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十四发表
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3-05-21 09:16      字数:4365
  门扇“砰”一声撞开,门轴“吱嘎”作响,像是哀恸的呻『吟』。屋子里帷幔低垂,既然无声,虽是炎夏,脚下的金砖却渗出丝丝的凉意。午后的阳光穿过直棂窗照在床前,尘埃在光柱里漂浮。这里的一切和记忆无二致,还和一年多年离开的那个清晨一样。“鹿随随。”对着重重帷幔唤了一声,喑哑的嗓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人回答。撩开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樱『色』的,海天霞『色』的,缠枝海棠纹的,海棠团花纹的……像跨过一重重的山水,的边是海棠花纹的几案,海棠花纹的橱柜,海棠花纹的妆台、铜镜、奁盒、花瓶……终于走到绘着海棠花树的屏风前,院子里的海棠早谢了,床前的海棠花永远不会凋谢,无论炎夏还是寒冬,只要她睁开眼就会看见。她是以么样的心情对着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么样的心情穿戴上另一个女人喜欢的衣裳首饰,装扮成另一个女人的模样,成别人的影子?心底一直都是道的,只是因为她逆来顺受,从无怨言,所以便心安理得地将她作赝品和替,甚至觉得那些东西对她来足够好了。桓煊的心脏骤然一缩,猛地将海棠屏风推倒在地,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踏着满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拉开珊瑚『色』海棠纹织锦帐幔,撩开泥银海棠纹的轻容纱帐。海棠纹的象牙席上放着一床海棠蜀绫的被褥,枕边还个金银平脱海棠花黑檀木盒子。连榻边的棋枰、棋笥上都嵌着海棠花形的螺钿。“随随,鹿随随……”桓煊转过,在一屋子的海棠间搜寻着,打开所橱柜和箱笼,将轻红浅粉淡蓝薄紫的海棠纹衣裳都翻出来,仿佛那些地方都可是鹿随随的藏之处。找遍了卧房,又去浴堂、厢房寻找,到处都没的鹿随随,只铺天盖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纹,每一朵都像嘲讽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联缀成网,将紧紧缠在其,缠得几乎窒息。高迈追了进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后,看着失魂落魄地寻找,抹着眼泪劝道:“殿下节哀顺变,鹿娘子是去岁八月里走的,已经快一年了……”桓煊恍若未闻,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的随随不见了,要把她找回来。庭树的枝桠间蝉鸣声声,忽然响起此时还是炎热的初秋。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们搬到后园的凉台水榭里,所以她不在栖霞馆也是理所然。她或许早恼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园子里住了,一定是这样。桓煊向着后园奔去,胸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几乎将的胸腔撑破。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静的池面上只剩下几茎残荷,偶池鱼游过,带起一圈涟漪,风亭水榭里空无一人,凉台上覆了曾落叶。们曾在这里对弈,排躺着仰望星河,游湖的画舫搁浅在案边,上面的漆画都些剥落了,可还是分辨出海棠的图案,桓煊的双眼像是被灼了一下。找遍了整个园子,竹林,校场,山坡,哪里都没鹿随随的影子。走回棠梨院门前,阳光已经西斜,落日余晖从屋脊上泼洒下来,照亮了檐口瓦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桓煊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乌底金漆匾额,亲笔书写的“棠梨院”三个字在夕阳跃动,仿佛在向挤眉弄眼,想起这个小院子原本叫做栖霞馆,掩映于云蒸霞蔚的霜林深处,住着一个霞光一样明艳动人的女子。将匾额摘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高嬷嬷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上前来,更咽道:“殿下,鹿娘子的走了……”她一边着,一边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支白玉簪子,烧裂成了两截。“娘子被歹人绑走,葬在火场里了,这是她上唯一一件没烧毁的东西……”桓煊低下头,看着那支簪子,烧裂的簪头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只笑眼,讥诮地看着。也觉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难受,高嬷嬷的心肝都似被摧断了,她颤声道:“殿下,难过你就哭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红:“不管她去了哪里,孤都要把她找回来。”高嬷嬷一怔,看出神『色』不对,不由心急如焚,捂着嘴更咽了一声,无助地看向高迈。高迈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的没了……”顿了顿,一口气道:“老奴死罪,一直瞒着殿下,这一年来往淮西寄去的书信上,关于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编造的……随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旧物……”深长痛不如短痛,这种时候要把话绝,让尽快接受事实。桓煊沉默半晌,从牙缝挤出三个字:“我不信。”高迈与高嬷嬷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道:“殿下,是的,一年前老奴亲自看着她的棺柩入土……”桓煊黯淡无神的双眼忽然好似燃起了两团火:“在哪里?”高迈一愣。“棺柩在哪里?”桓煊道。高迈道:“鹿娘子的灵柩安葬在西山北麓……”“带我去。”桓煊道。高迈一惊:“殿下刚回京,宫里陛下想必道消息了,宫里怕是很快便要来人了……”齐王回京该先入宫觐见的,先到山池院来已是不合规矩,拖延了这么久不进宫,即便皇帝不降罪,心里也会不豫。何况刚打了场大胜仗,不得就要被御史参一本恃功矜宠,看不惯的朝臣和官不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来。桓煊却似听不见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带我去。”话音未落,便内侍快步走来,一礼道:“启禀殿下,宫里官来传谕……”高迈额角青筋一跳,是怕么来么,急忙劝道:“殿下……”桓煊径直朝外走去。那官等候在门口,看见齐王出来,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意:“奴恭贺齐王殿下凯旋。”顿了顿道:“陛下听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桓煊打断道:“劳启禀陛下,孤家出了事,恕难赴宴,来日孤自去宫向陛下请罪。”官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离京许久,好不容易回来,么比得上一家人团聚……”桓煊仍是不松口。官也看出不对来,为难道:“还求殿下去宫『露』个脸,否则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桓煊从腰间解下一物递给:“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官接过来一瞧,顿时吓得差点灵魂出窍,齐王给的竟是神翼军的虎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不是难为奴么……”桓煊却不再理会,对吓得面如土『色』的高迈道:“备马,带我去见她。”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高迈不敢多言,只得向旁一个年轻内侍低低耳语几句,向那官躬一礼,道声“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那内侍向宫里来的官作了个揖,低声解释:“陛下那边还请贵人帮忙斡旋斡旋,殿下连日赶路,未歇息好,些神思不属……”一边一边往那官手塞金饼子。那官推却道:“奴自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轻,怕是没么用。你还是劝劝你家殿下,尽快入宫向陛下禀明情由吧。”内侍将恭送出门,立即叫人牵了匹马来,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报信。……桓煊一人骑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鹿随随在齐王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但她毕竟没名分,连个妾室都算不上,自不入王府的陵墓,高迈不道该将她葬在何处,又不请示桓煊,思来想去,自作主张地将她葬在西山。西山齐王一处庄园,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后山上栽着万本海棠,高迈道齐王殿下钟爱海棠,连鹿娘子所居的栖霞馆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没了,葬在海棠林也是理所然。到得山时夜幕已降临,明月悬在半空,归巢的鸟雀在枝叶间偶尔发出一两声啁啾。桓煊环顾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树,那些都是为了阮月微从南北各地寻觅来的海棠珍品。夜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仿佛窃窃的嘲笑。走到小小的坟茔前,石碑上刻着“秦州鹿氏之墓”,这便是们关于这个孤女所的一切了。桓煊盯着那字看了许久,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毫无意义。良久,终于放弃了,不再试着去读懂这字的意思,的薄唇动了动,喉间发出的声音干涩又陌生:“把棺柩挖出来。”高迈大惊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经入土为安……”侍卫们也齐齐跪倒在地。桓煊下意识地去解佩刀,却『摸』了个空,这想起自己的刀已换了玉佩,向后的侍卫统领关六郎道:“把你的刀给我。”关六郎更咽道;“殿下,就让鹿娘子安歇吧……”桓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着毫无血『色』的脸庞,的脸也和碑石一样成了死气沉沉的僵白。“把刀给孤。”桓煊道。关六郎只得解下佩刀双手呈上。桓煊拔刀出鞘,将坟茔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拦腰砍成了两段。齐王一意孤,高迈和侍卫们毫无办,只得将坟茔掘开,将鹿随随和春条的棺木从墓室抬了出来。明月已经升至天,连夜枭都停止了鸣叫,山万籁俱寂。桓煊用刀将棺盖上的铜钉一颗颗撬起。最后一颗钉子被撬起,想推动棺盖,却好似忽然被人抽干了力气。对着那雕着海棠纹的棺木看了半晌,终于道:“打开。”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肺腑硬挤出来的一般。关六和宋九合力将棺盖推开。桓煊从侍卫手接过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火把照亮了棺柩的人,那已不称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纹的织锦。桓煊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尸骸,高迈和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松枝火把燃烧发出轻轻的“噼啪”声。“不是她。”桓煊道,这不是她的鹿随随。即便亲眼见到,还是会继续自欺欺人,高迈料到会如此,怆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验过了,连两处箭伤都对得上……”桓煊打断:“不是她。”也不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只是道这棺木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绝不是的随随,的随随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去找她。“我去找她。”竟然不再理会那打开的棺木,转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她还在等,一定要尽快把她找回来。走到林子边缘,看到点点火光沿着山间的小径向移动。可浑不在意,甚至懒得去管来的是么人。来人到了面前,却是的长姊清河公主,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焦急地跺了跺脚:“三郎,你疯了吗?”桓煊却似没看见她,径直从她边走过。大公主追上去,横臂拦在前:“跟我回宫。”桓煊这抬起头看她,的眼神炽热又空洞,仿佛里面除了一片火海么都没。“我没疯,”静静道,“我要去找她,别拦着我。”“她已经死了,就躺在棺木里,”大公主冷声道,“你想必已经看见了。”“那不是她。”桓煊斩钉截铁道,执拗得像个孩子。大公主忍不住扬起鞭子。桓煊却不闪不避,仍旧直直地站着,神『色』平静。大公主鞭子已经抽出,再要收回已来不及了,鞭子带着呼呼的劲风抽在桓煊脸上,大公主听着声音便那一鞭子抽得实,心脏一阵揪痛。桓煊左脸上顿时浮起一道长长的血痕,瞬间肿了起来。可神『色』依旧木然,仿佛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上。大公主看着尸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几鞭子将抽醒,可胳膊却似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扬鞭梢往旁一株海棠树狠狠抽了几下,抽得枝叶纷飞。“你难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将马鞭摔在地上,从袖掏出虎符,照着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东西拿回去!”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替她报仇?”桓煊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犹如古井微澜,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