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心里疼
作者:蜀国十三弦      更新:2023-05-26 10:11      字数:3595
  锦衣卫执掌的诏狱是人间炼狱般的存在, 这一点人人都心知肚明。无论是身居高位的文武百官,还是百年簪缨的世家大族,对于“诏狱”二字也是闻之色变。混迹官场这么多年, 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是完全干净的?偏偏那位上任不过两年的东厂提督, 有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东厂番子遍布天下, 总能不声不响地找到你的错处, 拿捏你的把柄, 让你欲哭无泪, 欲辩无言。所有的身份地位在这里都不值一提, 神鬼妖魔来这儿都得褪下一层皮, 一切曾经鲜活过的东西,在经过诏狱的洗刷之后, 都难免与腐烂、腥臭或死亡相挂钩。梁寒带她来的, 便是这个地方。阴冷的石壁上挂着经年不消的水渍,脚底石阶两旁的缝隙里, 甚至还顽强地铺了层带着腐臭味的青苔。寒风穿过人的骨髓,携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见喜咽了口唾沫, 胃里的酸水顶着喉咙,她强忍着压制下去。石阶湿滑, 他伸出手来牵她。见喜愣了下,一双怯怯的杏眼与他对视了下,这才将手指放到他的掌心里。如若不是他强硬地将她带到这种地方,如若面前这位不是杀人如麻的老祖宗,或许这样的动作会给她一种温柔体贴的错觉。他唇角勾了抹笑意。这是他的天堂, 也是他的地狱。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越往下走, 那股子血腥味越浓, 像菜市口斩首过后烂菜叶堆成了山,尸体早已经腐烂,成为了鼠蚁虫蝇的血肉狂宴。她望着狱中冰冷的石壁和新旧交杂的斑驳血迹,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这让人作呕的画面。沿着几间牢狱走过去,她全程屏着呼吸,浑身都在瑟缩,只跟着他走,不敢去看那里头被折磨得早已不完整的人。耳边没有痛苦的呼号,只有沉如暮鼓般哀哀的低鸣,夹杂着老鼠啃噬的声音,仿佛随时可以叩开地狱的大门。而梁寒,无疑是为死亡和痛苦推波助澜的一把好手。直到走到北面最后一间,一个满身窟窿的人撞进眼睛里,肋骨处隐隐现出白骨,足边一滩碎肉,整个人像是被鲜血浸泡过。见喜吓得尖叫一声,瑟瑟退后两步,当即转过身去不敢再看。方才匆匆一瞥,也压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可脑海中只剩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低头,粘稠的血液将将要蔓至鞋边。梁寒含笑揉揉她脸颊,轻快地说:“若不是你贪睡,也不至于折腾成这样才见着。怎么,不敢看吗?这叫弹琵琶,是个动听的名字。”见喜紧紧闭着眼,可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狰狞面孔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阉狗……不得好死……阉狗……你不得好死……”细碎而低沉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撕扯出来,像嘲哳嘶哑的管弦,一句说完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这声音甫一入耳,她指尖便是轻微一颤,在他的视线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而他却心绪却渐趋平静下来。这些年听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话。“阉狗”是旁人对他的称呼,而“不得好死”或许就是他将来的结局。往常说这个,至少是要割了舌头的,可今日他不想。他忽然也想让她听听。直面这样的场景,让他心中无限舒快和满足,也头一回带来忐忑。她的世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他是最大的污点,带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味,拉着她在地狱徘徊。也许只有她亲眼见到了,才能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想将她一起带来,兴许是一时脑热。想让她看到关于他的一切,包括光鲜的、阴暗的,无限接近天堂的、也无限接近地狱的。她握着他小指不放,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厂督……这人是谁?为什么要下药,是想要对付你的人吗?”梁寒微微讶异一瞬,这是在关心他么?他懒懒笑着接她的话:“忘了告诉你,他叫彭越,是我东缉事厂的三档头,”说罢顿了下,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血人,牵唇一笑:“武功高强可惜智谋不深,下辈子做人还需再练练。哦,对了,当日在司礼监衙门口拦你的锦衣卫,便是这人的兄长。”原来如此。她还记得他说过,那人被他剥了皮挖了眼,这三档头也是她前头在锦衣卫衙门见过的,那碗茶就是他递上来的,原来是为了给兄长报仇。让她死应该是更好的复仇方式,可他却偏偏选了这样的法子。也许底下人也知道,她在他心中并不十分重要,死亡只会带来短暂的心痛,可揭他的伤疤却比杀人还要痛快些。这样想着,手指已不经意攥紧他的手掌,温温热热,带着细微的颤抖。“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他眉梢一挑,凤眸眯起,“你想救他?”她摇摇头说不是,又顿了顿,有些胆怯地望着他:“您……愿意听我说吗?”见他轻轻颔首,她才咬了咬唇道:“他兄长罪不至死,可您却杀了他,如今来找您寻仇也是人之常情。”梁寒面色一黯,见喜赶忙续道:“我不是替他说话,他们做错了事理应承担后果,可这也远远足够了,您给他个痛快吧。还有,他的错和旁人无关,您别为了这个惩罚妃梧姐姐和那些护卫,他们是无辜的。”听到“妃梧”二字,刑架上的人明显震了震,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梁寒冷眼瞥过去,慢条斯理道:“戳心窝子了?你那点龌龊的心思,以为咱家不知道吗?”彭越几乎是一瞬间目眦欲裂,眼眶红得滴出血来:“阉狗……我把你碎尸万段……”他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有鲜血滑落,仿佛永远流不干,只是这点血与他身上的残躯相比,已经不算什么。见喜缓缓转过身,鼓起勇气睁开了眼。如若不是亲眼看到腰腹上方隐现的白骨,她甚至不敢相信世上有人伤成这样还留着一口气。可厂督每天都在经历这些,面上的夷然镇定,几乎与看寻常鼠蚁无异。她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侧头去看他:“厂督,我看过了……您答应我好吗?”……深夜的诏狱,在一声沉闷的惨叫过后归于宁静。四更天的御街杳杳无声,寒风里的几盏纱灯被吹得东倒西歪,如油尽灯枯的伶人竭尽心力付出最后一场惨烈的狂舞。见喜心内狠狠悸动着,甚至梁寒走在前面都能听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开始有些后悔这样的冲动了,带着她往尸山血海走过一遭,往后他在她心里会是什么样子?人间厉鬼,还是地狱修罗?“哎哟——”她没头没脑地走着,竟没瞧见大路中央凸出来的一块砖石,脚一崴,扑通一声跪跌下来。梁寒立即转过身来,小丫头眉头皱成一团,抬起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咬着牙抿住唇,一句话也不说。他蹲下身去瞧她的脚踝,揉了揉,幸好没有伤到骨头。他低声斥她:“平地都能摔着,你本事大得很。”她揉了揉脚,其实并不很痛,但她就是很想哭。也许需要这样的一个发泄口,将先前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以流泪的方式释放出来,心里才会好受很多。她就这么顺势坐到了冰冷的石砖上,两手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去大哭。瘦瘦小小的一只,窝在宽敞无际的长街,哭得人心瑟缩起来。长夜寂寂,清冷的月色将她与他笼罩在同一圈光晕里,他一抬臂,地面上映出他的影子,仿佛将她温柔地圈在怀中。他屈起一面膝盖弯下身,半跪半蹲,这动作很多年未曾做过,久到快要忘记了。他伸手探到她下颌,将她泪盈盈的小脸抬起来,“在太后面前不是说同我在一起有很多乐子么,你瞧见了,那里便是我的乐子。”先前她说得对,他实在不会说话。做了这么多年恶人,此刻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讲不出来。睫羽颤了颤,她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厂督,您这样真的高兴吗?”他后槽牙绷紧,面色慢慢沉了下去。她伸过去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指尖纤细脆弱,却试图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他,“我没生您的气,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您手里头,我知道您这辈子做不成大善人了。您可以让所有怕您,可是能不能……别让所有人都恨您?”她将下巴搁在他手背,轻轻地压下去,月色光华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吸了吸鼻子,又道:“寺里的小尼姑个个清心寡欲,有时候踩了一下草地都要念几声阿弥陀佛,因为人间草木都有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怨念缠身,此生便不得安宁。”她抬起眼看着他,“您说诏狱那种地方,死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什么妖魔鬼怪都在空荡荡的石壁上转悠,这么多年积累了多少怨念啊,您不怕,可我怕。”指尖摸到她的泪珠子,也是滚烫的,“怕什么?怕那些人化作厉鬼来找我?”他寒声笑了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她按捺不住心里的痛,一滴泪落在他手背,月光下显出莹润的光泽。“您刀里来火里去,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我是个胆小鬼,从来没志气,只想和您一起好好活着。”从前说过不少哄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假连自己都未必分得清,可今日这话,却是发自肺腑。“还有,他们说的话难听,我不想让您再听那样的话。您自己心里或许不疼,可我心里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见喜哭得直吸气,像被人扼住脖子一样难受。他微微怔住,寒风一吹,身下的青石砖里的寒意浸入骨髓,他忍不住抚了抚她脸颊,“地上冷,别坐着了,跟我回去。”她又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将他的衣袖当做最华丽的泪帕。猛一起身,双腿酸痛得站不起来,她咬咬唇,攥着拳头顺着腿脚往上锤了几下,仍不见好转,只好扶着腰曲着腿往前挪步。他回头,吁了口气,朝她伸出手:“上来,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