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你也有家人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4      字数:3696
  晚膳是个难题, 梁寒伤的是左手,见喜伤的是右手,两人一左一右坐着, 也算是互相照顾。这两日都是老夫人身边的侍女给见喜布菜,只是她脑海中混混沌沌, 心不在焉, 用得也少,前几顿即便不用右手,也并不影响进食。可梁寒一来, 她瞬间胃口大增,加之在家中十天半月没有好好吃顿肉, 恨不得一朝一夕补回来。侍女还如前几顿那样,往见喜碗碟中夹菜, 大多也是能用汤匙舀起的四喜丸子、鸽子蛋之类,又备了一碗清淡些的八宝攒汤放到她面前。满满一桌菜很是丰盛, 见喜用左手艰难地抓起筷子, 目光早就瞥到旁处去了。侍女见她下箸困难, 赶忙道:“公主想吃什么, 同奴婢说一声便是,奴婢来给你夹菜。”见喜清了清嗓, 正要答话, 梁寒却在一旁道:“你退下吧, 我来就好。”显然是对那侍女说的。这些天见喜没好好吃过一顿, 往往盯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或者侍女布什么, 她便用什么, 众人连她的口味也摸不清。梁寒扫了一眼桌上的菜, 又见她眼神四处辗转流连,低声道:“受了伤,吃点清淡的?”见喜咬了咬唇,眼神松开了小炒牦牛肉和爆灼羊肚,点了点头。梁寒给她夹了些蒸排骨、竹笋鸭和溜鱼片,也是她平时最爱吃的菜,她喜欢鳝鱼羹,他便将她面前的八宝攒汤端过来自己吃,给她另外舀了一碗山药冬菇鳝鱼羹。他向来事无巨细,从最末等的太监往上爬,比旁人多出十二个心眼,察言观色,窥伺时机,了解主子的喜好,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相处那么多日,他清楚她所有的口味,往往她眸光一转,他便能将她的心思猜得明明白白。见喜看到碗中的膳食,眼里都放着光,旁人都吃得文雅精细,唯有她狼吞虎咽,看这速度,恐怕街市上的金馒头大赛都能被她拔得头筹。小姑娘吃得香甜,最高兴的就是老夫人,一面吩咐她慢点别噎着,一面又忙不迭地招呼她吃这个吃那个。半晌,老夫人想起后院还躺着个摔伤的乖孙,搁下筷子道:“都忘了给延之送点儿!”她觑一眼顾渊,“你自己的儿子,怎的都不惦记?咱们在这儿吃饭,留他一人躺在床榻受苦。”顾渊凝眉望了眼梁寒,又转向老夫人,拂手道:“他床边自有人伺候,还能饿死不成?母亲莫要管他。”他难得说话如此冲,老夫人面露疑惑之色,贤妃赶忙道:“父亲的意思是,他这几日吃不了油腻荤腥,厨房另给他备了米粥和小菜,祖母别担心,一会用完晚膳我去瞧瞧他。”老夫人嗯了声,便没再提。吃过饭,底下人端着茶盘在一旁候着,众人漱了口,老夫人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对梁寒道:“今儿天气不好,恐怕要有大雪,若无旁的事,今夜就在府中住下吧,横竖你二人早已结为夫妇,没什么要避讳的。何况桑姑娘亦在府中,也能替你打理伤处。”梁寒闻言默了默,见喜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有哀哀之色。她是希望他留下来的,可是似乎又不大可能。他从来都忙得很,宫里宫外都是大事,除了停职那三个月,她就没见他消停下来过。正如此想着,梁寒已经颔首应道:“晚辈听老夫人的。”顾老夫人笑道:“再叫老夫人,我可不认你这个孙女婿了。”梁寒垂下眼眸,薄唇抿了抿,继而起身拱手道:“是,祖奶奶。”众人皆笑,顾渊的脸色也稍稍和缓下来,老夫人边笑边连声道好,见喜欢笑之余却悄悄红了眼睛。回到东屋,床褥已经铺好,见喜说:“我去梳洗了。”刚转身要走,手臂却多了一道分量压制上来,梁寒将她扣在怀中,冰凉的唇面摩挲着她眼尾,冷冷的茶香扫拂过眼眉。“怎么又伤心了,不喜欢我唤祖奶奶?”见喜没想到被他发现了,哽咽了一下,抱紧了他的腰,摇摇头道:“不是伤心,我是高兴。”嗓音埋在他的月匈口,显得闷闷的,“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有舅舅和舅母两个亲人,总以为这世上的亲人就是这样,会无故斥责,会冷眼相待,直到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蜜罐里长大的,脸上粘了泥巴有娘亲洗,想吃什么有娘做,他们的爹娘是真正的疼爱他们,而我并没有人疼爱。”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有了自己的家人,先前我害怕祖奶奶会喜欢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不喜欢我,可是祖奶奶对我那么好,看见我吃不下饭,比我自己还要难受,瞧见我被炭火烫伤,吓得脸色都白了……有家人的感觉真的很好。我们在这世上相依为命,也许是会很快乐,可是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接受你、爱你。我高兴的是,从今往后,你也有家人了,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你瞧祖奶奶,她那么喜欢你。”梁寒低头吻她的脸颊,右手在她后背轻轻安抚。她带给他的温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渗透进血脉和骨髓里的温暖。亲情于他而言就是一张白纸,可她希望他有个家,有亲人的疼爱,而不是在这世上孤零零的野鹤。他右手在她尻下微一用力,见喜惊呼一声,整个人已经稳稳坐在他手心,“你的手?”梁寒低哑着声音,徐徐道:“伤的是另一只手,不碍事。”转身将她托着放到床榻上去,冰凉的吻印在她唇面,像是亲吻干净清凉的雪水,带着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独有的味道。正要进一步地探索,耳边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梁寒伏在她身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绷直,眼底闪过一丝寒芒。见喜抬手薅了一把他月匈口:“去开门。”敲门声还在继续,梁寒有些不耐,俯身在她耳垂珠上啮了一口,寒着脸趿鞋下床。见喜赶忙整理好衣襟和发髻,将床上杂乱的被褥稍稍整理了一下。门一开,梁寒阴沉的面色一瞬间温软下来,“祖奶奶。”老夫人慈眉善目,手里的漆盘里是刚削好的冻梨,“还没歇下吧?来给你们送些果子吃。”寒风敲打着窗棂,眼看着要下雪,老夫人身子单薄,脖上的围领也不大济事。梁寒忙接过冻梨,将人迎进来坐下。见喜将热乎的手炉拿给老夫人,又倒了一杯热茶让她暖身子,“这么冷的天,祖奶奶不在屋里烤火,怎么还特意过来我这儿啦?”老夫人喝了口茶,对见喜说道:“你姨母在给你挑冬衣的花样,快瞧瞧去。”见喜面露喜色,又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梁寒。“真是一刻也离不开。”老夫人佯怒,继而笑道:“你去吧,我同这孩子说两句话,放心,祖奶奶不会吃了他。”见喜羞赧地挠了挠头,对梁寒道:“那我去啦。”梁寒颔首道:“当心些。”见喜飞快地说了声好,跟前一道暖风拂过,橘粉色的背影已经轻快地跑出去了。屋内安静些许,梁寒给顾老夫人添了茶。他不是热情之人,除了皇帝之外,也从不对他人哈腰弯背,能做到这般已是极致,不过这样的感觉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似乎大有温情。蓦然半晌,老夫人抬起双眸望着他,面色是少见的严肃,语声带着轻轻的叹息:“我知道你的身份,梁掌印。”梁寒眸光一凛,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一刹那浮躁起来,神情冷冽下来的瞬间,比窗外风雪将至还要寒意逼人。不过他善于隐藏,一些不该有的情绪很快被压制下去,勉强笑道:“老夫人想说什么?”顾老夫人叹声道:“都以为我深居内宅,对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可见喜是我的曾外孙女,血浓于水的亲情,我又怎会任她嫁给一个不明底细之人?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姑娘们没有一个安稳度日的,既然掌印将她找回来了,那便是我的心头肉,我不疼她谁疼她?我活这一辈子早就够了,只要看到她幸福,比什么都好。”梁寒默不作声,他向来对这样的话不甚敏感,在亲情上很难与人有所共鸣,尤其是与见喜相关的,只会让他察觉到危险。老夫人眸光莹亮,缓缓道:“她与我说了你们之间的很多事,笑着说你的好,眼睛里却含着泪,我原本以为过几日就好,过几日念头就淡了,可她看上去乐呵呵的,好像没心没肺,心里装的东西却比谁都沉,最后浑浑噩噩,到底还是伤了自己。”梁寒心口微微泛痛,这些天未瞧见她人,他承受的痛苦不比她少半分。可他要等,等一切雪霁天晴,他就能堂堂正正地迎她入府。可这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更漏滴答的每一声,都如斧凿在心头砸出深深的印记,每一须臾,他都有无数次的冲动,想要立刻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拥入怀中。他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开口:“如您所见,我这一身残破,此生无法改变,可她将我从泥泞中拉上来,一步步走向有光的地方。”老夫人听下来,微微摇头,“你说得对,可并不完全对。这世上所经历的一切,老天爷都在你身上烙下印子,她幼时承受的那些苦,在脸上瞧不出来,那就只有刻在心头,冷暖自知。这辈子,她救了你,你又何尝不是救了她?她自小无人疼爱,但凡待她好一分,她必定回以十分,最重要的是,她比起常人更加渴望温暖和倚靠,而你是这世上头一个待她好的男人,她的性子,一旦抓住了,便再也不肯放手,必定毫无保留地爱回去。”这样的爱,当真是酸甜交织,层层叠叠地在心口结一层网,将她困在里面,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歇口气,老夫人定声继续道:“今日我来,不是为了斥责你,更不是阻挠你。她是顾家的姑娘,也是她自己,明知她会伤心却要横加阻碍的事情,我不会去做,可我也要提醒你几句话。”梁寒道:“是。”老夫人正色道:“我知道东厂提督手眼通天,可你所有的阴谋诡计,不可用在她身上一分一毫,这次的事情,我希望是最后一次。”梁寒颔首应下,老夫人又道:“历来没有几个权宦可以功成身退,陛下虽是明君,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兔死狗烹的事情大多出自那些所谓的明君,你是聪明人,可懂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