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你疼不疼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3      字数:3841
  见喜蜷缩在湿冷的地面上, 一颗心顿时悬起来。她本想着再同这蓄须男子斡旋一段时辰,他们都知道她是公主,不会要她的命, 她也一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让自己脱身。厂督……他不该这个时候来。蓄须男霍然抬眸,眼底透着杀气腾腾的兴奋, 与方才看她的眼神截然不同。“他在哪,带了多少人?”清晨山里阳光熹微, 薄薄的一层山雾尚未完全散去, 那人瞧得并不清晰, 只道:“阉狗旁边似乎是顾淮的侄子,户部侍郎顾延之, 后面还跟着一队厂卫,约莫三四十人。”见喜闻言一怔,顾大人也跟着来了?难不成, 她的身世当真与顾家有关,顾昭仪是她的娘亲?蓄须男厉声道:“让阉狗一个人上山, 莫要让任何人靠近山洞!告诉他, 他若执意带人上山, ”他垂头看了一眼见喜,眸光一凛, “公主会立刻死在他面前!”见喜浑身一怵, 拳头攥得紧紧的,强忍着牙关打颤, 眼里含着泪光直直地盯着他。“是。”那人即刻领命出了山洞。蓄须男转过头来, 对见喜道:“阉狗罪大恶极, 我等只想要他的命。只要公主乖乖配合, 我等不会伤害您一根头发, 可若是公主执意与阉狗为伍,咱们手里的刀可不认人。”见喜定了定神,咬咬牙道:“他就非死不可?”蓄须男强抑心中的愤怒,“自古以来,权阉仗着自己手上的势力,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误国害民!阉党罪恶滔天,一日不除,大晋便一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公主年幼,恐怕是被阉狗梁寒给蒙蔽了,所以不知其中利害。”见喜惶惶然摇头,心如碎冰,“不全是你想的这样,很多事情我虽不懂,可我知道他为大晋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事。铲除贪官污吏可是为大晋安定着想?查收庄田可是为了百姓利益?还顾淮顾大人清白,又是哪门子的残害忠良?”这些日子,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加上贺终、几个档头禀告事务时也对她从不避讳,这些事情慢慢也能说出一二来。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蓄须男眼底憎恶的神情,好像丝毫不为所动。他眼里泛着狠戾偏执的光,切齿道:“可他动辄滥用酷刑,滥杀无辜,铲除异己,这些年来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我胡党一心为国为民,却被他赶尽杀绝,我族人的鲜血为他铺登梯之路,我兄长的头颅被他挂在菜市口扬威示众,我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兄弟,只因说了几句忤逆他的话,被生生抽出脊梁骨……”柴火烧得只余最后一点火星,见喜盯着面前蜿蜒而上的薄烟,眼睛一痛,默默落下两行泪来。这些事情她听说过一些,也无法替他辩解。他自小遭遇了太多磨难,刀斧锤凿出冷血阴狠的性子。永宁宫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唇角上扬,似乎在笑,可眼底根本没有半点光芒。对旁人来说,他不是一个好人,甚至就像他们说的,人人得而诛之。可没有亲身经历过他的痛楚,谁也没有资格劝他善良。她在慢慢融化他内心的坚冰,试图将他从冰冷的深渊里拉上来,终有一天,他会为了她有一点点的改变。妃梧和桑榆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眼前这群胡党句句控诉他的恶行,可他们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你们一心替天行道,说得好听是为国为民,可你们做的事情还不如他!”见喜望着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他去追捕私盐贩子,你们埋伏在暗处寒枪冷箭;贪墨一案中,他为工部下面的工匠声张正义,你们也横加阻扰;还有知雪园那一日,你们确定自己没有滥杀无辜么?就说前日,提督府那些人究竟错在何处,竟被你们一刀抹脖!”“那你可知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蓄须男子登时震怒,仿佛心肺被刺痛。怔忡片刻,又闭上双眼,遮盖住眼底浓浓的悲愤,“一切祸根都源于阉宦专权,陛下被蒙蔽双眼,事事交给那些没根的阉人,殊不知只有他死,江山社稷才能恢复清明,文臣士子才敢于上谏,文武百官、黎民百姓方可不必草木皆兵,不必担心身如蜉蝣,朝生暮死。”见喜无奈地吁口气,道:“你若执意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可宦官这样的身份应该是他的过错吗?若不是身处绝境,谁愿意走上这条路。东汉蔡伦是宦官,高力士和郑和也是宦官,他们的贡献又有几人及得上!”男人被她几句话说得瞠目,其实她哪来这么好的口才?只是这几个月陪在梁寒身边,不自觉地就想要多了解一些历朝历代宦官的故事,往后听人骂他的时候,也能有理有据地反驳几句,谁成想这些例子今日便用上了。蓄须男正要辩驳,外头的探子回来禀告道:“阉狗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上山了,如今就在山洞几十丈开外。”见喜心口踉跄一下,身子猛地被蓄须男揪起。嘴巴被突然塞进来的一团棉布堵得死死的,眼眶因口中堵塞的难受也跟着涩痛难平,慢慢熬得通红。那人冷嗤道,“阉狗最是惜命之人,看来对公主果然不一般,也不枉公主为他开脱说尽了好话。”“总之,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转头望向山洞外,五官狰狞,“我倒也想瞧瞧,他能为您做到哪一步?”冬日的清晨,寒风像刀子在脸颊划过。细碎而脆弱的光线里,慢慢勾勒出男子白皙灿华的面容。眉眼昳丽,眸底却有淡淡的疲惫之色,薄唇绷直,比往日还多几许苍白。墨黑的大氅里面,是华丽的朱红织金蟒袍。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容近在眼前,见喜慢慢抬眸与他对视,整颗心都在颠痛。她不能害怕,也不能哭,一定不要哭……厂督最怕她掉眼泪。这样冷的天气,姑娘仅穿一层薄薄的衣裙,显然是毫无防备之时被人掳去的,若非体质特殊,说不定早已经虚弱到晕倒好几回。梁寒深深地望着他,拳头攥得极紧,口中咬出了淡淡的血腥味,漆黑晦暗的眸色之下又添冷厉。极薄的刀刃泛着森森寒光,冷冷抵在她白嫩纤长的脖颈。除开捆绑她的粗绳,手也被男人有力的大手钳制,根本无法挣脱。见喜屏住呼吸,强忍着泪水不愿落下,可是还是止不住,她向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能朝着他绝望地摇头。山里的清晨异常宁静,天地万物都在此刻静默。他倏忽弯唇一笑,用眼神安抚她,让她不要害怕。然后偏头望向她身边的蓄须男,“不是想要咱家的命么?放了公主,咱家任你处置。”他声音极轻极淡,像一片羽毛落下,离得不近,恰恰能够听清。见喜不住地摇头,眼睫蘸了泪珠,仿佛冬日枯枝上结的细碎冰凌,颤动着柔和的碎光。脖颈蹭到刀刃,渗出明亮鲜红的血液。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满眼只有无穷尽的彷徨和绝望。蓄须男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你素来狡诈,如何让我信服?”梁寒眼中寒意凛然:“你想如何?”蓄须男道:“想要救公主,不拿出点诚意怎么成?这样,”他猛一抬腿,挑起草地上一把长刀踢过去,“啪嗒”一声落在梁寒靴前。“只有重伤不能动弹的废物才构不成威胁,你武功深不可测,先自行挑断手筋脚筋,就当今日的开胃菜,如何?咱们的账容后再算。”见喜整个人都要疯了,身子无助地颤抖着,口中只能发出濒死兽类般的呜咽声。不要,厂督不要……寒刀深深压着脖子,她双手被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梁寒望着地上那把血迹未干的长刀,沉默半晌。蓄须男冷眼看着,寒声嗤笑:“怎么,下不去手?你们诏狱的酷刑可远比这个惨无人道多了,剥皮削骨,梳洗凌迟,都是你惯常用过的,哪一样不比挑断手筋来得刺激?”片刻,梁寒垂眸一笑,“行啊。”他缓缓蹲下身,握住一截冰凉的刀柄,苍白清瘦的手背青筋隐现。墨黑色的大氅散在草地上,宽大极了。可以御寒,也可以用来裹尸。他起身,缓慢抬眸,“说好了,我自断手筋脚筋,你放她回来。”蓄须男道:“自然,我说到做到。”他便不再犹豫,也没有看她。一刹那的悲痛化作绝望的呜咽,她的心脏狠狠瑟缩,痛如刀绞,眼泪顷刻夺眶而出。寒刀扬起又落下,快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听不到他口中任何的呻/吟,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身躯跪倒在地,很难再直起身来。一瞬间,心口被沉重的鼓槌敲得支离破碎。眼前一片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湿漉漉的窗纸,望向窗外怒放的红梅。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喷薄而出,她发疯似的用脖子撞向一旁锋利的刀刃。蓄须男眸中惊惧,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连忙将手里的长刀拿开。见喜迅速挣脱开他钳制自己那只手,胡乱将手腕上的绳索解开,口中的棉巾也被撕扯开扔在地上。内心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忐忑,仿佛下一刻便是生离死别。她一刻也等不了,狂奔过去瞧他的伤势。鲜血从手腕狂涌而出,很快洇湿了朱红的琵琶袖,鲜红的血珠斑斑点点地落在苍黄的草皮上,显得尤其刺目。她颤颤巍巍的扑倒在地,急切地查看他手臂的刀伤,又抬头望着他苍白的面颊,手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嘴唇被她咬出了血,身子止不住地颤,“夫君,夫君……你疼不疼?”“放心,我有分寸。”梁寒低喘了口气,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倒是你,做什么傻事去撞刀子?”指尖虚扫过她脖颈上细细的伤口,确认没有大碍之后,他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复又捧起她苍白消瘦的脸,揉了揉她脸上的脏污,然后用那把刀艰难地支撑起身,眸光冷冽地注视前方。霎时间,身后寒芒四起,“嗖嗖”的冷箭声划破长空,数百支利箭从远远的树林中飞射而出。“阉狗,你竟敢使诈!”耳边传来蓄须男惊慌失措的声音。不过很快,那声音便被一连串沉闷的声响扼制在喉咙里。见喜忙转身去看,却被梁寒捂上双眼,将脑袋慢慢扭回来。他将她揽在怀中紧了紧,清湛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没什么好看的,别吓到自己。”清晨的山头,沉寂在一片刺目的鲜红里,浓稠的血腥味足以喂饱冬日所有残存的生灵。一连三两日没有休息好的见喜,疲倦地闭上眼,在他怀中晕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