉在地上被风吹了老远的伞,久违地朝许文玲露出了一个笑:“骗你的。”

  许文玲的表情一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接过伞时,手脚都是软的,内心充满疑惑。

  赢舟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车里,元问心已经等候多时。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后车厢留给了赢舟和许文玲。

  许文玲上车的时候,元问心能感觉到,体内原本平静的蛊虫疯狂扭动起来,像是催促着它去吞噬。

  元问心咬住舌尖,挠着自己发痒的手腕。那里很快被挠出了一道道刮痧似的红印子。

  他用袖子遮住痕迹,转头,朝许文玲露出温和的笑容:“阿姨好。”

  许文玲还有些魂不守舍,双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她仓皇抬头,也露出一个客套应付的笑:“小元好。”

  视线交错的瞬间,许文玲看见了一张浅橘色的狐狸脸。

  开车的司机是陆仁,他的能力叫“无相”,车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而陆仁看上去也很享受这样的忽略。

  他踩下油门,缓缓朝a市郊区的机场驶去。

  赢舟率先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妈妈。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也许很难相信,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我的‘影子’。你见过。”

  赢舟把自己的手在许文玲面前摊开。

  黑色的细线像是水流,旋转着,从背后一直缠绕到了他的指节。

  它在赢舟的掌心扭来扭去。像是在和许文玲打招呼。

  许文玲呆呆地回答:“我……是。见过。”

  就在今天早上,赢舟差点用它杀死了李洋。

  李洋大概是被吓坏了,赢舟出去的那段时间,他在家里又哭又闹,说赢舟是怪物,一定要把他送到监狱或者疗养院去。

  许文玲对此却没有太多反应,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她想,这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怪物呢,李洋实在大惊小怪。

  但在现在,赢舟又一次提起时,许文玲突然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她之前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很正常呢?

  “我们的世界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在暗中孕育出了很多怪物,这些怪物被叫作‘祸害’。而为了对抗这样的怪物,部分人类进化出了异能。”赢舟尽可能地用她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着,“我,元问心,还有司机,都是这样的异能者。”

  许文玲:“然后呢?”

  元问心觉得,让赢舟来通知许文玲,对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孩来说过于残忍。

  所以,他主动加入了谈话:“根据我的观察。我怀疑你被祸害寄生了,被它寄生后,你会慢慢丧失理智,成为傀儡,最后死亡。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去专门的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这些事实在有些超过许文玲的认知了。

  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看上去茫然又无助。

  许文玲问:“我病了吗?”

  既像是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一个人对未来拥有巨大的未知时,难免感觉到恐惧。

  许文玲的目光落在了车里的毛绒地垫上,脚尖局促地并拢:“其实隐约有感觉到。最近几天,耳边的幻听一直很严重……我自己上网问了一下,说可能是精神分裂,让我去正规医院检查。”

  她没去,因为舍不得花那个钱。

  而且有个精神病当妈,说出去好丢人;到时候赢舟会被议论的,也不好说亲。

  许文玲长大的那个村子里就有一个精神病人,疯疯癫癫的。本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可惜出去读了几年书,疯掉了。

  他爹买了张火车站票,站了21个小时,把他从学校里接了回来。回来后,就每天搬着凳子坐在院坝里晒太阳。他爹让他翻晒谷子,他也只会傻笑。

  许文玲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元问心回答:“阿姨。这不是病。我更愿意称之为‘污染’,你只是被祸害污染了。不过,和治病的原理差不多,想要解决掉祸害,需要你接受专业人士的帮助。”

  许文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在网上搜过,幻觉和幻听,都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现在,她耳侧就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他骗你的!不要去研究院!他们是想要杀了你!你就是个原材料!】

  这个声音尖锐又刺耳,是三天前出现的。

  那时候赢舟刚住院,她匆匆忙忙赶去医院,没来得及做晚饭。只好在路上买了些卤肉。

  李洋很生气。吃着吃着非说这卤猪肉不新鲜,味道怪。许文玲知道他是输了钱,在找茬发脾气,只一个劲地扒着碗吃饭。

  李洋又站起来,打了她一耳光。

  脑海里的声音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它说:【好可怜的人。好恶心的丈夫,要不我们把他变成畜生吧?】

  …………

  汽车驶过高速路收费站,朝着机场的位置疾驰。

  导航提醒还差最后三公里,就能抵达目的地。那里会有一辆专机,载着许文玲这个从来没坐过飞机的人背井离乡。

  许文玲的手握成拳,捏紧了被雨淋湿的裙子,询问:“小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只是送我去治病?”

  她盯住了赢舟的眼睛。

  【你这个蠢货!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现在我们是一体共生。只有我不会害你,你懂吗!】

  然后,许文玲听见赢舟回答:“是。”

  于是许文玲松开了握紧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好,妈妈相信你。”

  接近凌晨的机场客流量比白天少很多,整个大厅都显得格外空旷。

  这次来的是专机,不需要取票,全程都是特殊通道。还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带路。

  周围大概有人把他们当成什么明星了,赢舟看见有人举起了手机。陆仁十分不悦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在路过机场24小时营业的免税店时,元问心突然停住脚步。

  许文玲之前淋了雨,现在身上披着赢舟的校服外套,却不怎么合身。

  元问心让陆仁进去,买了一套裙子。

  裙子很贵,也很好看。许文玲在商场工作过,一摸就知道这件衣服的价格不会太低。

  赢舟瞥了眼购物袋。

  他的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富二代,赢舟知道,这是一个奢侈品的牌子。

  许文玲显然很喜欢这件连衣裙,手在裙摆的羽毛上摸了又摸。

  她说:“这个太贵了,要不还是退了吧……”

  自卑的人总是这样。但凡得到了什么礼物,第一反应是问自己配不配。

  元问心眼皮也不眨地撒谎:“没多少钱,阿姨。我用我妈的积分打过折的。这裙子是春天的款式,马上就要上夏季新装了。而且,我们时间不够了,退货太麻烦。”

  许文玲这才放弃了退货的念头。

  赢舟在登机口,见到了研究院那边派来的员工。

  这位研究员穿着灰色的防护衣,从头武装到脚,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就连脸上都罩着一个护目镜。

  元问心自然而然地走了上去:“您好,赵老师,我是打电话的元问心。”

  赵思嘉客气而疏离地与他握手:“您好。请在这里止步。把感染者交给我们就好。这是保密协议,请家属签字。感谢你们的理解与支持。”

  她开口,赢舟才知道,防护服里面是个女性,听上去大概五十岁左右。

  赢舟微微挡在许文玲的身前。

  他接过文件袋,浏览起这几张写满文字的纸。

  元问心和赵思嘉套近乎的对话,往赢舟的耳朵里钻去。

  他们其实站的足够远,只是赢舟异化后的听力范围远超常人。

  “赵老师,没想到是您来啊。我听说你都快升副主任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不会又是你爷爷告诉你的吧?那糟老头子。”

  “这个被祸害污染的寄主,是我朋友的妈妈,还麻烦您多照顾一下了。如果出事了,他会跟我拼命的。”

  “我们是正规机构。不做人体研究也不是疯狂科学家,工作人员每周都要进行精神鉴定的。别把研究所想的那么可怕。”

  “好吧,说起来,裴天因是不是快痊愈了?”

  赵思嘉:“裴天因?哪个天哪个因?”

  元问心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他的脸上出现了震惊的神色,还有一些茫然。

  “没有吗?”

  赵思嘉蹙眉:“院里每一个感染者的案例我都看过,我很确信,没有一个叫裴天因的人。”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元问心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态。

  赢舟始终垂着眼眸,就像是在认真看协议一样。

  他握紧手里的笔,缓缓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文件递了回去。

  赵思嘉把文件收起,看向了赢舟身后的女人:“许文玲是吗,您好。以后我就是你的第一责任人。来,跟我上飞机吧。”

  她的语气很温和,这极大程度地缓解了许文玲的紧张情绪。

  许文玲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小舟。”

  她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手微微抬起,又放下。

  许文玲说:“你高考加油。”

  赢舟低下头:“……好。”

  许文玲跟在研究员的身后,她走进廊桥,越走越远,身影逐渐变得小小的,像是装在玻璃盒子里的小蚂蚁。

  赢舟长久地望着那个背影。

  “在想什么?”

  元问心发现,和赢舟相遇后,他特别喜欢说这句话。

  赢舟回答:“我只是想起小时候,她带我逛商场。想买裙子。但带的钱不够。最后给我买了书。我拿着书,跟她说,等我长大赚钱后,要给她买好多漂亮的裙子。”

  但她成年后,唯一一件别人送的裙子,是元问心买的。

  元问心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半天,道:“那你以后给她买。”

  尽管记忆未必可信,但起码在元问心的认知里,许文玲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上辈子死在诡域里。

  “我更希望她可以学会自己买。”赢舟收回了视线,“走吧。”

  从机场回到市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车在小巷门口停下,剩下一大截路,都要赢舟自己走回去。

  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的家,因为许文玲离开,显得更加令人厌烦。

  “幸好只差最后半个月就要高考了。”

  或许可以搬回宿舍住。

  毕竟元问心说,他那个倒霉的室友不幸遇难。

  路上没有灯,之前又下过雨,地上都是滑唧唧的泥浆。

  赢舟一路摸黑,走回了单元楼下。

  单元楼门口挂着一个钨丝灯。很久都没人换过,光线很是黯淡。

  许多小飞虫附着在灯泡里。

  单元楼入口的旁边有一个别人不要的旧沙发,表面的皮都破了,平时会有老太太端着热腾腾的搪瓷杯,坐在这聊天。

  现在是凌晨三点,门口当然没有老太太。

  但沙发里却窝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是睡着了。

  对,就是窝着。没有更好的词去描述。

  在赢舟短暂的18年人生里,他只见过流浪动物这样睡觉。

  而且,这个人他见过。

  赢舟思考片刻,举起手里的伞,戳了戳荀玉暴露在空气中的胳膊。

  荀玉一个激灵睁开眼,差点跳了起来。

  他茫然中带着点怒气的目光在看见赢舟的脸时,才有了焦距。

  那点愤怒很快转变为惊喜。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也亮晶晶的。

  赢舟没有感觉到恶意。

  他忍不住挑起眉,问:“你是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