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火车在那女孩儿的抱怨声中缓缓开启, 韩晓熙在拒绝了她的要求之后, 便又自顾自地抱着书看了起来。那女干部模样的母亲催促了一句让女儿赶紧上床, 便自顾自地爬上了韩晓熙上面的卧铺, 没有了声响。

  “真是的, 小家子气！”那女孩不甘地嘟囔了两声, 见没有人理她，只能不情愿地把包丢到老大娘上面的床上, 踩着床脚的梯子往上爬。

  “唉, 姑娘, 你说你上床好歹也把鞋子脱掉。你看你这样弄脏了我的床位, 我还怎么睡？”老大娘本来是不想要吱声, 觉得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能忍忍就忍忍。可这姑娘屁股坐坐，包放放都无所谓，但把脚踩到铺盖上，恶不恶心人？

  二层卧铺在床脚位置都设有一个梯子，梯子很窄，格数也不多, 其中有一格跟床板离的距离有些近，稍微一不注意，脚就会蹭到下面铺位的褥子上。

  “我这可是牛皮鞋，放到下面, 被别人拿走了怎么办？再说我要是脱了鞋, 下床的时候不就不方便了？”

  那姑娘踩着梯子, 把头伸下来分辨道。循着目光看去，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圆头皮鞋，看起来油光爽滑，一看就跟现下百货大楼里卖的不一样。

  这时候的皮鞋是有，但大部分卖的都是猪皮鞋。而牛皮鞋一般都是要在华侨商店才能买得到的进口货。那不仅仅是贵的问题，还要用华侨券，东西确实挺金贵。

  但再金贵的东西，这么说起来也是不让人舒服。老大娘听了更是生气，这车厢里就她们四个，被人拿走？不就是说她和对面的韩晓熙手脚不干净？她这一辈子可就没拿过别人家的一根针。

  “你放心，我们可都不是眼皮子浅的人，没得连人家穿过的鞋都要拿。小韩，你说是吧？”

  韩晓熙闻言也抬起头来看了那姑娘一眼，“姐姐，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鞋放枕头下面，那样指定丢不了。”

  她这话说得不无讽刺，但在现下倒也算是句靠谱的话。

  刚上车那会儿，前面车厢就有人嚷嚷着说身上的包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划了一刀，辛辛苦苦攒钱买来的一包点心也不知道便宜了谁的肚子。

  可不，这时候可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只要有一个包子的价值就会有人眼热。而且还没有监控，要是真丢了什么东西，那说不准还得赖她们。

  她这话一出，那姑娘就涨红了脸，想是也觉出来自己这话说得不恰当。“我…我又不是说你们！哎呀！谁让这梯子这么窄？我也不是故意的。”

  虽然没道歉，但好歹算是认了错，这孩子倒也不是真的骄纵的不得了。老大娘也不会硬揪着这件事儿不放，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下来。

  “那你上去的时候就注意着点儿，小心别把脚底再蹭到被子上。”

  梯子的第二格下面正好又是靠近被子的地方，这要是不注意，下一脚保不齐还得踩上去。

  那女孩儿不吱声儿，脚下倒是真注意了一些。好不容易才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在床上小声嘀咕道：“哎呀！麻烦死了！都让你们跟我换，真是的！小家子气！”

  “静姝！”

  她的抱怨在下面听不怎么清楚，但她对面的母亲显然是够了解她。警告地呵斥了一句，那姑娘立刻没了声音，看起来倒是很怕她妈，只不过瘪着嘴那小模样看起来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老大娘叹了口气，她还能跟个小姑娘计较不成？站起来把那没有拍打干净的脚印重新整理了一遍，这才又返回床头位子坐下。临坐下前，不由看了对面正看书看得起劲的韩晓熙一眼，这姑娘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放到哪儿也错不了。不像上面那个……

  时间很快就到了中午，她们这节车厢离餐车车厢最近，走廊上四处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勾得本来不是很饿的韩晓熙也蠢蠢欲动，从包里翻出来一个被她妈裹得严严实实的饭盒出来。

  回家的面条，滚蛋的饺子，这是王桂兰常说的话，一大早起来就包好了满满一帘。早晨给她吃了整整一盘还不算，剩下的大半儿也给她打包带了过来。

  对面的老大娘看起来也是饿了，也把准备好的午饭给翻找了出来。其中还有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的是油茶面。她是个热心肠的，打开封口先就递到了韩晓熙面前。

  “小韩，来，尝尝大娘做的油茶面，我孙子孙女她们都爱吃。”

  袋子一打开，韩晓熙就被那扑鼻的麦香味道给吸引了去。这是曾经出现过在她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记得前世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还没有出事，有一次，从外面带回来的工友给的家乡特产，就是油茶面。

  这可以算是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之一，不论是热水冲开，还是煮一只粘乎乎的红心地瓜拌来吃，都是无比美味。可惜，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吃到过。倒不是因为买不起或者是买不到，而是那段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久远到她根本想不起来。

  “唉，好，谢谢大娘！”韩晓熙没客气，把自己的搪瓷缸子递了过去，老大娘也不小气，给她装了满满一层杯底，拿热水一浇开，香味更加浓郁，充斥着整个车厢。

  “大娘，真香啊，闻着就好吃，您手真巧。”韩晓熙夸赞道，用勺子一边搅拌均匀，一边吸溜着附近的香气。

  “嗨！这个简单，论什么手巧不手巧的？我也就是随便炒炒。”

  油茶面简单易做，平常人家吃不到不过是因为舍不放东西。这年头吃不饱肚子的都比比皆是，一个月发的那点儿细粮和油还不够包顿饺子，谁会把这金贵东西拿来做炒面？

  韩晓熙倒不是吝啬东西，可惜她是真不会做这个。

  她顺手把饺子划拉出一半儿在盒盖上递给老大娘。“大娘，这是我妈早晨刚包的饺子，还温着，您尝尝？也跟我说说这面怎么炒的呗？”

  “这怎么好意思？”老大娘连连摆手，想把饺子给推回来，却又被韩晓熙制止，

  “我都吃了您老的油茶面了，您还不能吃我几个饺子？要不然我也不好意思……”

  最后老大娘推辞不过，还是不得不接受她的好意，夹着饺子吃了起来。

  “小韩啊，你妈包饺子的手艺可真不错啊！看看这白菜又水灵，还不塌馅儿，真正才是个手巧的人。”

  一大一小在下面又就着做饭这话题聊得欢快，上铺的两个却是悄无声息，只不过那姑娘翻来覆去的折腾声响却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烦躁。

  不过多会儿，她似乎是坚持不住了，爬下床来从行李包里翻翻捡捡，拎出来一瓶牛奶，还有一个面包，示威性地扬起来，大声问韩晓熙上铺的女人道，“妈，中午咱们吃面包吧？早晨保姆阿姨给煮了牛奶，佐面包吃最好不过。”

  她在说到“保姆阿姨”和“面包”“牛奶”的时候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却格外洪亮。这个时代能用得上保姆阿姨的人家，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即便家底再厚，保姆也不是随便就敢请的，因为涉及到一个□□的问题。再说牛奶，那也是属于特供品，可以定牛奶的都是特殊人物，特殊工种。比如家里生了孩子，凭新生儿登记上的户口簿才可以到牛奶公司定一瓶牛奶。比如说油漆工、电镀工等工种，凭单位证明到牛奶公司登记，可以定一瓶牛奶。而至于面包，在省城的虽然不是特别少见，只不过是特别贵。尤其这姑娘手里的也不像是市面上能见到的白面包，而是散发着鸡蛋和牛奶的甜香味，看起来倒像是华侨商店里面专供的。

  面包，韩晓熙又不是没吃过，她如果想要，随时都能够自己烤，只不过工序麻烦了一些。所以对此压根儿就没什么感觉。牛奶？她空间里养着上百头奶牛，那每天的产出拿来建座小型游泳池都足够，更就是不稀罕。

  那女孩故意往这边瞥了一眼，见韩晓熙并没有露出来小女生那般渴望和羡慕的眼神，不由地觉得无趣。再看看老大娘，也是连个讶异吃惊的表情都欠奉，这更让她更觉得脸上发烫，似乎她刚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刚好表现出自己的肤浅。

  “要吃什么你就自己吃，哪儿那么多话？平时我是怎么教育你的？女孩子要文静、贤淑，不要咋咋呼呼显得轻浮。”女人合上了手中的书，低声呵斥了她一声。这句话说出来像是狠狠地打在了那女孩儿的脸上，自此之后的一路上，就很少能听到她开口说话的声音。

  当然，这些就只是是旅途上的一点小插曲儿。大概除了那女孩自己，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因为那母女俩的格外安静，这一路上倒是顺利了不少。而韩晓熙除了偶尔会想家之外，其他大部分时候还是激动多过于伤感，跟老大娘两个和谐地聊了一路。

  火车在行驶了两天两夜过后，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到达了海城南站。

  五点刚过一刻，天才蒙蒙亮，但透过不甚明了的光线已经能看得出这座城市的周边雏形。尽管，这还算是在海城郊区，却也比阜新要繁荣很多。

  那对母女一到站，就有人来把她们给接走了。对方是个军人，看着不像是她们亲戚，倒像是勤务兵。

  而老大娘的儿子，也已经等在月台。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着一身白衬衫，很是文气，站姿也很挺拔。

  “小同志，这一路上谢谢你照顾我母亲。”在老大娘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之后，钱学斌客气说道。

  “也没照顾到什么，还要谢谢大娘照顾我。”韩晓熙也跟着客气了一句，老大娘身子骨很好，并不需要她照顾什么，不过打打热水什么的，都只是顺手的事儿。

  一面之缘，聪明人都不会交浅言深。所以韩晓熙跟他们娘俩也没有过多交谈，就这样两下分开了，连互相的地址都没交换，或者是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

  看着他们母子俩远去的背影，独自站在已经空荡荡的站台，韩晓熙只觉得上一世的那种孤独感又涌了上来，莫名就觉得有些寂寥。

  又是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征程了，这次的目标就是脚下这座陌生的城市。

  她紧了紧身上的书包袋子，刚准备伸手提起脚下的行囊，却发现已经有人先她一步，把包拎起来背在了身上。

  “走吧！人都走光了，你还愣在这里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