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作者:花下残棋      更新:2023-05-23 03:54      字数:4407
  他立在院中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提步去了顾审那边,他还有事情要找顾审商议。青梧院的景色正好,满院的金黄色的干枯梧桐叶迎着风飞舞。但他知道那景色并不愿意让他看。顾令颜一早起来歇了一会后,在院子里摘了些桂花让人拿去晒干,准备到时候做桂花饼吃。折腾了一上午,她浑身累得很,眼睛也有些酸胀,干脆一路沿着槐树走去了池边,想要赏赏景。深秋时节池水显得颇为荒凉,连鸟雀都少了许多,池水里嬉戏的白头鸳鸯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几片枯叶子打着旋飘落在水里,卷曲的形状仿佛一叶扁舟。她沿着小径一面看着景色,一面慢慢往前走着。以前她多爱画夏日和春末景色,现在却突然发现,深秋的景致也别有一番趣味。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在池边凉亭上作画,她一路走进游廊,打算坐下来歇息片刻。突然间,“哐当”一声传来,将她给吓了一跳,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等回过神来后,她才发现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锦盒,被她给拂到了地上。盒子已经散开了,里头的纸张散落了一地。她想着也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竟是给落在了这个地方,一面俯下身去拾捡。因为东西都从盒子里摔了出来,她只能一张一张的去捡。将最上面那张纸翻过来后,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和用遒劲有力的字写的两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第96章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刚劲而凌厉的字深深镌刻在了信纸上, 透过这张纸能看到写信之人落笔时的力道和决心,他仿佛想要穿透这信纸,去看到些什么。这字迹顾令颜再熟悉不过了, 若行云流水的行楷,飘逸洒脱。甚至于她幼时,还让他给自己写过临摹用的帖子。但信纸却不是他的风格。是一张精巧至极的花笺, 被花汁浸染成了淡粉色,散发着馥郁幽香, 上面还画了桃花的图案。虽只是寥寥几笔, 然而桃花的模样却栩栩如生。如今的闺阁女郎们最爱做这种花笺, 或是用来写一首偶然所得的诗, 或是给挚友捎一封信过去, 无一不是一件雅事。就连男子也有不少开始用的。他什么时候转了性不成?顾令颜睁大了眼看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这张花笺,上面没有署名, 只有几句祝福的吉祥话,和那两句诗。铺散在地上的纸不少, 有厚厚的一沓,粗略一数约莫能有数十张, 另外还有十几封信。顾令颜随手将身边的信封捡起来看了几眼, 放在上面的几封既没写收信的人,也没封口。等看到下面的几封信时, 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脑海里一片空白, 神情怔忡,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几封信上,全都写了顾令颜亲启。心绪变得起伏不定,顾令颜原本的淡然转瞬间荡然无存, 她手忙脚乱的随意薅了地上几张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心脏砰砰狂跳,捏着信纸的手也抖得厉害。一张又一张扫过去,一个又一个字跃入眼帘,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往下坠。全都是写给她的东西。上一次收到他的信笺,还是几年前皇帝领着一众人去九成宫避暑,留太子在长安监国。她那时也跟着去了九成宫。在九成宫的那两个月里,她怕他一个人留在京城太过孤单,便时不时的就要写上一封信,随着九成宫送往京城的信件一道捎过去。一般来说,她写的三四封信里,太子才可能会给她回上一封。信上的内容也极为简短,偶尔甚至还只有几句话。回京后她兴冲冲同他说起这件事,徐晏却道:“太过麻烦,若有下次,我不给你回信了,你也不用写了。”信笺上写了河西风光、写了不同城池的风土人情、写了将要动身去往何处、写了他在河西的和战场上的所见所闻,间或还附上几首诗。无数信笺中还掺杂了两幅画,一幅是长河落日图,右下角写着绘于高越原战后,血色残阳映照着无边无际的大漠。顾令颜记得那场战役虽大获全胜、歼敌六万人,缴获无数马匹粮草和武器营帐,是此次同突厥之间最关键的一场战事,直接给大齐最后的大胜埋下了伏笔。但大齐士卒也死伤无数,据传就连崔大将军的侄子都战死了。不可谓不惨烈。画上并未描绘横尸遍野的情形,但以血色晕染的画,却莫名让人觉察出了战后的苍凉凄哀之感。另一幅画精细到了极致,一人站在梅树下,踮着脚试图去采摘树上的红梅。从眼下的那一颗朱色小痣,能看得出来画上之人是她。后面的景致,瞧着似乎是宝兴寺?这一瞬间,顾令颜忽而觉得自己手中那张薄薄的花笺,似有千斤重。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可不停地噗通跳动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又在诉说着她心里的慌张。顾令颜心中现下万分后悔,她该注意些的,这样就不会打翻这个锦盒了,也就看不到里头的东西。咬了咬朱唇让自己清醒过来后,她低下头去将散落的纸张和信封拾捡起来,装到锦盒里面去。打开锦盒她才发现,里头还装了几个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小动物,既可以做摆件,也能做镇纸。她蓦然想起徐晏临去河西前,曾对她说的话:河西一带盛产玉石,等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一匣子。眉眼间浮上了一层烦乱,顾令颜按了按额角,匆匆将剩下的东西全部塞进了锦盒里。但池边风大,还有几张薄薄的纸被西风吹到了别处,只能抱着匣子起身去找。她想要装作没看到过这个锦匣。找回了几张后,还剩下最后一张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顾令颜懊恼地追着,突然间撞到了一块坚实而温热的地方。她胳膊被撞得有点痛,面前是个着玄色衣衫的人,她正正好撞到了人家胸膛上。“怎么了?”那人轻声问她,“急急忙忙的在找什么?可有撞痛你?”顾令颜摇了摇头:“没有。”她拧着眉头说,“这个匣子打翻了,里头东西跑了出来,我在找呢。”甫一说完,她粉白的一张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刚才拿到声音太过于熟悉,她惨白着脸色抬起头,神情呆滞而无措的看着面前的人。少女面色苍白,眼里带着慌乱和懊恼,原本朱红色的唇瓣失去了血色,连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着。徐晏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轻声问她:“谁欺负你了?”顾令颜回过神后后退了一步,用力的扣着那个锦匣,指节处泛着白,似要将手指嵌进盒子里一样。她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要是早知道来人是他,她就不会说锦盒的事了。今天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怎么顺,她下次出青梧院的时候,是不是该让侍从帮着看看黄历?顾令颜犹豫不决的想着,看着自己手上抱着的那个锦匣,一瞬间觉得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想要扔掉,但现在却明显不是个好时机。她慌慌张张的无措模样,怎么可能是没事的?“告诉我是谁?”徐晏柔声哄着,仔细回想了片刻,他问,“可还是那日在蓬莱岛那个人?”想起那个屡次诋毁、甚至意图陷害顾令颜的人,徐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有些后悔那日的惩罚是不是轻了点。他是不是该另外再罚一次?“我再让人去教训她一顿?”徐晏拧着眉头问。顾令颜微微低着头说:“没有人欺负我。”据说谢琳这段时日被谢家给看管了起来,连门都出不了,去哪欺负她?但徐晏显然是不信她的说辞的,只以为她是不想同他说罢了,忍不住说:“颜颜,你从前,从不瞒着我这些的。”以前的顾令颜,便是被四皇子说她官话说得不好,都要哭着来找他告状。直到他找到由头把人给揍了一顿,方才破涕为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何况那是以前,你提以前做什么呢?”顾令颜淡声问他。真说起来,徐晏有时对她也不算太坏,只要是她再三请求的事,他嘴里说着烦,基本都会去做。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真让人忍受不了。“没人欺负我。”顾令颜又说了一遍,慢慢垂下了眼眸。徐晏的目光跟她一块落在了那个锦匣上,看了她一眼后迟疑问道:“颜颜,你……”他想起刚才她说匣子打翻了,再结合她的神色,那就是说她已经看过里头的东西了?“没看,没看。”顾令颜矢口否认,又指了指不远处飞舞的一张纸说,“只是里面的东西飘散了出来,我在找而已。”微风吹拂着少女的裙摆,绛色纱裙轻轻晃动,将她衬得飘然若仙。徐晏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阔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将那张最后挂在了枝头的纸给捡了回来。往回走的路上,徐晏紧抿着唇,有些不大高兴。他将盒子交给沈定邦的时候,曾说过是要给他陪葬用的,倘若他真的死了,是不愿意让颜颜看到里面的东西的。也幸好他现在还没死,但沈定邦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个东西都保管不好?看着他浓眉紧锁,顾令颜心里有些忐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看了里面的东西而生气。待人走过来后,她将锦匣往徐晏怀里一塞:“这盒子放在游廊里,我不小心打翻了才看到里面东西的。殿下放心,我待会就当没看到就是了。”迅速将话一股脑的说完后,她转身欲走。但却被徐晏给拉住了手腕:“颜颜!”他声音有些急切。还有什么事?顾令颜疑惑地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徐晏凝着她看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里面的东西,你看了也无妨。”顾令颜先是怔了一会,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手腕被他给握住了,温热的触感传来,他常年习武,手心里本就有薄茧,此次去了趟河西,掌心似乎更粗粝了些,隔了层薄薄的衣衫握着她的手腕,很是不舒服。她甩了甩手挣脱开来:“我没想看的。”少女的眼中染上了一点不高兴,原先失去的血色又重新浮现在脸上,白皙的脸上里透着一点点的酡颜,将她的面容衬托得愈发秾丽。徐晏的眸子里盈了一点点笑意,他打开匣子,将几个羊脂玉摆件拿了出来,轻声说:“当初本来说好了,要给你带上一整匣子的。可后来出了事,没能挑够好的,只有这么几个了。”这么几个还是他在删丹时候,急急忙忙买的。战事快结束的时候,他本来准备战后立马就给她买上好几匣子,哪料到突然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他怕长安乱起来,一刻都不敢耽误的往京城赶,竟是没买成。顾令颜看这被他托在手心里的玉羊玉兔等物,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不用了,我阿耶和我三哥,给我带了许多回来。”徐晏当然知道顾证给她买了,但却只笑了笑说:“他们带的是他们的,我带的是我的。”顿了一下,又道,“我待会给你送过去,好不好?”顾令颜没说话,她心里有些慌。徐晏也不强求,虽没有回应,但却自己同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顾令颜从未觉得徐晏能有这么的聒噪,仿佛以前的寡言少语,全都是装出来的一样。现在的他,话多到甚至令她不安,想着要不要请个医士过来给他看看。“我上次听说,你让顾证帮你画一幅河西的景色。”徐晏从锦匣里抽出了一份画,温声道,“我不知道他给你画了没有,但我给你画了一幅,你瞧瞧喜不喜欢?”一张轻飘飘的绘了长河落日图的画纸递到了面前来,顾令颜僵在那,没接。更甚至于,她还有再后退一步的冲动。徐晏唇角挂着笑,弯了弯眼睛,柔声哄她:“你看一眼吧,若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我拿回去改。”说着,他又往前递了递。顾令颜眨了眨眼睛,卷翘的眼睫也跟着翕动,俩人僵持了许久,她最后还是没有结果来,而是看着自己面前的画,粗略的扫了眼后,点出了几个问题。“好。”徐晏应了一声,“这几个地方我一向不怎么会画,回去后试着改改。”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顾令颜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颜颜,你帮我改一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