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3-05-21 09:13      字数:3913
  随随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篮笋,这会儿正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剥笋壳,预备做笋脯,有婢女来请,只得把笋交给庖人,回到栖霞馆。高嬷嬷在堂中等她,见了她行个礼道“娘子初来乍到,殿下生怕娘子两眼一抹黑,特地让老奴来帮衬娘子,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来问老奴,老奴必定不遗余力,知无不言,帮娘子好好侍奉殿下。”随随笑道“我什么都不懂,人又笨,有劳嬷嬷了。”高嬷嬷见她低眉顺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杀鸡留下的阴影也淡了不少。她正色道“殿下身边至今无人执箕帚……就是没有妻妾,也没有侍婢……娘子是第一个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这是娘子的福气。”随随点点头,却对这份“殊荣”无动于衷,并未显出受宠若惊之色。高嬷嬷有些失望,接着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样都不能有亏。”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暗示,这四项标准,她哪一项都差得远呢,若非生了这张脸,殿下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娘子现在眼下虽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学,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进益,”高嬷嬷鼓励道,“只要娘子勤谨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纳了妃,娘子若是有幸进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侧妃才是。”随随没什么反应,嘴角仍旧噙着淡淡的笑。高嬷嬷道“德容言工,以妇德为首。”她俯身拿起个常常的锦布口袋,打开,取出一卷书,铺在案上“娘子可曾读过《女诫》?”随随一听这东西,脑仁便是一疼,一时间竟不知这老嬷嬷是瞧不起她还是太抬举她。谁家调|教侍妾还让学《女诫》的?简直闻所未闻。她摇摇头“没读过,这是什么东西?”高嬷嬷道“这是曹大家写来教导女子为人处世之道的。”随随眨眨眼“曹大家是谁?”高嬷嬷解释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随随疑惑“她姓班,为什么叫曹大家?”高嬷嬷眉毛一耸,有些不耐烦“她嫁给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随随低垂眼帘“对不起嬷嬷,我太笨,老是问东问西。”高嬷嬷见不得这个,立即软了声气道“孔圣人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问,是好的。”随随眼睛一亮“孔圣人我识得。”顿了顿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么?”高嬷嬷“……”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这些……咳咳,总之,曹大家在兄长亡故后奉旨续写汉书,是东汉大名鼎鼎的才女。”随随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厉害了。”“那是自然,”高嬷嬷道,“娘子可曾学过认字?”随随自然是不会的,高嬷嬷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却是要通一些的。”老嬷嬷高瞻远瞩,想她将来若是得了殿下的宠,纳入王府为妾,没准殿下会允她生下孩儿,虽是庶子庶女,当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否则怎么养育孩儿?“娘子先听老奴慢慢读,慢慢讲,顺便把雅言也学一学。”“好。”随随道。高嬷嬷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碗,曼声把《卑弱》一章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释,手舞足蹈,费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问道“娘子明白了么?”随随懵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娘子哪里不明白?”随随赧然道“对不住嬷嬷,其实我哪句都不明白……”高嬷嬷几欲昏厥。随随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劳烦嬷嬷慢慢地再讲一遍,这回我一定仔细听。”高嬷嬷只得耐着性子从头讲过,讲一句便问一次“娘子听懂了么?”这回随随听懂了,然而她并没有露出高嬷嬷想象中醍醐灌顶的神色,而是拧着眉头咬着唇,一脸欲言又止。“娘子有何感想?”高嬷嬷道。随随道“我直说了,嬷嬷莫见怪。”高嬷嬷“娘子且说。”“我看这曹大家有点口不对心。”随随道。高嬷嬷挑了挑眉,声音尖锐起来“娘子为何这么说?”随随点着书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呆在家里弄瓦,跑去修什么史,我看她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也不信。”高嬷嬷一时语塞。随随接着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转头就写文叫别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她顿了顿“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别人去吃糠,那肯定是个坏胚子。”高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竖起眉毛瞪起眼,反驳道“曹大家并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后便未再嫁,守节终生,你不可诋毁……”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她自己爱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来陪她吃糠呐。”“你……”高嬷嬷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对曹大家不敬。”随随道“可是我阿耶阿娘从小教我,无论男女都要学好本事傍身,山里的虎狼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不来咬你。”顿了顿,皱起眉道“我听人说,孔圣人教我们要孝顺耶娘,听耶娘的话,嬷嬷你说,孔圣人和曹大家,我该听谁的?”高嬷嬷“……”她忽然觉得这女子着实难缠,别的不说,妇言是别想合格了。“老奴接着讲下去。”高嬷嬷决定无视她。然而随随可没那么好打发,她讲一句,这猎户女有十句等着她,直堵得她哑口无言为止。偏偏她说话时缓缓的,温温柔柔的,全无咄咄逼人之感,一副与你认真辨析探讨的样子,让人没法发作。高嬷嬷好容易讲完《夫妇》章,迫不及待地收起书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嬷嬷不讲了吗?”随随意犹未尽,“嬷嬷讲的甚有趣,我还没听够呢。”高嬷嬷“……”……高嬷嬷连着讲了三日《女诫》,鹿随随仍是如此勤奋好学、不耻下问,坚持不懈地与高嬷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嬷嬷有时一个恍惚,竟会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这一日,鹿随随忽然提出要去东市逛逛,高嬷嬷竟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游守不守妇德了,巴巴地给她安排出行的马车,甚至还体贴地问她钱够不够。随随摇摇头,桓煊不是吝啬之人,她虽然没名没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却也领了一份月例,这半年住在军营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钱都攒了起来。何况她出门本就不是为了买东西。春条的“风寒”还未痊愈,高嬷嬷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颠簸劳顿,便塞了个十四五岁的小青衣在她身边。婢女名唤小桐,主要任务是盯着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车夫和婢女,还有两个便装侍卫骑马跟在车后,毕竟齐王殿下这外宅妇生得太美艳,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里的登徒子缠上,难免有损齐王府的威严。随随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着,换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车出了门。马车驶到东市坊门外时将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刚敲完,市吏打开了坊门,车马人潮纷纷向门内涌去。长安城有东、西两个市坊,权贵豪富大多居于城东,东市也比西市更繁华热闹,放眼望去,满目的宝马香车、锦衣宝钿。“娘子想去什么铺子逛逛?”婢女小桐问道。随随扒着车窗往外望,为难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说该从哪里逛起?”随随不通文墨,女儿家感兴趣的无外乎衣裳布料、钗钿脂粉之类,小桐眼珠子转了转“娘子要不要去看看卖金银首饰的铺子?”随随道“我的钱怕是不够买这些。”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钱。”随随便道“好”。两人下了马车,随随给两个侍卫一吊铜钱,让他们在街角找个茶寮坐着等,便带着小桐逛起了铺子。随随长到那么大也没逛过几回市坊,偶尔去一次,都是想好了买什么,径直到店里,买完就走,这样悠哉游哉地逛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小桐却是隔三岔五就来采买的,地头很熟,对这西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数家珍。随随跟着小桐边逛边看,累了便找个摊子坐下来喝碗酪浆,吃点菓子,倒是十分惬意。只是随随身上没带多少钱,看得多,买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随随想扯几尺便宜绢布回去做亵衣,被她拉住“咱们府中的衣料可比这些强多了,娘子找嬷嬷去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好几次都是这样,随随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便作罢了。逛了半日,也只在胡人的店铺里买了几样不常见的香料,又给春条买了半打手绢。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随随目光微微一动“我平日里也用不到。”小桐轻啧了一声“娘子天生丽质,可肌肤却是不能不养的。”“那就去看看吧,”随随很好说话,“哪家铺子的脂粉好?”小桐一说起这些便头头是道“要说香粉面脂,满京城就属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面脂香粉秘方据说是从陈后主宫廷里出来的,比起御赐的都只好不差呢。”“一定很贵吧?”随随道。“有贵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丰俭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随随道好,两人穿街过巷,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铺子。这家店的市口不是顶好,门脸也不大,店堂里却是人头攒动,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小桐道“奴婢前几日还来过,娘子进去看吧,奴婢在外头等你。”随随点点头,走进店中。店里客人多伙计少,随随环顾了一眼,目光落在个包着皂色头巾,十七八岁的清秀小店伙身上。他的左眉尾部有条不显眼的旧伤疤,眉毛断成了两截。随随走到他跟前“店家,你这里可有胡胭脂卖?”那伙计隔着帷帽打量她一眼,点点头“胡胭脂敝店有几种,有红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还有紫矿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种?”随随道“我要西国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没有?”她话音未落,那伙计神色便是一凛“这种胭脂不常有人买,有批去年的货,都收在楼上库房里,娘子请随小的来。”随随点点头“有劳。”店铺里声音嘈杂,他们语声又低,没人注意到两人的对话,也没人注意到店堂里少了两个人。那伙计将随随带到楼上的房间里,放下厚厚的毡布帷幔,移开对面墙上的屏风,露出一扇暗门,躬身道“里面便是库房。”随随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内是个暗室,狭□□仄,只点了盏油灯,却布置得很舒适。一个五十岁上下,腰圆腹鼓,身穿宝相花纹织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职拜见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