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第15节
作者:余酲      更新:2023-05-19 09:18      字数:4260
  昨天放学之后,傅宣燎和时沐不知去哪里玩了,时家晚餐都散席了才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地上二楼,时沐进套房,傅宣燎进客房。客房就在时濛房间的旁边,这间以前是时思卉的卧室,她去外地念大学,时沐让阿姨把房间收拾了出来,方便傅宣燎偶尔过来时住。倒是方便了时濛密切关注傅宣燎的动静,今早隔壁的闹钟一响,时濛也跟着起了。可惜没掐准时间,收拾好东西打算出去的时候想起忘了带颜料,时濛着急忙慌回去拿,收拾完出来刚好撞上隔壁同样推门出来的傅宣燎。以前这种情况都是时濛先走。他不想引人注意,每次都是先到院外的树丛里等着,看见傅宣燎出门,才蹑手蹑脚地跟上。这回失策了,两人在距离不到三米的走道里出其不意地打上照面,时濛还没反应过来,傅宣燎先开口:“你也这么早。”手上拿着蓝色的礼物盒,他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干什么去?”这些年时濛在时家活得像个隐形人,平时和时家常客傅宣燎并没有什么交集。在学校就更说不上话了,两人年级不同,时濛又是艺术生,大多时候都在画室待着,而画室又分东西两间,时沐常去的是东边那间。因此经常以背影形式落在视线中的人突然正面相对,时濛当即愣住,随后便后撤一步,讷讷地答不上话。大约被他的反应无语到,傅宣燎咕哝了句:“我很可怕吗?”时濛想说不是的,稍慢了一拍,就被着急走的傅宣燎抢了先。“我先走了,方便的话帮我跟伯父伯母说一声,他们应该还没起。”说着,单肩背包的傅宣燎大步越过时濛,往楼梯口去。一脚踩下台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扭头往走道方向看过来,吓得时濛差点又战术后退。傅宣燎一手插兜,一手举高扬了扬蓝色的礼物盒。“如果你哥问起来,就说我去晨跑了。”他笑着说,像是料准时濛会答应,“记得帮我保密啊小朋友。”就在上个月,时濛刚过完十六岁生日,虽然他个子不高,但是很不喜欢被看作小朋友。因此今天他跟是照样跟,却故意把距离拉远了几米,边走边踢石子,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总盯着那个背影瞧。可是他的笑让时濛想起那次自己躲在阁楼的桌子底下,他故意支开旁人伸出手叫自己出来的样子。时濛喜欢他那样笑,总是忍不住要看。到学校门口时间刚过七点,隔着条马路看着一棵绿油油的圣诞树被校工从车上扛下来,再竖到布告栏旁,时濛还有点迷糊。又看见傅宣燎趁四下无人,把书包扔在地上,蹭蹭两步攀爬上栏杆,扭身将蓝色的礼物盒挂在圣诞树顶端,用绳子系牢。时濛这才明白了他这么早出门的目的。艺术生也要上文化课,上午语数外三节课,时濛都没仔细听,人在教室,恨不得把眼睛留在布告栏旁守着。中午去食堂用餐,还特地绕了远路在校门口转了一圈,确定那盒子还在,时濛才定下心来继续下午的课程。下午三点转移到综合楼的画室,时濛难得没有缩在墙角,选了靠窗的位置,方便仰起脖子就能看见校门口的情况。今天学生少,东画室没开,美术老师孙雁风带着常驻东边的得意弟子们进门的时候,时濛正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听到那个名字,才怔然回神。“时沐,让我看看你的画!”学校画室每周拟定一个主题,让学生围绕主题展开绘画,时沐的起笔总是会受到所有人的关注。五六个同学将时沐和他的画架围了个严实,七嘴八舌地问他构图、色调方面的问题,最后是孙雁风嫌他们吵,挥着教鞭勒令他们回自己的座位,画室才重归安静。上课时间,校门口没什么人,时濛便也铺开画纸拿起炭笔开始勾线。耳边唯余笔头摩擦画纸的沙沙声,偶尔插几句交头接耳的低语。将画板调整了个迎着光的位置,余光瞥见孙老师正躬身指导时沐作画,时濛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收回视线又盯窗外发了几分钟呆。他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思维受阻效率降低,一个半小时只勾了个大致轮廓,压根没用上带来的颜料。收拾画材的时候时濛动作很慢,显得有些疲惫,后座的同学自走道经过他身边时,无意的一句“你这张和时沐那张的构图好像”给他原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再度蒙上一层阴影。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谁喜欢总是被迫和另一个同龄人比较。可被拿来和时沐比较,已经成为时濛是自八岁以来逃不开的命运。从长相到身高到学习成绩,再到两人都喜欢的绘画,时濛已经习惯被放在做参照对比的低等位置,他比时沐矮五公分,他和时沐同龄却比时沐低两级,他和时沐画风相似却总是被认为是他在模仿……还有很多很多。时濛觉得,如果这一切皆因他是私生子而起,那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毕竟这几个要素之间毫无联系。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然而这个世界没空解答他的疑惑,也不会采纳他的一面之词。人们按自己的标准制定尊卑次序,又酷爱跟风抱团,他们觉得有关联那就是有,“真理”永远掌握在大部分人手中。走到门口的时濛被老师孙雁风叫住:“我看看你的画。”时濛着急走,推说:“还没开始画。”“刚才课上看见你画了几笔。”“不满意,擦掉了。”孙雁风背着手看向时濛,时濛亦倔强地与他对视。到底还是没勉强,孙雁风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画风与时沐确有几分相似。”他试探着问,眼中带了一丝熟悉的怜悯,“要不要考虑改变绘画方式?或者……你有其他感兴趣的画种吗?”时濛几乎用跑的离开了画室,一鼓作气向楼下狂奔。北风胡乱地扑在脸上,将头发肆意吹起,他才在操场边停下脚步,两手撑膝拼命喘气。说不清现在的心情,生气,失落,或是难过,在时家待了八年早习惯了,所以他现在依然很平静。平静地喘匀呼吸,平静地忘掉刚才发生的事,再平静地走到校门口,找一个不碍事的角落看向布告栏。冬日的天黑得很早,不过此处视野不错,不仅能看清圣诞树上的蓝盒子,还意外地亲眼目睹了时沐被妈妈接走的场景。是他的妈妈,不是我的,时濛想,虽然总有人说我和她长得很像。李碧菡对时沐极好,听家中阿姨说,当年出了点意外,还没到预产期夫人就生下了大少爷,早产儿体质弱,夫人为此很是愧疚,这些年更是加倍补偿,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最好的生活条件,最好的教育环境,最好的母爱。高挑优雅的女人把柔软的手轻轻搭在时沐的肩上,身旁的司机打起伞撑在他们头顶,女人将儿子往身边搂,让他完全被伞笼罩。时濛看见她的侧脸,笑容是他无幸得见的温柔。直到两人上车,目送车渐渐驶远,时濛才察觉头顶落了几点冰凉,融化的水顺着额角蜿蜒下淌。下雪了。守护蓝色的盒子的过程中,由于太无聊,数数都无法填满这段冗长的时间,时濛还想了一些平日里无暇去想的事比如他那个没住在时家的母亲杨幼兰,今天是怎么过的,下次见面的时候会不会又叮嘱他:“记得让着你哥哥,你应该的。”比如当年那场“意外”,如果杨幼兰知道撒泼耍闹的结果是李碧菡比她早生,会不会选择收敛一点,或者换一家医院。比如孙老师那样喜欢杨幼兰,为什么非但不阻止她把孩子生下来,还甘做护花使者,想尽办法帮她把孩子送回时家。再比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时沐,连傅宣燎也喜欢。可是时沐已经被接走,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家了。他的妈妈那样细心,家里定然开着暖烘烘的壁炉,并为他准备好热乎乎的汤和软绵绵的毛毯。立在寒风中,头顶落满雪粒的时濛一点也不羡慕,他的房间可以蹭到壁炉的余热,汤哪怕凉透也总会给他剩一碗。他睁大眼睛望向那棵被挂了漂亮灯串的圣诞树,盯着尖顶使劲看。时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那只蓝色的盒子,就是我的了。他等啊等啊,看着圣诞树前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远处钟楼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布告栏橱窗边的雪都堆积成山。走到圣诞树跟前的时候,自发守树的几名学生已经散了,门口的保安大叔从岗亭里探出脑袋吆喝道:“下着雪呢,快点回家吧。”时濛点头应下,却没走。等到校园里灯都熄灭,再无人注意这边,他把书包丢在雪地里,学着早上傅宣燎爬上去的轨迹,慢吞吞地往上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栏杆湿滑,也没个落脚点,依赖臂力攀爬上去,腾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够到那盒子,时濛便手脚虚软,彻底没了力气。加之听到脚步声乱了心神,脚下不慎踩空,还没来得及自救,抱着盒子的时濛仰面朝天栽倒下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身后传来的抽气声令时濛身体僵硬,不会动了似的。“嘶……好沉。”接住他的人显然也不好受,时濛从喷薄在脸侧的气息中闻出他喝了酒。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喝酒?是因为礼物没有被期待的那个人拿走,还是……没等时濛想明白,一只穿着校服外套的手臂自身侧伸出来,暖热掌心在并不充足的光线下还是准确抓住了时濛抱着礼物的手。心跳自喧嚣吵闹戛然止息,片刻后再度响起,径直冲向鼎沸。傅宣燎大口喘气,粗声问:“我生日那天,往我课桌里塞礼物的,是不是你?”像被警察当街逮捕的小偷,时濛头也不敢回,良久才很轻地“嗯”了一声。“去年,还有前年,也是你?”“嗯。”听到想要的回答,身后的人松了口气。雪还在下,将贴得很紧的两个人困在原地。“我就知道……”傅宣燎倾身向前,抱住怀中不住发抖的人,语气恶狠狠却透着股委屈,“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第14章时濛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喜欢”这个词,本该欢欣雀跃,可他太过清醒,理智地知道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由于早有预兆,时濛只是心里密密麻麻的酸疼,针扎似的,远没有书上写的天崩地裂痛苦不堪那样夸张。但仍花了些时间才缓过来。时濛不善表达,默默在心里打了腹稿,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刚要告诉傅宣燎“你认错人了”,便见一颗醉醺醺的脑袋歪在他左肩上,眼睛是闭着的,呼吸均匀绵长。居然睡着了。花了不到半分钟思考,又花了半分钟试图摇醒醉鬼未遂,时濛没办法,捞起傅宣燎两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艰难地把人从地上背了起来。先把他带回家吧,时濛想,坐在雪地里会着凉。傅宣燎比时濛大两岁,个子很高,就算在本校高三生中也鹤立鸡群,因此虽然不胖,但对于时濛来说还是负担过重。尝试了几次都捞不着他的膝弯,时濛只好攥着他的胳膊往前拽,让他的脚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仅仅从学校门口到马路边,就累得气喘吁吁。天气不好的深夜,鲜少有出租车经过,站着等不是办法,时濛改成架胳膊,扛着脚步踉跄的傅宣燎又走了两条街。期间傅宣燎醒过一次,也可能是在做梦,含含糊糊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喜欢我的?”时濛不想回答,也没力气说话。“你说嘛。”傅宣燎不依不饶,路都走不稳还要问,“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喘了几口粗气,时濛有些无奈地回答:“三年前。”喝醉的人脑子不灵光,傅宣燎算了半天:“那你也太……早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