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81只小苏 “小萤,别哭。”
作者:括缘      更新:2023-07-14 14:51      字数:5650
  晏小苏声音极具穿透力,很快引起了远处两人的注意。

  “hi,小苏!”

  一头红发的斯黛拉挥手回应,顺便给这一家三口都问了好:“萤姐,姐夫,我们过来收拾棚屋啦。”

  在她身旁,身着缎袍的晏蓁背着手,只微微点了下头。她缎袍上的花饰纹理,跟先前相比似乎略有不同,但基调都是低调华贵的紫色。

  晏小苏注意到,晏蓁的右手袍袖依然空荡荡。

  ……唔,好像跟梦里曾见过的姥姥不一样。

  明明院子里的蓝莓树都已经开出了花朵,不知道姥姥的手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

  正思考时,晏小苏感觉自己的手被无意识轻攥了下。微热的温度,透过晏萤的手心,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之上。

  “妈妈?”

  晏小苏仰起头,发现晏萤下颌线变得紧绷。

  妈妈刚才说要“等一等”,是为了姥姥跟姨姨的到来吗?她懵懂地想。

  等两人来到近处站定,不知为何,棚屋内一时竟没人开口说话。空气静下来,落针可闻。

  晏小苏见不得这种冷场,东瞅瞅西看看,见两边都没有说话的意思,连忙振作精神“破冰”。

  “姨姨下午好,姥姥下午好!”她伸爪,很精神地对着两人挥挥。

  站在晏小苏身后的苏时川,也跟着问了声好。

  唯有晏萤,只淡淡说了句:“你们来了?”

  明明是疑问句,她尾音却十分低沉,说成了陈述句的语气。

  像是早已笃定斯黛拉跟晏蓁会来到此地。

  斯黛拉将自己手中的提桶跟工具举起,对着晏萤示意道:“喏,萤姐。我今天来是为了兼职清理工,《萌娃》节目组明天派装修队来镇上拆棚子框架,今天我得把棚屋里的杂物都收拾干净。”

  “……杂物?”

  听了斯黛拉的说法,晏萤挑眉。

  如今,棚屋内除了小部分方便移动的桌椅外,其余物品都已被节目组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不存在斯黛拉口中的“杂物”。

  “咳咳,这边不是还有点纸箱纸屑之类的嘛,”斯黛拉笑容一瞬间门僵在脸上,几乎不敢直视晏萤锐利的目光,“不过,咳,只我一个人,清理起来会有些困难……”

  “困难?”晏萤眼睛微眯。

  “所以我需要人来帮我!”斯黛拉鼓起勇气开口,闭眼一指,“决定好了,就是小苏跟姐夫!你们能留下来跟我一起打扫吗?”

  声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音量刻意抬得很高,一听就十分不自然。

  话语间门,并没有提到晏萤。

  此言一出,苏时川下意识望向晏萤。

  “阿萤……”

  聪明如他,已经听懂了斯黛拉话语背后的含义。

  对方此行带着晏蓁前来,恐怕就是想创造出晏萤与晏蓁单独相处的空间门,所以才会扯着“清理残余”的旗号,只让他跟晏小苏帮忙。

  真正的用意,不是想让他跟晏小苏离开,而是想让晏萤留下。

  一片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中,晏蓁站在斯黛拉身后,任由斯黛拉跟一家三口聊天。她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在晏蓁身前两米处,端坐原位的晏萤也同样是如此。两人沉默的模样,像是在同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萤姐,你觉得呢?”见晏萤不回答,斯黛拉小心翼翼询问。

  “老婆,我听你的。”苏时川俯身,低声在晏萤耳畔说。

  成为众人关注焦点的晏萤,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小团子——此时晏小苏也正抬起头看她,脸颊旁的软肉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微颤,显得格外好捏。

  “小苏,你想打扫这里吗?”晏萤问。

  母女视线交融,下一刻,晏小苏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嗯嗯。妈妈,我想帮姨姨打扫这里!”这个热情好客的人类幼崽,在帮助别人方面,拥有无限的活力与善意。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并非是为了“帮助别人”。

  有时,母女之间会有种奇特的心灵感应。直觉告诉晏小苏,这时候自己应该让妈妈留下来。

  身为女儿,她敏锐感知到了晏萤内心的摇摆不定。

  也隐约感知到了,晏萤想要让人推她一把的心情。

  “……”

  短短数秒钟,却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在场四个大人,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

  直到晏萤终于伸出手,捏了捏女儿白软的脸颊。

  “嗯。去帮忙吧。”

  她把晏小苏从自己怀中放下,目送着孩子脚刚沾地,就从斯黛拉手中接过一个小提桶,蹦蹦跳跳离开。

  苏时川拍了拍晏萤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我们等你。”

  随后便紧跟在晏小苏身后,在孩子差点因太兴奋而被椅子绊倒时,闪电一般伸出手臂,将她揽进自己怀中。

  “呜哇……!好险好险。”

  “要不爸爸来背着你?你负责用小桶,把地上的脏东西都收拾起来。”

  “不要不要,我可以自己——呜哇!”

  “上来吧,爸爸背着你。”

  “好……嘿嘿,谢谢爸爸。”

  晏小苏跟苏时川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最终,离开的三人颇有默契地,给剩下的晏萤和晏蓁创造了一块无人打扰的空间门。

  沉默如同一块垂下来的薄纱,横亘在这对母女之间门。

  而后,晏萤站起身,对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词的晏蓁颔首。

  “……妈。您想在哪里说话?”她问。

  直接撕开了沉默的纱。

  晏蓁侧身:“回家吧。”

  “回家?”

  “嗯。回家。”

  穿过夕阳覆盖的石板小路,绕过儿时见惯了的白墙青瓦,晏萤跟晏蓁以一种近乎心有灵犀的步伐频率,来到了1号房门口。

  不过,现在的它,已经不再是《萌娃一家亲》的1号房,而是蓍草镇的中心晏宅,晏家家主的居处。

  偌大空旷的院子内,那棵网络引发山呼海啸般舆论的蓝莓树,透过影壁冒出了一丛尖尖。

  在失去了他人言论神化的滤镜后,这棵蓝莓树,看上去就只是一棵普通的、茁壮成长的树木——铃铛一般的小白花缀在枝头,被余晖涂上一层暖色外衣。夏日微风拂过,令那一串串蓝莓花跟花下的小果簌簌颤抖。

  “现在是,四点四十分。”

  晏蓁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萤,你那天说过,会等到五点。”

  所以,她们之间还剩二十分钟。

  此话一出,仿佛有滴滴答答的细密声音在耳畔响起,丈量着时间门剩下的路程。

  “嗯。您现在,是不知道该怎么使用那个木盒里的药吗?”晏萤淡声问,“只要正常喝水服用就好。您应该能感受到,那颗药丸上有很充沛的生灵之力。”

  晏蓁摇摇头,语气略显沉重:“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那您要说什么?”晏萤问。

  “这棵蓝莓树,是你催化的吗,小萤?”晏蓁走上前一步,左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叹道,“所以你……终究还是没有遗忘晏家的生灵之力。”

  这棵镇上唯一的、只为晏萤栽下的蓝莓树。

  终于在十八年后普普通通的一天,恢复了自晏萤离家后,便停滞不前的生机。

  “是我。这么多年来,在无限世界中探险了这么久,总算有能力催化这棵蓝莓树了,”晏萤自嘲地笑笑,“也算是达到了晏氏嫡系的,勉强能给晏家一个交代。”

  许多人会在成年后,弥补自己儿时求而不得的缺憾。

  晏萤昨晚使用生灵之力催化蓝莓树的心情,也正是如此:如今的她,总算有能力达到当初那个小女孩做不到的目标。

  只是,明明心中有一角感到了快慰跟满足,在面对晏蓁时,晏萤却还是选择了自贬的语气。

  成功催化了蓝莓树又怎样?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不称职的晏家人。

  晏蓁顿了顿,声音略有些艰涩,开口道:“……小萤。你知道,晏家从来都不需要你来给交代。”

  这句话说得有歧义,晏萤下意识将它往负面的方向去想。

  “您说的没错,晏家从来不需要我给交代,”她握紧双拳,目光发冷,“因为我一直都不够好,对吗?我不是个合格的晏家人。”

  “我不——”晏蓁惊讶开口。

  晏萤闭了闭眼,没等晏蓁说完,又继续疲倦道:“妈,我们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今天把我拉过来,是想问小苏的事吧。您是不是很想让小苏回到晏家?”

  作为晏蓁的女儿,晏家嫡系后代,晏萤知道,自己毫无疑问是不合格的。

  但晏小苏这孩子,跟自己截然相反——她不仅是个合格的、像小天使一般的女儿,对于晏氏家族而言,小苏那令人瞠目咋舌的生灵之力天赋,也不可或缺。

  晏萤木然地想:所以,晏蓁今天把她叫来,一定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劝她将晏小苏归入晏氏嫡系。

  可没想到,短暂的沉默后,晏蓁忽然爆发了。

  “是,我是想让小苏回来,但那不是因为晏家!”

  唯有这句话,晏蓁说得异常坚定,向来古井无波的声音中,明显能听出激动。

  “……?”

  闻言,晏萤诧异转身,却被晏蓁一下子握住了手。

  “因为她是你的女儿,小萤。”

  晏蓁抓住晏萤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是你的女儿,而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说要让她回来,那是因为,我更想让你回来啊……!”

  老人激动时,眼角皱纹堆叠,跟晏萤记忆中威严年轻的母亲格外不同。

  晏萤呼吸一滞。

  脑海像是骤然被人拿铁锤打了一下,嗡嗡作响。

  身旁,蓝莓树忽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有洁白的花瓣被风吹落,飘飘忽忽掉到地上。

  “小萤,我一直很后悔,在你离家之前,为什么没有把你留下。”

  晏蓁从衣兜中,颤颤巍巍地掏出晏萤先前给她的木盒,目光中带着痛楚。

  “我问过无限异常现象搜查司的石司长,你给我的这盒药,是一种顶尖的治愈类非凡道具吧。像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要在那个世界经历多少次生死,才能换到?”

  “你小时候那么怕疼,每次被打都会躲在房间门里偷偷哭,是怎么能在那个世界撑过来的……?”

  老人声音颤抖,连呼吸都像是风箱一样,还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晏萤愣在原地。

  她忽然有种,被扔到了聚光灯下的无所适从感。

  当然,成神之路,从来都是遍布荆棘。

  像她这样强大的无限流玩家,一路走来,历经过上百次大大小小的副本,与死亡失之交臂的次数至少也有数十次。

  最危险的一次,她甚至只能匆忙撕下手臂上的止血绷带,勉强给苏时川写下一封寥寥数十字的遗书。

  艰辛一旦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多么苦。

  况且现在她已经有了自己要保护的女儿,真正站在了保护者的位置,更不会再喊苦喊累。

  “……”

  可即使明白这些道理,晏萤的大脑仍然是一片空白。

  年少离家的她,早已把儿时生动鲜活的顽劣收起,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冰冷的外壳。

  沉默寡言,有时不是不想说,而是已经说不出。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她以为早已变成盔甲的疤,在被晏蓁询问的当下,忽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钝疼。

  层层叠叠,如同折磨人的海浪,直朝着心头的礁石拍打而来。

  那些没有亲人保护的日子,那些咬牙硬撑的日子,那些拼命为了向什么东西证明自己的日子……

  突然化作一汪水潭,变得具象化了起来。

  她仿佛看到小女孩时候的自己、少女时候的自己、身为无限流玩家时的自己,齐刷刷在眼前闪过。

  每个朝前方努力奔跑的她,都在无声地说着同一句话。

  ——好疼。

  ——那时候真的好疼啊,妈妈。

  妈妈。

  晏萤嘴唇张张合合,脑海无数思绪掠过,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时间的滴答倒数声,在此刻停止。

  “小萤,别哭。”

  直到晏蓁伸出仅剩的左手,为她拭去沿脸颊流下的泪水,晏萤才惊觉,自己居然哭了。

  她几乎已经忘记,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为什么?”

  此时,晏萤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为什么?”

  像是在问晏蓁,又像是在问自己;仿佛没有具体的疑问,却又仿佛有许多的疑问。

  此刻,晏蓁眼眸中隐有湿意闪动,艰难开口。

  “妈妈……也是第一次做妈妈。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她第一次抛开晏家家主的身份,纯粹作为一个母亲,出现在晏萤眼前。

  晏萤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让模糊的视野重又变得清晰。

  “明明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她苦笑着吐出一口浊气,将这么多年深埋心底的话语宣之于口。

  妈妈是第一次做妈妈,她也是第一次做女儿。

  从七岁那年晏蓁失掉一只右手来救她开始,折磨了晏萤这么多年的愧疚感、无力感、愤怒感、羞愧感,在此刻全部化作茫然。

  像是气球泄了气,软绵绵地掉落在地,只剩下一张皮。

  “那时候,是我没有阻止你。你才七岁,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晏蓁叹一口气:“还有那时候,我不该一直体罚你。一个大姑娘,也是要脸面的。几十年前的教育方式早就过时,是我那时候做的不对。”

  话音落下,带来无声的沉默。

  可是很快,这种沉默便被猝不及防打破。

  “……噗嗤。”

  晏萤突然笑了。

  正在努力剖白自己的晏蓁,错愕地看着晏萤:“小萤,是我哪里说错了?”

  她怎么会笑?

  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往常总是十分威严的面孔,破天荒有些呆滞。

  “不是,妈,你一会儿说我是小孩子,一会儿又说我是大姑娘。”

  晏萤笑着伸手擦泪,鼻尖微红,长而密的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到底是小还是大?这种典型的言语谬误,要是在狼人杀副本里,会被全票票出局的。”

  她从未绽放出如此生动的笑容。

  那张被称为“冰山美人”的面庞,在笑起来时,仿佛有炽阳落下,高山积雪融化。

  竟显得颇有些孩子气。

  晏蓁愣了下,随后,笨拙地扯出一个笑容。

  “原来是这样。你们那个什么杀副本,要求这么严格?”

  “是啊。大家都是陌生人,初次见面就要抿身份。”

  “抿……身份?”

  “就是说,得看别人的面相来猜测ta拿到了什么牌。对了,妈,这跟你小时候让爸戴着不同的面具在房子里神出鬼没,想教我的识人术其实有点——”

  惯常寡言的两人,在此刻却像是年少的贴心姐妹一般,天马行空聊着不相关的话题。

  晚霞之下的蓝莓树,静静地舒展着枝叶,成为这场对话最忠实的旁听者。

  时隔近二十年,用一根脐带拴住的两颗心,才开始靠近。

  带着怯怯的真诚、羞涩的赧然,跟不熟练的尝试……

  在彼此身旁,重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