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作者:雷米      更新:2023-05-19 04:01      字数:4493
  胸中的躁气稍有缓解。王宪江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揪起衣领呼扇着。从警三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恶性案件。一场特大暴雨,全城皆涝,雨过天晴之后,卫红渠里漂起三具女尸。三名死者身份不明,年龄各异,身高体重也各不相同。尸体皆一丝不挂,初步认定死因都是绳索之类勒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至于其他特征,需要法医做进一步解剖才能确定。从尸身上残留的淤泥和擦痕来看,尸体很可能是从下水井中被雨水冲出来的。王宪江要做的,就是确定尸体在下水井中被弃置的地方,一来,可以围绕此地展开勘查,看能否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二来,可以确定死者的数量——没有人可以保证现有的三具尸体就是全部死者。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邰伟捧着几本卷宗走进来。「师父,你这边怎么样了?」邰伟把卷宗摆在图纸上,抬手擦汗,「尸源有点线索了。」「哦?」王宪江直起身子,摁熄烟头,「什么情况?」「我对比了今年以来报失踪的案子,找出几个和死者体貌特征相似的。」邰伟指指桌上的卷宗,「已经安排认尸了。」「几个?」「七个。」邰伟撇撇嘴,「死者已经高度腐败了,面目不清,所以网撒得大点。」「行,尽快落实吧。」王宪江伸手去摸烟盒,「找到尸源,接下来的工作也好布置。」「抽我的,抽我的。」邰伟忙不迭地从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王宪江一支,又帮他点燃,「这是下水井的图纸?」「嗯,鬼画符似的,看不懂。」王宪江叹口气,「还得考虑雨量、流速、流向——找人来分析吧。」「好,我去规划院找人。」邰伟掏出记事本,刚写了几个字,法医老杜推门走了进来。「老王,尸检完事了。」老杜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惫,「你过来看看?」解剖室位于地下一层,温度要低得多,加之墙角轰鸣的大功率空调,一进门,王宪江身上的汗就消了一大半。邰伟躲在他身后,连连打着寒噤。室内光线充足。惨白的日光灯下,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显得格外刺眼。王宪江和邰伟接过老杜递来的口罩和手套,一一穿戴好。「什么情况?」「一号死者,女性,30~35岁之间,尸长162厘米,重51公斤,取了耻骨联合,发现分娩瘢痕……」「说重点吧,老杜。」王宪江揉揉脸,「我没时间听废话。」「生过孩子。」老杜瞪了他一眼,「应该是已婚妇女。」王宪江回头看了邰伟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掏出记事本记录下来。「死因都是机械性窒息,勒脖子。」老杜掀开一具尸体上的白布,指指颈部肿胀的暗绿色皮肤,「凶器应该是铁丝之类的东西。」「还有呢?」「死者生前都被性侵过,一个a型血的人。」老杜拿起解剖台上的一个金属本夹子,翻了翻,「从胃内容物来看,她们都是最后一次进食后十小时之内被害。」老杜合上本夹子,补充了一句:「先奸后杀。」王宪江骂了一句。他弯下腰,捂住口罩,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具女尸的手脚。「甭看了,腐败得太严重。」老杜知道他的意图,「不过,抵抗伤和约束伤并不多。」「也就是说,被害人都是很快就被制服的?」邰伟想了想,「这王八蛋挺强壮啊。」王宪江看了邰伟一眼,又转向老杜:「死者有被折磨过的迹象吗?」「看不出来。」老杜摇摇头,「擦伤什么的都是死后伤。」他指指尸体:「制服—强奸—杀人,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环节。」「看来这王八蛋就是为了爽那一下子?」王宪江皱皱眉头,「低收入者啊,否则找个女人没那么难。」「我去查查重点人口?」邰伟插嘴道,「有性犯罪前科那种。」「行。」王宪江点点头,「受过治安处罚那种也查查。」邰伟应了一声,写在记事本上。老杜又打了个哈欠:「你们那边怎么样?」「没什么进展。」王宪江长出了一口气,「等尸源查到再安排吧。」「不好办。」老杜皱皱眉头,「除了知道抛尸现场在下水井里,哪里是第一现场都不清楚。下水井像他妈蜘蛛网似的,怎么查啊?」王宪江苦笑一下:「明天去规划院找个人来帮忙分析分析,实在不行,咱就钻下水井吧,一寸一寸地找。」两支铅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一支黑色圆珠笔。一块橡皮。一把尺子。一块三角板。一个量角器。姜玉淑把这些物件一一从文具盒里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随后,她上下端详着这个所谓的「文具盒」。它其实是某品牌营养液的包装盒,塑料材质,盒边带磁力吸扣。看得出,这个文具盒用了很久,盒盖上的商标和字样已经被完全磨掉,原本棱角分明的边缘也变得圆滑。一道长长的裂纹横贯在盒体上,稍加用力,这个盒子就会断成两截。姜玉淑小心翼翼地把文具盒放好,看着它出神。用到了三角板和量角器,这孩子应该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用药盒来做文具盒,而且量角器上的刻度都磨没了还舍不得换,家庭条件似乎不太好。双色圆珠笔上贴了卡通胶纸,而且两支铅笔都削得整整齐齐(其中一支的笔尖已经摔断)。一个家境一般的初中或者高中女生。姜玉淑略叹口气,把物件又逐一放回到药盒里。合上摇摇欲坠的盖子之后,姜玉淑找了一张报纸,仔细地把药盒包裹好,又用透明胶带牢牢缠住。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这个文具盒还给它的主人。她甚至不知道「那个被拖走的女孩」是否真实存在。但是,一个女孩子用过的文具盒出现在那个地方,这让姜玉淑不得不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可能性有两个。其一,那天傍晚其实是自己眼花,所谓的校服女孩并不存在,这个文具盒只是某个粗心的女生丢下的;其二,确实有一个女孩遇袭,在楼角处被人拖走,女孩曾和对方有过撕扯,书包里的文具盒落在了草地上。圆规。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姜玉淑的脑子里。药盒里没有这个。如果上几何课的话,应该要用到圆规才对。然而,姜玉淑在捡回文具盒的时候,特意在四周查看过,再没有别的物件了。她会不会拿出圆规来自卫?姜玉淑小小地惊呼一声。一个女孩子,需要用圆规来自保,那她面对的是怎样凶险的环境?她不敢再想下去,连连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说不定就是个粗心的孩子把文具盒丢了。看了一天账本,眼花了……姜玉淑站起身来,拿起那个用报纸包裹好的盒子,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姜庭今天又晚归了半个小时。一进门,姜玉淑就发现她脸色不好。问了几句,姜庭才闷闷地回答说在体育课上跑了一千米,有点累。放下书包,她就躲进房间里,晚饭时才出来。在饭桌上,姜庭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扒饭。姜玉淑想和她聊聊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女儿却只是以「嗯」「啊」「还行吧」来应付自己。姜玉淑也没了兴致,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姜庭应该还没到生理期,这突如其来的坏情绪真是莫名其妙。两个人沉默着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孙伟明来了。孙伟明从不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更不会不提前打招呼就来。姜玉淑心下奇怪,还是招呼他坐下,让姜庭泡杯茶拿过来。父女二人坐在餐桌旁,不咸不淡地扯些闲话。姜庭依旧情绪不高,垂着眼皮,孙伟明问什么就简短作答。他不开口,姜庭也不说话。姜玉淑把碗筷洗净,就躲到客厅里看电视。十几分钟后,餐桌前就沉默了。随即,姜庭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卧室,路过客厅的时候,说了句「妈我去写作业了」,就关上门,不再出来了。孙伟明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姜玉淑想了想,起身走过去,给他面前空了一半的茶杯续满水。孙伟明问道:「庭庭今天是怎么了?」「不知道。我问了,她就说累着了。」姜玉淑放下暖水瓶,「晚上我再问问吧。」「哦。」孙伟明似乎也无意纠缠这个问题,「你最近怎么样?」「挺好。」「工作忙吗?」「还可以。」「身体也不错吧?」「嗯,不错。」姜玉淑抬头看看自己的前夫,后者正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和表情跟自己对话,就像他横放在桌面上的手臂一样不自然。她实在不想让如此尴尬的交谈再继续下去,就开口说道:「庭庭没事的,青春期,情绪波动很正常。」姜玉淑站起来,「你别担心。」孙伟明坐着没动,脸上的笑容更加促狭:「这么多年了,你的个人问题……没再考虑考虑?」姜玉淑惊讶地扬起眉毛。离婚几年,孙伟明从未关心过这件事,怎么突然打听起自己是否另结新欢了?「有同事给介绍过,条件还不错。」姜玉淑不知道孙伟明的意图何在,为了维护自尊,言辞颇为含混,「慢慢处着看吧。」「嗯,年龄也不小了,日子还得过。」孙伟明也没追问,「再说,你一个人带着庭庭也怪不容易的。」「没事,再不容易也这么过来了。」姜玉淑笑笑,「感谢关心。」「人不错就嫁了吧。」孙伟明倒是颇为积极,「咱俩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大家都得好好生活,没准再要个孩子呢。」「我都多大岁数了……」姜玉淑突然觉得不对,「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啊?」孙伟明笑得颇为勉强:「嗯,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说。」姜玉淑直起身子,双手抱在胸前。「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吧,干得还算不错。」孙伟明凑过来,「单位也挺认可我的能力,打算调我去北京总厂。」「这是好事啊。」姜玉淑看着孙伟明,心中的警惕不减,「先恭喜你一下。」「嗯嗯,谢谢。」孙伟明点头,「我这一走,可能就要在北京安家落户了。」「哦。」姜玉淑等着孙伟明说下去,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你就是来显摆显摆?「北京嘛,你知道,教育资源什么的比较丰富。」孙伟明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滑动着,「庭庭这不都高二了吗,我想……」「你想什么?」姜玉淑的脸色白了,「把庭庭从我身边抢走?」「这怎么是抢呢?」孙伟明辩解道,「我这不也是为孩子着想吗?」「不用你想。」姜玉淑又站起身来,「这孩子现在姓姜。你走吧。」「玉淑,你想想,那可是北京户口。高考录取线你知道比咱们省低多少吗?」孙伟明收敛了笑容,「比方说,考清华,北京孩子只要……」「庭庭期中考试多少分你知道吗?在班里排多少名你知道吗?」姜玉淑伸手去拽他,「你走吧,我们不要你的北京户口。」「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孙伟明也急了,「要不这样,咱们让庭庭自己决定。」「我是她妈,我替她决定。」姜玉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径自把孙伟明拖到了门口,「你走吧。谁也别想把庭庭从我身边带走。」「玉淑你再想想。」孙伟明手扶着门框,语气也缓和下来,「我再联系你。」姜玉淑打开门锁,一指门外:「滚!」赶走了前夫,姜玉淑突然觉得浑身发软。她背靠在门上,大口喘息着。委屈、愤怒、恐惧齐齐袭上心头,她很快就滑坐在地上,额头抵住膝盖,小声地抽泣起来。哭了一会儿,姜玉淑隐约听到女儿卧室的门开了。她急忙爬起来,坐到餐桌旁,扭过身子,背对着卧室的方向。几秒钟后,她感觉到一双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妈,你怎么了?」姜庭的气息吹在姜玉淑的耳边,暖暖的,痒痒的。这让她又有了想哭的冲动。姜玉淑勉强压住涌上喉头的哽咽,拍了拍女儿的手,哑着嗓子说道:「没事,和你爸聊了会儿,不太愉快。」「真烦人,以后别让他来了。」「胡说,那是你爸。」「我不管,欺负我妈就不行。」说话间,姜庭的双手环绕住姜玉淑的脖子,脸颊也贴住她的,轻轻摩挲着。姜玉淑抬起一只手,摸在女儿的头上。浓密的长发在指尖摩擦,细微的麻痒感从肢体末端渐渐传遍全身。姜玉淑的手慢慢用力,最后紧紧地搂住女儿,仿佛在下一秒钟,就会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