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作者:惭时      更新:2023-11-07 21:09      字数:4423
  “小主请挪步!”太监嘴上恭敬,手上的动作可一点儿都不恭敬,两侧人几乎是硬生生架着谭招娣往鹅卵石小路的尽头走。

  谭招娣的腿在动,头颅却像是被焊在脖颈上一般,一直难以置信死盯何宝林头顶的发簪。

  梨花树上的梨花在眼前飘落,化作泥泞,染着可怖的白芯。

  她的大脑几乎是木的,无法思考。

  回到寝宫中幽禁了几日,这几日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从湖泊中起来后她不梳妆,也不洗漱,浑身冰冷坐在铠甲下,一身漂漂亮亮去赴宴的靛青色宫袍都染上了灰,春喜抱着她安慰:“主子莫怕,主子莫怕,等何宝林醒来后,她定会为您澄清嫌疑的!”

  谭招娣甚至都无法对春喜说出口,说她走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那枚银簪子。

  那枚由何宝林雪中送炭赠予她,又随着殿内其他首饰一并失窃的银簪子。

  谭招娣回到寝宫中第一次从铠甲下站起身来,踉跄被春喜搀扶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少女眼下乌青,披头散发,像只惨白的水鬼。

  她哆嗦着手指拉开抽屉,从前从大西北带来的首饰满满当当填满了整个抽屉,如今起码少了一半。曾经“首饰失窃”让她十分混乱,身处何处都感觉自己被贼盯着,好像有人在打她的主意。

  但她不知道是谁在打她的主意。

  是谁授意,又是谁针对。

  又浑浑噩噩过了几日,谭招娣被宫中侍卫架到了皇后殿前,跪倒在正中央,四妃皆坐在皇后的侧下方木椅上,八嫔在后方垂首静立。

  “你可认罪。”

  开口的是皇后,一锤定音。

  谭招娣僵着脸抬起头。

  一片静谧,其余宫妃都生怕殃及自身。

  见她迟迟不开口说话,皇后道:“何宝林已经苏醒,醒来后说确是你推她下水。”

  谭招娣深深一闭眼,再睁开眼时整个人都如坠寒潭,“她孩子怎么样了?”

  皇后道:“还在,脉象平稳。”

  “哈,哈哈。”谭招娣直起腰,又赤红着眼睛大笑数声,自嘲念道:“脉、象、平、稳。”

  宫妃们频频皱眉,神色各异。

  皇后抿了下唇角,又问了一遍,“人证物证皆在。谋害宫妃与皇嗣,你可认罪?”

  谭招娣抬头,“我不认罪,我要见她!”

  皇后摇头道:“你不能见她,她刚受惊醒来,惊魂未定,龙嗣为重,怎可轻易让你见。”皇后顿了顿,又道:“你若不认罪,就要拿出证据证明你没有推她下水,也未曾夺人所爱抢过她心爱的马鞭。”

  谭招娣语气激动道:“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我如何能自证?娘娘请让我见她一面,我当面质问她为何要撒谎,为何要诬陷于我!”

  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坐于下位的淑妃娘娘轻轻托起一杯茶,她在宫中惯常爱

  当和事佬,微笑开口道:“皇后稍安勿躁,她想见何宝林,也未尝不可,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对峙,我等怎可只听一面之词。”说罢,她又看向谭招娣,弯唇道:“可皇嗣为重,眼下还是得先顾全何宝林的身体,过几日你们再对峙如何?你疑罪未消,这几日理应关押到大牢里,听候发问。你觉得如何?”

  皇后猛地皱眉,眼神不善瞥一眼淑妃。

  她刚要开口打断,谭招娣便重重叩首下去,道:“谢淑妃娘娘成全!”

  抬起头时,周边的氛围很古怪。宫妃们面面相觑交换彼此心照不宣的视线,皇后眉头皱得更紧,睨来的一眼似乎在怨她不争气。

  谭招娣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弄错了。

  从进宫的那一日她就发现,很多在大西北寻常举动,在这里都会被打成异/端。甚至很多正常人会做出的举动、那些看起来完全正确的抉择,在宫里也是大错特错,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她不知道谁在害她,也不知道谁在帮她,在这深宫之中即使有八百个心眼子都不够用。

  “糊涂啊。”淮南王妃这个局外人看着都连连摇头,裴子烨满脸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淮南王妃道:“仙人未曾经历过后宫之争,许是不知晓——关进大牢?进了大牢,“死”法可就多了。病死、冷死、饿死、中毒死、被吓死、自/杀……这就相当于羊入虎口,将能够宰割自己的刀刃递到了敌人的手中,在大牢里谭招娣恐怕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裴子烨有点儿被震住。

  连星茗叹气道:“皇后娘娘问她可认罪,就是在帮她了。这时候即便拿不出自证的证据,也要顺着话头往下说,死乞白赖求一个继续幽禁,再传信给母族势力求援,而不是求见何宝林,见何宝林能有何用?”

  裴子烨更被震住。

  和这两个在宫里待过的人比起来,他好像根本就没在宫里生活过一样。一旁的世子也听得发愣,小声感慨道:“谭招娣不太聪明啊。”

  “她不是不聪明。”

  连星茗偏眸看向谭招娣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背影,摇头道:“她是轻信于人,还不能适应这个大环境。”

  谭招娣被关进了大牢。

  和她被关在一起的还有春喜。

  两个小姑娘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互相抱紧,杂草铺里有老鼠与蟑螂在钻洞,吱吱吱个不停。隔壁牢房关着的是个被吊起来的人,身上有无数道炽烫血痕,对面牢房是某位要秋后问斩的罪臣,昨日吊死了到现在都没有人去收尸。每一寸空气都是对精神的巨大折磨,撑了几日后,牢房前面的门锁被人动了动,有脚步声。

  “只能见两刻钟,”侍卫点头哈腰道:“娘娘小心她们在里面突然暴起攻击,要离远些。”

  回应的是一声温温柔柔,熟悉的声音。

  “我不进去,我在外面说话。”

  谭招娣猛地抬起头。

  何宝林平静回视,像初见那般,对着她颔首轻轻笑了

  笑,“天气炎热,姐姐要注意身子。”

  “……”

  谭招娣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为什么能够表现出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她站起身,冲到牢房门边攥住铁门,咬着牙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何宝林面色茫然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谭招娣死死盯着她,鲜血从喉咙里往外涌,一字一顿说:“你知道不是我推你落水,甚至我还救了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诬陷我!”

  何宝林面色更茫然,“姐姐在说什么……那日,不正是你推我入水的?我亲眼所见呀。”

  “……”

  有那么一瞬间,谭招娣恍惚间都觉得何宝林是不是那天混乱时看错了眼,但她实在不能相信,何宝林能把一个穿宫女服饰的人看成她——宫女服饰与宫妃服饰差异甚大!

  这是打死也不承认了。

  谭招娣攥紧铁门,手心被杠到剧痛无比,道:“那你还来这里见我干什么。”

  何宝林笑道:“我奉淑妃娘娘之命,来为你送餐食。淑妃娘娘总是这般心善。”

  说着,她抬起铁门前的小阻断铁板,将饭盒推了进去。正要收回手时,谭招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弯下腰恶狠狠就是一咬。

  何宝林吃痛一缩手,又反应过来,不动了,任由手腕上被咬的鲜血淋漓。

  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淡淡垂着眼睫看着,叹气道:“用膳前尝到了血味,不会影响食欲么。姐姐,用膳吧。”

  谭招娣松开嘴巴,浑身发凉。

  她看见了何宝林指尖的蔻丹。

  像曾经递给她红玛瑙簪子时那样,鲜艳涂在十指的指甲上,衬得十指葱白如玉,像涂了毒——

  何宝林奉淑妃之命,来给她送餐食。

  她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何宝林是淑妃的人。

  后方传来脚步声,春喜一下子端起饭盒砸下,里面的碗筷菜色摔落一地,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碎裂声。春喜哭喊大叫:“你滚!你和淑妃一起滚!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在里面下毒?”

  何宝林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平静笑道:“我自己下毒,我又亲自来送餐?”

  春喜:“……”

  谭招娣后退半步,脸色惨白。

  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何宝林是淑妃的人,淑妃母族为南边驻边大将军,同她爹一样官居一品,算是武将之中最为分庭抗礼的两人。

  淑妃想要打压她,在她成长起来之前就将她从襁褓中扼杀了去,即便她从一开始就无意争宠,也要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而何宝林更是从一开始就蓄意接近她,自己的母族势力微弱,就要在宫里寻找一个强大、有谋略的靠山。

  显而易见。

  淑妃就是何宝林的靠山。

  那么皇后为什么要帮她也很明显了,皇后不可能

  是心善。这宫里再多一个势力强大的妃子也无事,最怕的就是没有人去牵制淑妃,使得淑妃的地位动摇到皇后的地位。

  两人对站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何宝林默声道:“餐已送到。姐姐,与你相处的时日我很开心,我们后会无期。”

  说罢,转过身。

  谭招娣上前两步再一次抓紧了铁门,眼里流出两行清泪,不甘心问:“你的初心不是将孩子好好养大吗?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当日落水要是孩子没了怎么办?所以你是被迫的对不对?是不是淑妃拿孩子威胁你了?如果你不帮她,她就不让你生下这个孩子对不对?”

  一连串数个问题砸下来,句句都在为何宝林开脱。何宝林却道:“姐姐慎言。”她回过头,笑着说:“姐姐许是误会了我当初的意思。将孩子好好养大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光耀门楣。这个孩子没有了,还能再生,若我倒霉溺亡,族中还有其他适龄姊妹,随时可被送入宫中为皇室开枝散叶。”

  顿了顿,何宝林笑着抬眸道:

  “你爹将你送来,目的不也是一样吗?”

  何宝林不明白谭招娣为何半点儿也不知晓自己应该去争什么,就像谭招娣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能笑意吟吟说出这种话来。

  仿若一个晴天霹雳劈在头顶,断绝了谭招娣心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儿侥幸心理。

  静默许久后,何宝林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那枚红玛瑙簪子。

  她将红玛瑙簪子放到了铁门前的地上。

  “那日你我谈及殿内的东西常失窃,我没有骗你,我刚进宫时首饰的确时常失窃,后来便没有失窃了。你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何宝林笑道:“我今日可以同你说了。宫里的东西常掉,是因为宫里的人都踩高捧低,故意针对你吗?”

  谭招娣:“……”

  何宝林没有再看她,声音淡淡道:“不,只是因为她们想要。你若能够强大起来,足够威慑人,她们还是会想要,却也不敢再打你主意。”

  “……”

  “银簪是我的,红玛瑙簪子才是你的东西。”

  何宝林道:“眼下,物归原主。”

  说罢,何宝林冲她颔首一笑,转身走。

  谭招娣一拳打在铁门上,铁门锁链哐当哐当巨响。她冲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怒声嘶吼:“你是个活人,大活人——你究竟是个有思想的活人,还是家族里时刻能够被牺牲掉的棋子?”

  “自然是,棋子。”

  何宝林的声音从漫长的甬道尽头处轻飘飘传来,听起来十分模糊,语气带着憧憬与自豪。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表露出一星半点儿真正的情绪,而不是那个白月光般温柔的含笑假面。

  “为家族荣誉而牺牲,替前朝的父兄铲平后顾之忧,是我生时的使命,与死后的荣耀!”

  何宝林离开许久后,谭招娣缓慢滑跪在地,死死瞪着地上的红玛瑙簪子。

  若是从前,她可能不懂何宝林这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明白了。

  留一枚尖锐的簪子,才能够容她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