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万雪青的手，无力一垂。

  天上飘雪，地上浸血。

  刺眼。

  周围,道修们远远望着他们。

  及至此,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什么,枉费他们的寿岁，这场剿灭魔修之战，竟是一个堕魔修士，为道修荡平魔修的反击。

  他们既觉匪夷所思，心内又颇为震动。

  万雪青的结局,有他们相逼的因缘。

  王墨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隐隐生出魔魇,往后,再难对着苍天大地，说一句问心无愧。

  所以,万雪青虽已死，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屈瑾也这么死去。

  他身上满是伤口,都是血,没有一块能看的地方,他的四周，灵力紊乱，冷风若刀剑，刮着人的皮肤,冻进人的骨头。

  他步在崩溃的边缘,随时会陨落。

  王墨唇边吐出一口寒气，正要上前，阻止屈瑾自尽,下一瞬，却看那狂暴的灵力微微一滞。

  屈瑾忽的抬起头，对着没有温度的太阳，他喃喃道：“第十一诀，轮回百世……”

  自幼，他天赋异禀，将启世诀牢牢记在脑海，父亲说过，他是唯一一个可以继承启世诀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所以，即使在寒冬，父亲也逼迫他三更半夜，起来诵读启世诀，练剑法。

  但至今，他只能使用前十诀，那最后一诀，十一诀，他光知道其形，却不知其意，从未领悟。

  直到这时，他明白了。

  他勉力抱起怀里的人儿，口中一边呢喃启世诀，一边朝前走。

  他们二人的血，斑驳地坠落在地，屈瑾所走过的这段路，仿佛开满了三途川畔的曼珠沙华。

  骤然，屈瑾的前方，出现一个启世之门，他带着万雪青，迈入其中，身形彻底消失。

  王墨等人愣在原地，许久，有人问：“他们这是，陨落了么？”

  不知道。

  但屈瑾打开的这个门，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关系明明紧张，最后的最后，却是屈瑾带着万雪青，消失在茫茫冷风之中。

  即使针锋相对，即使万雪青站在世界的另一面，他依然与她惺惺相惜，一如既往地信任她。

  为了他们共同的大道。

  是宿敌，是朋友，亦是……

  爱人。

  王墨收起剑，迎着风雪转过身，招呼众人：“走了，南下。”

  修士问：“城主为何南下？”

  王墨：“去看看万家怎么回事，如果有刻意误导，我想，这事还没能这么玩完。”

  此战声势浩大，不过半日，万雪青陨落，与屈瑾失踪的消息，连远在云鹤书院的薛宁和文景宜，都知道了。

  薛宁塌下肩膀。

  文景宜安抚地拍拍她。

  薛宁本是无声啜泣，慢慢地，哭声越来越大。

  万雪青堕魔前，她收到一封来自她的信，一来解除婚约，二来，也是解释自己为何冒充弟弟，三来，向她道歉。

  这封信，万雪青写得着急，字迹潦草，却极为真情实感。

  末了，她问她，即使婚约不再，来日可否继续同行。

  她想要和她一起穿漂亮的裙子，吃好吃的东西，一起在书舍修习功法，休息日，再去逛城镇……

  薛宁看完信，哭了一回，一开始，她有点气万雪青擅自接触婚约，她都不介意她是姑娘家了。

  但很快，薛宁释然。

  她也想知道，卸下冰冷面具的万雪青，会怎么样。

  她想认识“万雪青”。

  只可惜，薛宁来不及告诉她。

  文景宜也揩去自己眼角的泪，道：“听闻屈师兄领悟启世诀第十一诀。”

  “我们等他们，他们会回来的。”

  而踏入启世之门的屈瑾，仿佛堕入一片泥泞的沼泽。

  他偶尔会变成一条龙，盘踞在山上深睡，有一个人类闯入他的视线，牢牢系住他所有心神。

  偶尔会变成魔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愿对一个他最憎恶的仙人下狠手。

  偶尔变成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阴郁少年，紧紧盯着远处光鲜的天才少女，心中产生可怖的妄想。

  ……

  许许多多，轮回百世，每一个人都是他，而他又是那些人，故事里的另一个人也始终如一。

  屈瑾只是他百世之中的一世。

  末了，屈瑾睁开眼睛。

  经过数年的寻觅，他已经拼凑出雪青的灵魂。

  他回到修真界，也没具体去算过了多少年，只背着陷入昏迷的万雪青，回到天罗山上。

  天罗山上，依然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不曾变过。

  灵魂虽拼凑回来了，但雪青的意识，还没回来，屈瑾的时间，和她的时间不太一样，他已先过了千百个世界，找到这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慢慢淡忘其他世界，以求得圆满。

  她却还在途中。

  无妨，这回换他等她。

  不知道过了多少世界，有一回，雪青转世界的空隙，突然失去和系统的联系。

  虽然系统这家伙，出了事只会“怎么办怎么办”，很没用的娇统，直到她说“等死”，它又开始鄙夷她。

  但是他们合作这么久，如果小系统出事，她还有点不舍的。

  “系统？”

  “你在吗？”

  一片虚无之中，雪青走在看不清前路的道上。

  她想了想，算了，继续走吧，反正出事有工伤，大不了就死了呗。

  于是，她顺着黑漆漆一片，一直朝前走，终于，她看到一团温暖的光芒，它在她周身转了一圈，指引她朝一个方向走去。

  雪青便跟着它，直到那光芒逐渐盛大，刺眼，刹那间，她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间宽敞的屋子，床上是温暖柔软的被子，金色的纱帐，床的左上角，还挂着一个漂亮的香囊。

  她怔怔看着香囊，总觉得，好似她某个世界里，那个偏执狂好“弟弟”强送给她的。

  哦，还有这纱帐，怎么隐约像极了龙君的审美。

  正当她发愣时，系统终于重新联系上她：“员工，刚刚怎么断线了，咱们快开始下一个世界……”

  雪青刚想问它怎么回事，就听它震惊到夹不住系统音：“我去！怎么会回来啊？发生了什么啊？”

  雪青：“……”她果然不能对这小东西有所期待。

  雪青起身，揉揉额角，便看这座漂亮的屋子其实也不大，拢共够两个人生活，桌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

  杯子一个是圆口，一个是方口，不成一套。

  系统终于查好情况，欲言又止：“呃，原来是被那位干预了……”

  雪青：“那位？”

  系统：“就是，你不会不知道吧，咱们穿越局【宿敌计划】的每个男主，其实都是那位，因为太过强大，才给分成小世界嘛。”

  雪青：“我不知道啊，什么意思？”

  系统语速快得像身后有老虎在追它：“不知道也没关系，你现在知道就行了，就是说这个世界的男主，开启启世之门，寻回你的魂魄，所以咱们现在任务被干扰了，你可以在这世界休息休息，我先走了不能让那位知道的存在拜拜拜拜拜！”

  “咔”的一声，系统断连。

  雪青：“……”

  体谅它说到最后声音都颤抖了，她就不追究它的问题。

  也当做度假吧。

  她仔细看着桌上那奇怪的两个杯子，面上浮现了然。

  起身，自己身上穿着一套霞色广陵绸湘裙，上面绣着金线与凤凰纹，刺绣精美，在光下隐隐闪烁。

  是她最爱的漂亮裙子。

  雪青忍不住一笑，她站起身，一边环顾周围的变化，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外面果然白雪皑皑。

  只是，和以前天罗山上那种能覆灭一切生机的白不同，这一片白，却莹润如玉，带着一种抚摸大地的温柔。

  在夕阳之下，尤为漂亮。

  除了白雪，门口还有一棵仙树，仙树不惧严寒，每一根枝丫上，开满白色的花，与雪是不一样的纯洁，像是精灵栖息之所，还传来几声啾啾鸟鸣。

  而树下，挂着两根长长的绳子，似乎在丈量长度。

  男子就坐在树下一个小板凳上。

  他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粗糙的绳子绑起来，放在脑后，侧脸是熟悉的俊逸线条，双眸耷拉着，压出一道深深的褶子。

  他身上一件藏蓝道袍，衣袍有点旧了，但他向来随意，没怎么在意，从领口处，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正屈着一膝，一手在刨木材，偶尔拿起来，对着夕阳光线瞧两眼，以看有没有对称。

  雪青朝前走出一步。

  四周不冷，很温暖。

  听到脚步声，屈瑾回过头。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了几分。

  雪青嘴唇微动：“蛐蛐。”

  屈瑾：“嗯。”

  他神色十分平静，转过头，继续琢磨手里的木材，一边说：“仙树都这么大了，给你做个秋千吧。你醒来后应该会很喜欢。”

  雪青走到他身边，从背后，双手环住他脖颈，道：“我回来了。”

  那一瞬，屈瑾手里的动作蓦地一顿，木块和小刀，“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他感受着压在身上的重量，温暖的气息，以及那隐忍的笑意。

  不是他经常产生的幻觉。

  是最真实的她。

  仙树之下，白花与白雪飘飘，男子站起身，紧紧抱着雪青。

  这场旷日持久的等待，终于，画上圆满的句号。

  番外一：旧账

  虽说好不容易再重逢，但屈瑾挨过欣喜的劲头，第一反应就是找她……

  翻、旧、账。

  当初，雪青作为万雪青时，按人设走到最后，与甘玄同为一体的她，不能接受自己是这等妖魔，更不能接受自己变成甘玄的“人皮”。

  所以，自尽是唯一的道路，为了自己，也为了复仇。

  但屈瑾气死了。

  “让我不要抛弃你是吧，”他捏着万雪青的脸颊，磨牙，“结果呢，你就正大光明抛弃我？你怎么敢的啊，你……”

  见他一如既往地记仇，雪青连忙举着手，投降：“对不起，我太喜欢你了，我这是怕我彻底沦为妖魔的皮，你忍着痛苦，不得不与我相对。”

  屈瑾愣了愣。

  他抬起眉梢：“再说一遍？”

  雪青：“对不起……”

  屈瑾：“不是这个。”

  雪青：“我怕我堕魔？”

  屈瑾：“也不是这个！”

  雪青：“你会忍着痛苦？”

  屈瑾又气又好笑：“明知道我喜欢听什么，你就不说是吧！”

  雪青偷笑，正要开口，他手指弹了下她额头，道：“算了，你不说我来说，”他嘴角噙着轻笑，“我喜欢你。”

  雪青微微红了脸颊。

  不管多远，不管多少次，不管逆着多大风雪，他会一直奔向她。

  而最终，幸而老天待他不薄，守得云开见月明。

  番外二：白发

  一日早晨，雪青困着呢，感觉到屈瑾在镜子前捣鼓着什么。

  她撑着身体，瞧了眼，正好，他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白发。

  察觉她的目光，屈瑾回瞥她，神色如常：“怎么了？”

  雪青喉头微哽。

  屈瑾有白发了。

  雪青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过去多少年，只知道自己自醒过来后，身体和十八十九岁的自己，没有差别。

  屈瑾为了找她，却不知耗费多少心力，不知等了多少年……

  屈瑾见雪青眸光闪烁，他问：“怎么了？”

  雪青：“你的头发……”

  屈瑾坐在床上，一边披外衣，一边道：“昨天你说要试试聚灵法，不小心弄到我头发。”

  聚灵法，会加速事物的兴衰，头发也是，会迅速变白。

  雪青恍然大悟。

  当然，煽情也被终止。

  只是屈瑾何等聪明，扣袖子的手一顿，他缓缓扬起眉头：“你该不会觉得我老了吧？”

  雪青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下半张脸，小声说：“我没有啊。”

  在一起这么久了，屈瑾还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他二话不说，解开刚穿好的衣服，

  雪青清清嗓子：“不是，我是觉得白发也很好看。”

  然而这话更不得了，捅了醋王的醋缸，叫他开始围绕一根白发借题发挥。

  屈瑾冷冷一笑：“哦，白发好看，那个谁，谢龙君，好看对吧？”

  雪青：“那不也是你自己吗？”

  屈瑾箍住她的手腕：“那你就是觉得他好看。”

  雪青：“……”

  救命啊！

  ……

  番外三：布娃娃

  雪青有很多布娃娃。

  屈瑾这汉子，还怪心灵手巧（？）的，包揽雪青日常所需，不止做秋千，做连衣服裙子，也会做布娃娃。

  娃娃们很可爱，有老虎狼犬鸟儿，也有穿着各种衣服的小人儿。

  屈瑾修为很高，他随手做的布娃娃，都有灵性，它们不止能动，因为注入屈瑾的情感，行为底层逻辑和屈瑾是一样的。

  比如，它们经常迈着两条小短腿，啪嗒啪嗒找雪青，然后抓着她的裙角，嘿哟嘿哟往上爬。

  可黏她了。

  一开始，屈瑾会觉得它们好笑。

  后来，发现雪青只想抱着娃娃睡觉，完全侵占他的空间，屈瑾：“……”

  他弹走娃娃，娃娃不厌其烦过来，甚至雪青会抱着它们，叫他下手别那么重。

  屈瑾：“……”

  半夜三更，万籁俱寂。

  雪青忽的醒来，发现屈瑾不在身旁，她有点奇怪，趿拉着鞋子，听见外间的动静，她屏住呼吸瞧。

  只看外间，站着大大小小的布娃娃。

  屈瑾一脚踩着凳子，在它们前面，像布娃娃统领，只是盯着娃娃的目光，有点不友善。

  他道：“从明天开始，谁再擅自爬床，就去山下做苦工，反正你们这么多个娃娃，少一两个，雪青也不会发现的。”

  娃娃们瑟瑟发抖。

  屈瑾冷笑：“知道怕就好。”

  雪青：“？”

  狗东西怎么连娃娃的醋都吃啊！

  番外四：薛宁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二百年，薛宁成功晋升混境一层。

  薛家彻底落寞，但薛宁反抗家里安排的婚姻，脱离家族，孑然一身。

  文景宜也一样。

  文景宜混境四层，二人步入混境，基本代表她们登上修真界的权利阶级。

  两百年前，王墨卸任西阳城城主，主导西阳城往北的开拓之路——自从妖王屠山等强势妖魔死亡，荒境不再那么危险，两百年时间，建立四座远超过当年凌城规模的城市。

  薛宁和文景宜就任于新城，偶尔休息日，她们会回西阳城。

  西阳城外，有一座庞大的石碑，碑上无纹，却谁人都知道，祭奠的是谁。

  活到这个年岁，薛宁和文景宜越发明白，当初万雪青的举措，是多么难得。

  二人负剑站在石碑前，她们偶尔谈起这位老友，记忆依然鲜明。

  “不知道屈师兄有没有成功。”薛宁轻叹。

  文景宜笃定：“会成功的。”

  她们看了会儿石碑，正要离去，却看不远处，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打着一把伞，为旁边女子遮雪。

  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布娃娃，手里卷着一件厚重的绒毛披风，笨重地跟着他们。

  他嘴里数落她：“知道冷，就穿件披风。”

  女子却说：“不管，衣服好看就行，冻死就冻死，哈哈。”

  男子瞪她一眼。

  虽是如此，他却控制灵力，死死护着伞下人，让一点风雪都侵蚀不了她。

  如此玄奥的控灵术，薛宁和文景宜，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这时候，伞忽的微微一抬，露出伞下女子的真容。

  几人目光交接，乍然一愣。

  雪青一笑：“阿宁，景宜。”

  霎时，薛宁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一次，她们得以再度相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