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容与和叶穗定下了来年五月份的婚期, 婚前总要见见双方的家长。叶穗这边好说, 亲戚关系简单，需要走动的就一个叶一梦，但许家显然不会那么随便。这一年冬天过年, 叶穗第一次正式去许家拜访父母。实话实话，她真的蛮紧张的。

  许志国是政府高官，倪薇是成功企业家, 要拜访这两位, 叶穗从三个月前，就洗了指甲, 把自己的长发染回了黑色。她仔细研究过，像许家这样的家庭, 长辈都喜欢规矩正常的小辈。例如许容与他嫂子, 尹合子，正是靠她的高知风采, 得到了两位长辈的承认。

  叶穗提前磨许容与, 不停问许志国和倪薇的喜好，并像读书时期那样记笔记背诵。她为人热情大方，许容与常常看到的就是她和谁都打成一片, 叶穗因为他父母的问题紧张无比, 他才是第一次见到。

  大年初六, 许容与和家里商量好了时间, 和提着大包小包礼物的叶穗, 一起开车回许家。他之前在上海工作, 现在工作虽然调到北京，但他自己和叶穗凑了首付买房，平时吃住不是在单位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不会回许家。

  坐在车上，看到离记忆那道小坡越来越近，闭着眼睛，好像都能看到坡后的树林、别墅区、安静的街道……坐在副驾驶的叶穗身子前倾，下巴磕着自己的手，车外的雪光浮照着她白净的面容，纤长的睫毛。

  叶穗声音紧绷：“到你家了……好久没来这边了……”

  许容与瞥她一眼：“听你语气，你好似很怀念？”

  他顿一下：“以前没爬够墙？还是没偷偷摸摸够？”

  他指的是他和叶穗多年辛苦的地下战，因为许父许母始终不看好他们，他和叶穗一直交往，但每次叶穗都喜欢来找他。叶穗一边喜欢找他，一边又克制不住地怂，不敢和他爸妈见面。所以就一直偷偷摸摸，总是挑许志国和倪薇不在的时候，或者实在不得已，她还要爬墙。

  可惜后来倪薇给家里养了条狗，叶穗就不敢爬墙了。

  而现在许容与说起这个。

  紧张之余，叶穗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她的准老公侧脸线条动人容颜俊俏气质高贵，哪哪都完美，只是——呀！他这个人，说话时那个不冷不热的调调，始终不改。

  叶穗怀疑他公司的同事肯定都很讨厌他。

  叶穗反唇相讥：“让一个女生天天爬墙找你，你还很自豪哦？”

  许容与：“自豪不至于，但也不丢脸。”

  叶穗：“许容与，我今天要集中注意力见叔叔阿姨，我没空理你，不想和你吵，你别故意惹我哦。你惹急了我，小心我现在让你停下车，和你来个车震。在这地方车震，明天你就可以上社会新闻了。”

  叶穗做个鬼脸：“反正我是不怕丢脸的。”

  许容与：“……”

  他下巴绷起，握着方向盘的手发紧。

  叶穗得意露出笑容，他用余光看她一眼，说：“你这副笑脸，和你衣装可不配。你打算这样见我爸妈？”

  叶穗穿的是非常正常的春款衣，只在外面套了冬天大衣。在家里时许容与怎么说她都说不动，她坚持要穿得优雅如淑女，给他爸妈留下好印象。现在许容与攻击她笑容，叶穗连忙收了自己洋洋得意的笑脸。并且想起什么，她掏出小镜子来补妆。

  许容与继续开车。

  在红绿灯口停车时，许容与被叶穗用手肘打一下腰：“太太口服液帮我拿一下。”

  许容与：“年纪大了，需要太太口服液救命？”

  叶穗：“……我是紧张！紧张好不好！”

  这什么破男人啊！

  也就是叶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换个女人本来就比自己的男人大三岁，心里该不自在，男人还根本不在乎，随便就攻击她“年龄大”，正常女生早该生气了……

  但这么多年，两人交往都七八年了，彼此脾气实在是太熟了，比起刚开始交往时的甜蜜，许容与放开本性后，两人现在比起腻歪，更多的是打打闹闹，锅碗瓢盆，凑合着过呗。

  不然还能分手哎？

  叶穗忧伤叹气：就她和许容与，走到这一步……还真不可能分得了了。

  交往多年，长期异地，也曾试过冷暴力，试过分开。也想过她这么漂亮这么年轻，为什么不找别的男人玩一玩，非要吊死在许容与一棵树上。但最后……不知道许容与怎么想，她是真的离不开他。

  没有许容与的人生，对她来说已经是不完美的人生了。

  “穗穗，到了。”

  叶穗出神时，听到许容与开口。

  她还没回过神，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忽然解了安全带，倾身凑过来。叶穗愣愣的，看他罩过来，英俊的面孔与她相对。他俯下来，清凉的鼻梁和她擦过，唇轻轻碰了一下她。

  许容与温和道：“穗穗，自然点，见我爸妈不要紧张。别觉得他们冷淡是不喜欢你，他们对我也很冷淡的。”

  叶穗捂脸：“可我就是紧张啊。你爸妈好不容易松口我们结婚，要是我今天搞砸了，他们不让你娶我了怎么办？”

  许容与淡声：“那我就跟你私奔呗。”

  叶穗怔愣，从手掌中抬起眼，湿润明亮的眼中写满了怔忡，呆呆看他。他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并低头在她手上轻轻亲了一下。叶穗心中顿时滚烫，握紧许容与的手。

  她的男人，说话总是没有热情，但是她知道他都是认真的。许容与不和她开玩笑。

  他俯眼，望她：“拐走许家小少爷私奔，叶小姐成就感也是蛮大的对不对？”

  叶穗与他对望，仰起脖颈，被他逗得哈哈笑起来——他为了逗她高兴，居然用他自己很不喜欢的“小少爷”这个梗。

  看她笑了，许容与才松口气，再次低头，与她温柔亲了一下。叶穗搂住他脖颈，听他在她耳边温声：“叶穗，你不用紧张。被爱的人，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应该有恃无恐。”

  他在说今天的见面愉快不愉快都没关系，她是被爱的那个人。

  叶穗眸中顿时湿了。

  许容与总是能平平静静地就戳中她心中的柔软。她想哭，被他感动得想掉眼泪。可是坐在车里，还在他家门口，她实在不好抱着他嚎啕大哭。于是叶小姐努力忍下泪意，抱住他承诺：“许容与你今天照顾照顾我，等我带你见我家人的时候，我也照顾照顾你。”

  许容与：“嗯。”

  --

  下了车，深呼吸，叶穗跟在许容与身后进家门。其实她对他的家很熟悉，他以前读研时她常来北京找他。但是现在，叶穗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认识他家，并在许容与的介绍下，叶穗一板一眼地向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的许志国和倪薇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许志国淡淡点了点头，倪薇连点头都没有。

  叶穗悄悄看脸色平静的许容与，许容与没说话，一个人下了楼，施施然的：“爸妈，是容与和叶穗来了吧？叶穗，坐啊。”

  叶穗抬头，看到下楼的人是尹合子。尹合子生完孩子后，就恢复了工作，不过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当然也会来。面对楼下叶穗感激的眼色，尹合子对她微微一笑，解释：“许奕去上班了，中午才能回来。”

  叶穗迎上去：“嫂子你慢点，生完孩子要小心的。”

  她非常积极地去扶下楼的女人，回头时，看到许志国夫妻探寻的目光，叶穗露齿一笑。许志国怔了下，回她一笑。

  倪薇扯嘴角：叶穗还真是自来熟啊。

  自来熟的叶穗成功入座，许容与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他没努力引话题，家里阿姨端来了水果盘，叶穗就积极地拿起水果刀削苹果，递给许志国夫妻。她关心了一把尹合子坐月子的情况，又怂恿尹合子出去玩玩、见见太阳。说着，意识到自己太活泼，叶穗又想起讨好许志国夫妻了：“叔叔阿姨，这两天天气很好哦。你们也可以抱团去旅游嘛。我有同学在旅游社工作的，我可以帮叔叔阿姨联系啊。”

  许志国摇头笑笑，温和的：“我就算了，工作忙，旅游什么的，你们小孩子去玩就行了。”

  倪薇则淡声：“旅游团？和一群不认识的生活观念不合适的陌生人像赶集一样旅游？那是‘到此一游’吧。抱歉，我没兴趣。”

  叶穗脸上的笑微僵。

  许容与握了握她的手，叶穗回头，看他说：“我有兴趣。”

  叶穗噗嗤笑起来，嗔怪白他一眼：“你不要凑热闹啦。”

  但是许容与缓解了她的尴尬，她熟练递出了削好的水果。许志国和倪薇看一眼，许容与向他们看来，目光定定，两人顿一下，接过了叶穗的好意。叶穗舒一口气，低下头时，听到许志国居然主动和她搭话：“叶穗想好自己未来的规划么？”

  叶穗没料到许容与的爸爸会主动和自己说话，她慌张地啊一下，连忙抬头。如同面对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一样，叶穗茫然又紧张地回答：“有、有规划的啊。就是和容与结婚，生孩子，一辈子在一起……”

  尹合子一愣，然后莞尔，看一眼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未婚妻的许容与。

  许志国也愣住，笑一笑，不说话了。

  倪薇专业拆台，不冷不热道：“你叔叔是问你你对你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规划。工作事业方向的，不是问你的家庭方向。”

  叶穗脸热

  。

  心里又有点委屈。

  她又不熟悉他们的说话风格，她如坐针毡，领悟错意思，他妈妈也太凶了呜呜。

  叶穗尴尬的：“这个，我、我还没想过……”

  许容与打断她的话：“爸妈，叶穗的人生计划，她说了不算输。她的计划是我安排的，你们有疑问可以问我。”

  这一下，许志国和倪薇齐齐看过来：“你帮叶穗安排她的人生？”

  许容与：“嗯。”

  他们再看向叶穗，眼神变得复杂怪异，不知道说什么了。许容与这可怕的控制欲……和倪薇太像了。倪薇深深记得两个儿子对自己的反抗，她真没想到，叶穗居然受得了许容与肆意安排她的人生。

  对上倪薇审度的目光，叶穗仰脸露笑。

  倪薇别开目。

  心想真是傻女人。

  --

  双方交流渐渐进入正轨，许容与的爸爸妈妈谈不上喜欢叶穗，但是许容与和叶穗已经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给脸色也没意义。在尹合子和许容与的相助下，他们的会晤艰难地推进着。这种艰难，在中午许奕回来后，终于在许奕的活跃下，变得不那么让人尴尬了。

  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叶穗也自在很多，主动去厨房帮助阿姨摘菜。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不错，快乐地哼着歌，但是转身，冷不丁看到倪薇拿着一杯白开水，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一眼她。

  叶穗镇定：“阿姨好。我做饭时就喜欢哼歌，没打扰到您吧？”

  倪薇盯她半晌：“你还真是傻。”

  叶穗：“啊？”

  倪薇：“做个饭就快乐成这样？干个家务活，男人还在客厅聊天，并不来帮你，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叶穗：“……叔叔阿姨让我进门我就很高兴啊。”

  她眯起眼睛笑，甩了甩手上的水，不以为然道：“阿姨是说让容与来帮我做饭么？不用啦，我做的挺好的呢。其实我们在家时都是容与做饭呢，我现在好不容易有表现的机会，当然不要他插手啦。”

  她说的是实话。

  倪薇却不相信。

  许志国和倪薇认识的自家小儿子，是冷淡的，矜持的。许容与连和他们对抗，坚持要和叶穗在一起，他态度坚定，但行为上也没有太多热情。许志国和倪薇没见过许容与和叶穗是怎么相处的。他们从来不觉得许容与会放下高资调去迁就叶穗。

  尤其是今天见面，更像是叶穗在努力讨好许容与，和许容与的家人。

  倪薇握着水杯，淡声：“喜欢男人是正常的，为了男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却是没必要的。女人的事业人生，不应该围着男人转，让男人随手插手。你没有自己的坚持，依附于男人，现在男人爱你时捧着你，日后他不爱你了你被丢弃时，你哭都没地方。”

  倪薇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段话，看也不看叶穗，放下水杯，就走了。

  叶穗呆立半天，才反应过来倪薇说的，居然还是之前那个话题——许容与规划她的人生。

  倪薇居然不高兴许容与规划叶穗的人生。

  特意跑来教训叶穗一顿。

  天啊。

  叶穗笑起来，喃喃：“阿姨也是蛮可爱的嘛。”

  倪薇居然不是一心向着自己儿子说话，居然还关心她……哈哈。

  叶穗又在厨房忙一阵子，忽听身后不冷不热的声音：“怎么样？”

  叶穗吓一跳，转身，看到是许容与站在玄关门口看着她。她捂着心脏，抱怨：“你们家人怎么都一个毛病啊？喜欢不吭声站人背后吓人啊。”

  许容与挑眉：“有别人来看你？”

  叶穗：“你妈啦。”

  许容与上下扫她一圈，看她精神不好，不像是受到伤害的样子。

  叶穗主动跟他说：“你放心啦，阿姨教我人生大道理呢。真可爱哈哈！容与，我好喜欢你家人哦。都是那种表面冷冷淡淡的，但心里很热情，为子女考虑那种。你爸妈对我们真好。”

  许容与怔愣一下。

  他说：“叶穗，只有你会觉得我爸妈好。”

  叶穗讶然，她眨眨眼，看他走过来。他拥抱住她，叶穗身子绷起，唯恐有人进来被看到。但他抱着她，俯下脸，与她温存，轻声：“没有哪个姑娘因为我父母的原因和我爱情长跑七八年，还会觉得我爸妈好。你怎么这么不记仇啊，人稍微对你好一点你就感动。”

  因为她太珍惜人间的温暖了。

  便抓住不放。

  乐观下，满是伤痕。

  叶穗垂下眼皮，轻轻笑。她乖乖巧巧的，由他抱着，却忽然仰头，对他抛媚眼，风情万种，说：“因为我爱你呀。”

  --

  下午的时候，家里意外来了客，见到了叶穗。倪薇和尹合子都有些不自在，没想到家里会来不速之客。倒是叶穗大大方方的，帮着倪薇招呼客人。倪薇不太擅长这些，这些事都是家里干活的阿姨提前布置，自己大儿子的媳妇尹合子是读书人，也不擅长和人交际。倒是叶穗磕磕绊绊地上手，叔叔阿姨叫了一圈，大家都高兴了不少。

  许志国坐在客厅，看许容与不断抬头，看向那边打牌的女人们。

  叶穗就在那里，被稀奇的长辈们拉着手围观。

  许容与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许志国观察着小儿子的神情，淡声：“叶穗很大方，漂亮，性格开朗。”

  听到许志国开口，许容与回过头看去，知道他爸爸一定是有话要跟他说。

  许志国沉吟片刻，说：“但这个姑娘的优点也就如此，你为什么会非她不娶，一点余地也不给我和你妈留呢？”

  许容与眉梢轻微一动，低声：“爸爸到现在，也想拆开我和叶穗么？”

  “不是，”许志国说，“我和你妈妈只是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非叶穗不可。她不够优秀。如果你只是喜欢开朗漂亮的女生，我们圈子里也多的是，这些年我和你妈一直在照你的喜好给你相亲，但是最后你还是喜欢叶穗。我和你妈始终不明白，希望你能在结婚前，为我和你妈解开这个难题。”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倪薇走过这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眸子一闪，没有现身，却也安静地站在墙根角落里，等着许容与的回答。

  许志国的疑惑，和她一样。

  她不懂许容与到底爱叶穗什么。

  许容与垂目半晌，缓缓抬头：“好，那我告诉你们答案吧。”

  “我爱她风情妩媚，也爱她无拘无束。”

  “我爱她漂泊自在，也爱她糜颓懒倦。”

  “爱她庸俗，也爱她善良。”

  “爱她不跌入俗世，又爱她就是俗世。”

  许志国平静看着他。

  许容与微微笑，淡声：“爸爸不理解这种爱情吧？那我用爸爸能理解的分析，说明一下吧。”

  --

  “我和叶穗，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我始终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抱有怀疑，我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不信任这种关系。某种程度上，我生活中从来没有一个我确定不会离开我的人。因为我嘴毒，因为我冷漠，因为我不会主动和人相交。我和谁的关系都不长久。我唯二长久的关系，一个是哥哥，另一个就是叶穗。”

  “我不缺钱，不缺智商，我只是没什么感情。而叶穗和我恰恰相反。她需要我的帮助，需要我的导向。当我对她的事情提建议的时候，她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嫌我干涉她。因为她本人没计划。”

  “我需要控制一个人，照顾一个人。我借助这种关系，保证她不会离开我，永永远远和我在一起。不会厌烦我，不会讨厌我。”

  “我负责叶穗的生活，帮她收拾她的烂摊子，放她出去肆意妄为。这么多年的恋情下来，我通过这种方式确定她在我的控制下。

  “我知道她把自己过得糊里糊涂，有今天没明天，如果我不告诉她去做什么，她就会一直左右摇摆。对叶穗来说，她必须回到我身边，才能让她的生活质量不下降，不变得乱七八糟。因为没有人会把她照顾得比我更好，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爱她包容她支持她，我就是她的家。”

  “每一个对生活不期待惊喜的人，如我，都需要一个简简单单就快乐有趣的人陪伴。”

  “我和叶穗能走到现在，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包容她并且确定爱她的男朋友，而我需要一个不会离开我抗拒我的女朋友。她想要爱，我想要不离不弃。”

  “任何一段爱情能够持久，都是因为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啊。”

  “所以我爱她，永永远远爱着她。”

  --

  倪薇离开了客厅，回到打牌室，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和朋友们笑逐颜开的叶穗。

  她知道，今天的家长见面会，成功了。

  她和许志国，终于放弃原则，他们可以放心，让许容与和叶穗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