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想养猪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1      字数:3429
  司礼监传召, 桑榆心觉不是好事。一进衙门口,里面宛若雪落霜降般的阴晦,灰暗森严的石阶将所有愉悦的心情慢慢吞噬, 人的脚步声在这种氛围笼罩下也变得沉郁。她随衙门的宫监进去, 终于望见圈椅上闲坐饮茶的司礼监掌印,心里忽然略略放松下来, 这架势怕不是找她过来闲聊?她俯身见礼, 虽然心中对此人不大有好感, 可进宫是他开的尊口, 无论如何也是恩情。杯盖缓缓撇开茶汤表面的浮沫, 梁寒慢条斯理地饮了口, 直到青瓷落在梨木桌案上“咚”一声,听得桑榆身子一颤。“你父亲是哪一年升的太医院令, 还记得吗?”嗓音清湛, 不掺半点杂质,甚至还有些轻快的况味。观他嘴角轻微上扬, 应当是带着淡淡笑意的。可突然说这个是何意?桑榆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来, 只能如实答:“建宁……二十五年。”他幽幽“哦”了一声,抬眸望着她, 一双漆黑的凤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那时候你才多大年纪?”桑榆掌心出了些汗,下意识攥紧了手,咬了咬唇道:“八岁。”“你父亲将你藏得太好了。”梁寒很是赞赏地望着她,“在外头, 人人只知女神医桑榆, 却鲜有人知你是太医院令之女。”他顿了顿, 又淡淡一笑:“先帝的咳疾断断续续二十多年,最后被太医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次等御医治愈,先帝大喜,破格提拔其为院使,没过多久又升了太医院令,这升迁速度着实令人眼红。这桩桩件件,恐怕都是你的功劳吧。”听他一席话说完,桑榆的面色白了又白,她极力压制住心中的震惊与骇然,嗓音微颤:“掌印这话是何意?”梁寒笑出声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桑榆愕然半晌,她不知道梁寒是何时,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秘密的。十多年来家中人一直守口如瓶,她在外面甚至从不以李姓示人,认识她的皆以为她姓桑名榆。当年先帝久为咳疾所扰,痛苦不堪,父亲同太医院其他官员一样,苦心孤诣为其寻找诊治的良方,甚至还以此难题来考她。那时她已察觉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恨不得将所有医经通通读个明白,连那些民间孤本也不愿放过。果然不出一月,终于让她琢磨出了个治疗咳疾的偏方,竟果真误打误撞治好了先帝的咳疾。父亲拿这方子立了功,却闭口不提她的功劳,甚至内廷之中无人知道他还有个天赋极高的女儿。桑榆自然能够理解,父亲升官乃全家的喜事,亦是李家祖上庇佑,是不是她的功劳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父亲一朝飞黄腾达,深得先帝信任和赏识。只要家里人不说,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的方子是一个八岁的姑娘开出来的。这是欺君的罪名。后来新帝登基,父亲也已在太医院头把交椅上稳坐十年。而此事也永远地烂在他们肚子里,久到连桑榆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可今日,竟被这司礼监掌印抖落了出来。桑榆深深相信,只要这座上之人一句话,他们李家会满门蒙羞,甚至从此消失。梁寒沉吟半晌,未说话,只是打量她脸上的神情。桑榆在心中长吁了口气,可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平复心绪,只能俯身跪下:“臣女有罪。”一向洒脱的人能慌乱成这样,实在看得人心情愉悦。久之,他终于歪着头含笑,问:“让你留在宫外,随时做他的军师不好吗?为何又想进太医院?这于你父亲而言无疑是最危险的存在。”桑榆张了张口,强自镇定:“是臣女……自己想,天底下的医师,谁人不想进太医院?臣女也是俗人。”他垂眸,牵唇一笑道:“咱家传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桑榆咽了咽口水,手指绞紧衣袖,低声道:“还因我兄长愚鲁,父亲恐衣钵无人继承,愧对先祖,所以才有了安排我进太医院的心思。”这是实话,也是缘由之一,但并不是梁寒想要的结果。他手指轻叩着桌面,看似无意,每一声却都是击垮人心的一道惊雷。嘴角笑意逐渐散去,眉目冷下来的时候,眼底的漠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入人心。“你应该明白,在咱家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衙门里的刑罚任意一样搬上来,你这双手都再无治病救人的可能。”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激起满身的寒意。很明显的是,面前这位早已经将该查的事情查得明明白白,以他的手段,恐怕连她父亲夜宿哪一位姨娘院中都一清二楚。桑榆便不再隐瞒,咬着牙道:“宫中有贵人久病难愈,父亲束手无策,想让臣女进宫替贵人诊治。”一方面,她一身医术,不用委实可惜;可另一方面,她的存在既是满门荣耀的垫脚石,也是父亲埋在心中的一根刺。让她进宫诊治,是父亲的私心,亦是矛盾所在。梁寒眉眼讥诮,冷冷看着她,“堂堂太医院令竟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事若传得人尽皆知,李家满门获罪自是难免,你父亲的颜面,甚至你李家先祖的颜面更是荡然无存。”“是。”桑榆脸色惨白,后背早已冷汗淋漓。梁寒沉默片刻,忽笑了笑:“所以,这贵人是太后?”桑榆颔首道是。她已经不意外。那双幽暗的凤眸有看穿人心的本事,而提督下的东厂更是他手眼通天的底色。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梁寒抬眸瞥她一眼:“你要知道,若是治好了太后,这功劳也与你无关。但若是治不好,或令太后病情加重,所有的罪过都只会在你一身。”桑榆点了点头,“是福是祸尚且不知,因此父亲只让臣女私下在太后昏睡期间为其把脉,斟酌新的药方,此事连太后也不知。”梁寒凤眸眯起,眸色阴沉,“这几日太后精神头上来了,料想不出一月,身上便能大好了吧。”桑榆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如实回答:“太后病情有些古怪,身子骨又弱些,臣女暂且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把握?”梁寒呷口茶,静静审视着她,“你父亲冒名领功,欺上瞒下,不知悔改,而你私自改换太后的药方,涉嫌谋害。想来你该是不懂大晋律例,咱家倒有这工夫,可以同你说说看。”桑榆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心中虽害怕,到底还能撑住几分,于是俯身叩首道:“臣女一家罪该万死,还望掌印指一条活路。”他既未下令抄家拿人,想必此事还有余地。总不可能刻意传她来,只是为了让她死个明白。老祖宗显然没有这样的闲情。宫道前后的风仍然透着深深的寒意,刮在脸颊上不比刀子割肉好到哪里。桑榆出了司礼监,抬头望了望天,想到离开之前老祖宗嘴角噙着笑说:“你是聪明人,记得将生路走稳一些,出了岔子可就万劫不复了。”她在心中默默哀叹,人活在世还得行得正坐得端才是,一旦教人拿捏住了把柄,这辈子便如同被扼住喉咙,再也翻不了身。颐华殿。难得回来得早,小姑娘也百无聊赖地在院中侍弄一棵刚爆了花蕾的山茶,不过总共才这么娇娇嫩嫩的一朵,还未完全绽放开来。见他回来,她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微微闪着光,夕阳的余光照在她脸颊,梁寒忽然就想到“逢郎欲语低头笑”这句诗。“厂督,您院子里的山茶开啦。”她招呼他一同来看花,口中还不停地絮叨着:“您上回在坤宁宫救了我,如今阖宫上下的人都不敢来招惹我,手里的活儿都有人抢着做,再这样下去,我可要闲出病来了。”“闲不好么?”他嗤笑了声,瞧着那朵茶花微微一怔,心血来潮问:“若是不在宫中,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见喜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道:“或许种种花,再养一些小动物吧!”他顺着问喜欢什么花,又是什么样的动物。见喜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起来,“我可没什么闲情雅致,芍药海棠中看不中用,我倒是想种上满园的桃李杏梨,花开了瞧着美,花落了也不心疼,等到夏日果子成熟,蜜桃酸李任君采撷,还能酿果酒,那多高兴呀。”她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至于小动物嘛,定然是鸡鸭鹅先来十几只,若是家中地方宽敞,再养两头猪也不是难事。诶,怀安,你知道近日肉价多少么?”怀安瞅了眼督主清沉的脸色,额上频频滴汗:“奴才一直在宫中,外头什么价也不知道啊。”见喜轻叹了口气,抬眸瞧见厂督眉头皱紧,忍不住放软了声,“我就这点追求嘛,您若是不喜欢,那我不养猪,我养您?”话说得太快险些闪了舌头,瞧他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见喜小脸一红,又浑身不自在起来,“厂督,用膳啦!”她急急忙忙往暖阁里跑,饭桌上也不是一如既往地素食了,见喜拍着胸脯向怀安保证过,她可是亲眼看着厂督吃完了一整碗的肉馅馄饨!怀安半信半疑,终究没有拂她的意思,将夫人喜欢的肚丝羹端上了桌,再偷偷觑督主的脸色,竟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便敛色垂眸,自顾自地用膳了。原本等着一场狂风暴雨的怀安,暗暗松了口气。才过片刻,那头又听到“哎哟”一声,口中低闷一声响,夫人两眼登时泪花绽放,恋恋不舍地将碗筷搁下,委委屈屈地望向督主,“我咬到舌头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