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她的后盾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3      字数:3853
  还差一位人证, 她的身世便能水落石出。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他斜倚在梨木圈椅上,闭上眼睛,心中的苦涩一点点蔓延开来。是好事。若真如此, 她便不再是孤苦伶仃、无人疼爱的姑娘,也不是娘和男人私通生下的孽种。她的爹娘虽已经不在人世, 却曾是这世上身份最为贵重之人。她有温暖而坚固的后盾,陛下是她的兄长, 贤妃是她的姨母, 她还有一个尚在人世的曾外祖母, 所有人都会疼她爱她。他日真相大白,顾延之肠子都该悔青了吧,将自己的外甥女亲手送给了一个太监,呵。若没有那些变故, 她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 会被先帝爷捧在手心里长大,是整个紫禁城最耀眼、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他能想象的结果, 还远远不止这些。天生体暖,更是天赐祥瑞之兆, 她的出生寓意大晋永无严冬和饥寒。钦天监一句好话, 能让她成为整个王朝福运的依托, 受万民叩拜敬仰。她的光芒,是他这样一个卑贱如泥之人甚至都没有资格看到的风景。事到如今,他也算切身体会到皇帝想要查清当年真相的决心, 那是顾家每一个人心中永恒的伤疤,而当年被午门杖毙的顾淮,正是姑娘的亲外公。入了秋,天高云淡。柔和的日光透过棉茧窗纸照进来, 在案几上打下一圈薄薄的光影,仿佛一碰就碎。和风穿过稠翠的枝叶漫进来,拂过他清瘦白皙、隐现青色血管的手背,如绢帛般的凉意,从指尖一直渗入骨血里。……下朝之后,魏国公与奉国将军一同退出大殿。奉国将军姜嶙一身墨蓝宽袖麒麟跑,人过花甲之年,却依旧满面红光,健步如飞。魏国公方才在朝堂之上被皇帝又摆了一道,面上原本还挂着笑,一出大殿,笑容即刻敛散。姜嶙低声笑道:“如今的陛下再也不是当初你我扶持的那个羸弱少年了,心中有了主意,想削藩降爵,更瞧不上那些做坐吃山空的贵戚士族,如今国公爷交了庄田,不知来日等着您的,又会是什么?”魏国公主动上交庄田的谣言不知何时传到了小皇帝耳中,方才在朝堂说的便是此事,皇帝龙颜大悦,当着满朝文武褒奖。魏国公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当堂拱手认栽。此事一旦他松了口,对于其他人而言便是大坝开闸般的开端。魏国公望着远处的歇山顶,冷声一笑:“来日?将军如此平静,难不成已为自己留了后手?”这话意味深长,姜嶙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不过转瞬即逝。继而,又恢复了平和笑意:“国公爷何出此言,如今陛下这枪口对准的就是咱们,可谁能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呢?本将也发愁啊,家中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个个不让人省心。”说罢拂袖离去。魏国公眼中寒意肃重,眉头皱紧,转头去了坤宁宫。除夕夜后,皇后宫中里里外外换了人,如今近身伺候的都是慈宁宫和国公府拨过来的宫婢,个个周到妥帖,事无巨细。饶是如此,在坤宁宫的日子也不大好过。皇后这些年私下用过不少民间求子的偏方,熏香换过,针灸也用过,如今更是日日泡在药罐子里,可肚子还是一直没有动静。心中有气无处释放,只能朝自己人泄愤。魏国公右脚才踏进去,里头摔东西的声音已传至耳边,再垂眼一看,脚边落下个金银累丝如意,险些拦住去路。魏国公躬身将如意捡起,迈步进去,拂手扔在张婵面前的妆奁案几上,怦然一声,似有玉碎的声音,满室人皆吓得微微一颤。透过华贵精美的雕花铜镜,张婵望见来人的身影,忙转过身唤了声“父亲”,面颊微微泛红,还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张婵入宫极早,牙牙学语之时便在太后身边养着,受万千宠爱于一身,慢慢养成了这副骄横的性子。同样是世家贵女,旁人长在深闺读书学琴之时,她挥着鞭子让新帝伏地给她马骑,从御花园东面骑到西面,新帝膝襕尽数磨破,连宫人都不敢上前阻止。那时候的赵熠似乎甘之如饴,如今想来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张婵心里憋着气,向魏国公道:“爹爹,我不想喝药!”魏国公瞥见案几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眉头皱起,“胡太医怎么说?”张婵嗔道:“还能怎么说?左右不过是‘试试’、‘不妨一试’!可我用了这么久的药,根本就没有用,生不了就是生不了!”魏国公凝眉道:“胡说!你还年轻,身子也什么毛病,怀不怀得上只是时间问题。”张婵压着火道:“爹爹这样说,姑姑也这样说,这话我听了几年,耳朵都生出茧子了,可有用吗!真不知道庄嫔的肚子怎么长的,怎么偏她最能生!”魏国公往门外扫一眼,又回过神来问道:“陛下这几日可来过了?”张婵没好气儿说:“皇帝哥哥从玉佛寺受了伤回宫,便一步也不曾踏入后宫,不光不来我这儿,连贤妃的永宁宫也不去了。”魏国公沉思半晌,忽然问:“陛下上一回来坤宁宫是何时,还记得么?”张婵自然不记这些,递了个眼风给身边的彩缨,彩缨赶忙回话:“陛下上个月廿六来过一次。”魏国公眉头紧蹙,沉吟片刻后,拂手屏退殿内众人。张婵微微一惊,“爹爹要说什么话,连彩缨他们都听不得?”魏国公掀起袍角,在她身边坐下,“婵儿想回府住几日么?府中的石榴树挂得满满当当,小时候你最爱吃那个,还记得么?”张婵抬眸与他对视,冷冷一哂:“我哪有心思想那些!打从进了宫,做了皇后,日日只知道盯着皇帝哥哥和那些女人,自己喜欢什么,早就不知道了。更何况,您和姑姑只关心我受不受宠,怀没怀上,其他的你们关心过吗?”这些话何其刺耳,若是往常,魏国公定要狠狠斥责,可今日却听出了酸楚之意。魏国公轻叹一声,面上恢复了端肃的神情:“受不受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肚子里要有个孩子出来。”张婵嗤笑:“父亲说得容易,难不成天上掉个孩子给我?”魏国公眸光一凛:“那又如何?”张婵愣了愣,一时没缓过来,“爹爹这是何意?”这些日子以来,魏国公也开始怀疑张婵无子或有赵熠的原因,他若不想让她生,自有各种办法,即便吃再多药、用再多偏方也无济于事。只是闺房里那些手段他不便过问,总不可能派人在床榻边盯着瞧。这里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只有赵熠自己知道。魏国公盯着她平坦的小腹,沉吟片刻道:“为父是说,这个不行就换一个试试。重要的不是和谁生,而是只要孩子从你肚子里出来,是咱们张家的孩子,那就是陛下的嫡子,是未来的皇帝。”张婵眼中闪过一丝呆滞,瞠目结舌好一会,唇角微颤:“爹爹在说什么?”魏国公知道她听明白了,不再过多解释,直接道:“府中已安排了人,用过之后杀了便是,正好这几日离你上次侍寝所隔不久,即便是推迟一月,到时候与太医通个气儿也不是难事。往后你仍可高枕无忧地做你的皇后,只等腹中胎儿出生即可。”张婵听他说完,过了许久心中还是平静不下来,有些气急败坏道:“爹爹是让我和外面那些野男人行房?”魏国公觑她一眼:“爹爹自然不会给你找资质太差的。”张婵气笑:“我是这个意思吗!我张婵堂堂一国之母,都沦落到这种田地了,要去承欢取悦那些低贱无耻之徒?爹爹这是想丢我的脸,还是丢咱们国公府的颜面呢。更何况,我生不出皇帝哥哥的孩子,和旁人行房就能生得出来了?”魏国公立时沉下脸来,低喝一声:“住口。”张婵仍不肯松口,又怒气冲冲道:“爹爹能想出这种羞辱我、羞辱门楣的主意,还怕我说了?姑姑那头怎么说,难不成也是这个意思?你们都想让我做那人尽可夫的荡/妇——”话音未落,右边“啪”地响亮一声。脸颊猛然一阵火辣辣的疼,张婵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他,眼眶通红:“我说错了吗,爹爹竟打我?”扬手落下,魏国公也有些后悔,嘴唇动了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到如今这般境地,张婵若还是无子傍身,张家百年荣宠眼看便要在这小皇帝手上毁于一旦。可只要张婵肚子里有了嫡子,一切都会不一样。他自有办法让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到时候,嫡子继位,前朝后宫皆在他一手掌控之中。皇帝想当英明的君主,可他却忘了,当初将他捧上高位的,亦有本事将他拉下来,来日摔得粉身碎骨,可不能怪他这个舅舅心狠手辣。可如今魏国公等不及了,各方势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那奉国将军姜嶙为了子孙后代着想,必然不甘心代代降爵,自会寻求更有势力的靠山。从前鼎力合作之人,转眼成为仇敌也不无可能。他甚至怀疑玉佛寺那场行刺便是奉国将军的手笔。可这个节骨眼上,魏国公只能暂且护着赵熠一条性命,否则让他人钻了空子,他张家如何能在大晋立于不败之地?聪明人,总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留了后手,旁人自然也懂得为自己多铺一条路,只是张婵肚里的孩子,比任何一条路都会走得名正言顺,不落天下人口舌。以往万事俱备之时,他这个女儿却成了最艰难的一步棋。此刻到了破釜沉舟之际,他说什么也不会再由着她的性子来。于是霍然起身,冷心冷眼地撂下一句话:“你母亲头疼发作,明日马车在宫门口等候,就算是绑,为父也会派人将你绑上马车。”“爹爹!爹爹!”张婵哭花了眼追到殿门口,魏国公已然跨步走远,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戌时末,梁寒方处理完手里的奏本,回到颐华殿时,屋内还亮着明灯。宽敞的梨木案几上铺满了开化纸,姑娘在案前奋笔疾书,眉头蹙得极紧,双眸盯紧笔下,难得专注认真的模样,让他险些认不出来。他走近一瞧,又轻轻皱了皱眉。原来铺满整张案几的墨宝上只留下了数百个错字:“粱粱粱粱粱粱粱粱。”正认真写字的见喜,脑门忽然一痛,一抬头,老祖宗的手还没完全收回。她气得嘟起嘴:“你弹我脑门儿做什么?”梁寒无奈地信手指过去:“错了。”见喜一愣:“哪个字错了?”她不情愿地将手中紫毫递给他,忽然眨了眨眼睛,又“嗖”地一下撤手收回,“你教我,手把手教,否则我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