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城的四月，小雨阴绵，乍暖还寒。

  倒春寒的日子里，海源幼儿园的城堡式建筑静静矗立在雨幕中，细如牛毛的雨丝不间断落下，户外游乐设施空无一人。

  “那个叫晏小苏的小孩，还有她家长呢？我们都到了多久了，他们怎么还不过来？”一个男人不悦开口道。

  这里是海源幼儿园的会谈室。

  一对衣着光鲜亮丽的父母领着身边胖乎乎的小男孩，面上含着怒气。

  程老师温声道：“小苏她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一时联系不上她的父母。”

  闻言，一旁的浩浩妈妈横眉竖目：“家庭情况复杂？我不管，小孩子打架没轻没重，那个小姑娘必须得给我儿子赔礼道歉。”

  “这……”

  浩浩妈妈单手捧住浩浩的脸，指着自家孩子微微发红的宽大鼻翼，心疼道：“程老师你看看，我家浩浩昨天鼻子被打破，刚买的电话手表都被摔坏了。幼儿园今天可一定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程老师面容为难地看着两人。

  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第三次看到浩浩父母。

  每个幼儿园老师都怕遇到蛮不讲理的家长，眼前这两位很明显就是那一类不好相处的类型。

  自从浩浩入园来，两位家长已经来幼儿园内闹过好几次了——要么就是饮食不合心意，要么就是课程设置不合理，甚至，连一位新入职不久的老师都被两位家长骂哭过，隔天就递交了辞职书跑路。

  ……真难缠啊。

  程老师在心底深深地叹一口气，但面上还要挂出善解人意的模样。

  她假笑道：“浩浩妈妈，这事没这么简单——”

  笃笃。

  门外传来的清脆敲门声，兀地打破了房间内紧绷的气氛。

  下一秒，门扉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推开。

  “程老师，我过来了。”

  推开门的，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女孩：她鸦羽般的中长发披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清凌凌的大眼睛像是饱满的黑葡萄，盛满细碎的光芒。

  如同一颗加了红糖的糯米团子，几乎能甜到人心坎里。

  在小女孩身后，还跟了几个怯生生的男孩女孩。

  在这个漂亮小女孩露面后，会谈室里静默了一瞬。

  “是小苏啊，你先过来吧。”程老师先回过神来，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蘑菇凳，温声道。

  在晏小苏望向自己的此时此刻，程老师原本因浩浩家长而烦闷不堪的心灵，刹那间被可爱小萌娃净化了。

  ——真不愧是蒲公英班最可爱的小天使！

  晏小苏斜跨着一个装饰着小鱼的水壶，灵动的眼珠在程老师跟浩浩之间打转片刻，紧了紧身上的毛绒书包背带。

  在她观察着气氛的同时，房间内的浩浩爸爸跟妈妈也在打量着她。

  目光惊艳又不可思议。

  这居然，是那个把自家儿子揍出鼻血的晏小苏？

  还以为晏小苏是个没教养的粗野丫头，可如今这么一看，人家长得这么可爱、打扮讨喜整洁，几乎可以用“耀眼”来形容。

  浩浩爸爸跟妈妈面面厮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动摇。

  ——这样可爱的小女孩，怎么会打人呢？

  习惯于从他人身上找原因的浩浩爸爸跟妈妈，平生第一次产生对于自己判断力的怀疑。

  在三个成年人的注视下，处于视线焦点的晏小苏却颇为淡定。

  她对着身后的小朋友们说：“大家也跟我一起过来吧。”

  小女孩本音奶乎乎的，却没有拖长调，而是干净利落地结尾。

  在晏小苏对着身后的小伙伴招手后，几个小朋友立时呼啦啦围到了晏小苏旁边，自觉坐到了不同的布艺蘑菇凳上。

  “程老师，我妈妈跟爸爸都有事情，不能过来。所以，我就把我的朋友们都带过来啦。”

  待小朋友们乖乖坐好后，晏小苏才仰起头，对着程老师问：“这样可以吗？”

  程老师看着小苏白皙柔软的小脸，从她“小大人”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异样跟不安。

  “可以的，小苏。”程老师下意识柔声说。

  ……晏小苏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管看上去再怎么淡定，她也只是个四岁半的孩子。程老师心想。

  这一刻，程老师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无论浩浩爸爸跟妈妈如何蛮不讲理、咄咄逼人，自己都要在这两个大人手下保护好晏小苏！

  “小朋友，你就是晏小苏？今年多大？”

  这时，浩浩妈妈生硬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阿姨您好，我今年四岁半啦，”晏小苏认真点头，指了指身后的小朋友们，“您要是不信的话，他们都可以帮我作证。”

  小朋友天真无邪的神情，让浩浩妈妈心尖一颤。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浩浩，原本打算强硬质问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我家浩浩说，你昨天打破了他的鼻子，有没有这件事？”

  晏小苏看了眼浩浩，纤长浓密的眼睫眨动数下。

  “阿姨，我没打他，”她皱起小鼻子，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是推了他一下。”

  闻言，程老师一愣。她紧张地看着浩浩爸爸跟妈妈，生怕两人会因为晏小苏的回答而发飙。

  但没想到，预料中会大发雷霆的两人，竟然一动不动。

  浩浩妈妈一挑眉梢：“噢？”

  浩浩爸爸身体前倾，用几乎称得上温柔的语气问：“小朋友，告诉叔叔，你为什么要推浩浩啊？”

  在一旁严阵以待的程老师：“……”

  等等。

  这个走向，好像不太对吧。

  难道不应该是恶毒大人逼问小朋友的剧情吗？现在这种和乐融融的逗小孩气氛是怎么回事？

  “叔叔阿姨，因为浩浩他欺负我们蒲公英班的小朋友，”晏小苏认真开口，“他扯过子然和茹茹的头发，还故意去踩阳阳买的新鞋。”

  话音刚落，晏小苏身后的小朋友们纷纷点头附和。

  “我也被浩浩扯过头发，他扯得好凶，我辫子都被扯散了。”

  “小苏没有打他，只是挡了他一下，就像这样！”

  “是浩浩自己摔倒的！还把手表摔碎了。”

  在小朋友们七嘴八舌的话语中，在场的大人们渐渐拼凑出了真相。

  这根本不是个浩浩被恶霸小女孩霸凌的故事。

  甚至，小女孩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朋友们，才挺身而出，反击了真正的小恶霸浩浩。

  渐渐地，浩浩爸爸跟妈妈收起了脸上的轻松表情，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程老师在一旁观察着两人的面色，胸口一咯噔。

  糟了！

  小苏有危险！

  她脑海警铃大作，身体微微前倾，已经在心中打了好几版腹稿来为小苏辩护。

  数息过后，浩浩妈妈阴沉着脸开口：“晏——”

  程老师立刻张嘴：“浩浩妈妈，小苏说的情况……”

  “——小苏小朋友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浩浩，你真的揪别人的头发跟踩鞋了吗？”浩浩妈妈痛心疾首。

  在一旁，浩浩爸爸也肃着脸望向自家儿子，眉毛都要拧成八字。

  程老师：“……”

  好、好像不用她出马了的样子。

  原本正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等着爸爸妈妈为自己冲锋陷阵的浩浩一下子坐直了胖胖的身体，名牌运动服在肚子处的褶皱顷刻被他的动作拉平。

  “不对，小苏你骗人，”浩浩笃定地开口，“我不是欺负她们，我是因为喜欢她们，才会她们扯辫子的……哎呦！”

  话音未落，他头上已经挨了旁边的一个爆栗。

  “好疼啊，妈妈。”

  浩浩可怜兮兮地转过头，看到自家妈妈罕见地用充满怒气跟失望的表情望着他。

  “浩浩，妈妈跟爸爸是这样教育你的吗？”浩浩妈妈深吸一口气，“是谁告诉你，喜欢小女孩就能拉人家辫子的？”

  “我……”

  “所以，晏小苏说的都是真的？”浩浩妈妈眼色一沉。

  “不，妈妈，不是，小苏她骗人！她很会骗人的！”浩浩见妈妈这副表情，瞬间慌了神，开始口不择言。

  “浩浩……”浩浩爸爸眉峰凸起。

  “她就是个小骗子，之前玩具分享的时候，还说自己的玩具熊会说话！”浩浩突然有了底气，甚至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开始挥舞自己的小短手。

  “根本没有玩具熊会说话！”

  这时，小苏把自己的毛绒背包拿下来，从包里翻找出一只可爱的棕绒小熊。

  小熊穿着海军蓝的上下装，头上还戴着一顶威风凛凛的船长帽，黑珠子嵌成的两只眼眸在灯光下反射出近似眼睛高光的亮芒。

  “熊熊不说话，是因为我的熊熊偷偷告诉过我，它不会跟小坏蛋说话。”小苏举起玩具熊，把它朝向浩浩。

  被小苏高举在空中的玩具熊扬着嘴角，摆出嘲弄的弧度。

  在晏小苏身后，其他小朋友们大声附和。

  “我们蒲公英班的都听过小熊说话。”

  “坏孩子才不会听到小熊开口。”

  “小苏的小熊是神奇小熊！”

  来自同龄人的附和，有着极大的威力。

  在小朋友的声援声中，晏小苏腰板愈加挺直，浩浩身形则瑟缩起来。

  “……你骗人，你骗人！”

  见房间内似乎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的同盟，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有了倒戈的意思，浩浩不知是羞还是愤，眼泪在眼眶打转。

  这个向日葵中班的混世小魔王，第一次体会到了孤苦无依的感觉。

  “晏小苏是个大骗子！”

  突然间，气急败坏的浩浩伸出了手，要去抢晏小苏手中的玩具熊。

  “你才是骗人的坏蛋！你这只熊是假的，”浩浩振振有词，“我要把这只小熊弄开，看看它里面到底有没有能说话的东西。”

  然而，就在浩浩的手即将触碰到玩具熊的一瞬间——

  玩具熊凭空诡异地挪移了一小段距离，躲过了浩浩的魔爪。

  熊熊黑色的眼珠望向浩浩，嘴角线缝的弧度更嘲讽地往上扬了扬。

  浩浩怔忪，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连眼泪都愣愣地积蓄在了眼眶里。

  ——这只熊，怎么会瞬移的？

  难道只有他看见了吗？

  晏小苏反应很快，在浩浩“魔爪未遂”后，直接把玩具熊拿回护在了身后。

  “你不要乱碰我的熊熊！”小苏说。

  眼见着自家儿子抢夺玩具的一幕就在面前发生，这下子，浩浩爸爸跟妈妈再也坐不住了。

  浩浩爸爸一把将愣神的浩浩拉回来，十分尴尬地对着程老师赔礼道歉：“对不起，老师，是我管教孩子无方，实在是不好意思。”

  “哇啊——哇啊——”因为爸爸拽他的力道很重，浩浩直接哭了起来。

  “你还哭？”浩浩妈妈低声训斥一句，自觉面上无光，只想赶快带着孩子从这里逃走，“要是再哭，看我回家怎么教训你。”

  这下子，浩浩哭得更凶了。

  “呜哇——妈妈要教训我，我要跟姥姥姥爷告状！”

  一旁的程老师见状，连忙打圆场：“中班的小孩子，正处在个性跟自我意识觉醒的时期，浩浩爸爸跟妈妈也不要太着急……”

  一锅粥的乱局中，程老师一边面上劝说，一边在心里腹诽：这都什么事啊。

  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要从两个大人手下保护小苏，没想到，最后居然要从浩浩爸妈手里安慰浩浩。

  程老师余光瞥向晏小苏。

  她发现，小苏正望着浩浩跟爸妈的互动。

  小女孩没有慌乱无措，而是安静地抱着自己的小鱼水壶，“吨吨吨”边看戏边喝水。

  在她手边，玩具熊毛茸茸的爪子隐约动了下。

  在一片针对浩浩的鸡飞狗跳中，忽然间，孩子们此起彼伏的稚嫩感叹声响起。

  “哇，快看，那是什么！”

  听到突兀的欢呼声，正围着浩浩展开拉锯战的三个大人齐齐停下。

  除了晏小苏，其余小孩都围到了窗前，像是在围观某种珍稀动物。室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也正因此，三个大人这才隐约听到窗外传来的引擎轰鸣声。

  他们下意识跟随小朋友们的目光，往窗外的方向望去。

  那竟然是一辆——

  破雨而来的，顶级超跑。

  割开朦胧的雨雾，一辆银白色的流线型超跑停在幼儿园门口。

  一楼会谈室的位置位于幼儿园城堡右侧，靠近园区大门，因此，室内众人能够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情况。

  这简直是……

  只有在科幻影片才会看到的情景。

  漫天雨丝中，超跑前后车灯闪烁，光亮在地上的水洼处反射出近似霓虹灯的绚丽光芒，从车辆倒影来看，几乎像是误闯了由氖灯管组成的赛博世界。

  四个车轮轮廓如同一节节骨鞭，在流线型车身上膨出，车辆尾翼在两个后车胎间升起，其上划过一道金色闪电标志，如同一只挣扎在暴雨天的雄鹰，气势逼人。

  这个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吗？

  就像是在幼儿园这个柔软的泡泡世界中，硬生生融合进了一座坚固森严的钢铁堡垒。

  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在落针可闻的静默之中，大家眼睁睁看着超跑的一侧车身向上方旋开。

  如果这是某个好x坞商业大片的开场，那么，搭配着逐渐升温的鼓点，每一名观众的期待值都已经被拉高到了云霄。

  车上的人，会是谁？

  仿佛听到了众人的心声，下一刻，有个人从车座上走了下来。

  ——是一个高挑的黑色皮衣女子。

  她没有撑伞，戴着竞赛用的跑车头盔，大步流星地向城堡迈进，全身上下的衣物都被漆黑覆盖，如同暗夜的眷属使者。

  极致的黑色。

  与身后银白色的超跑形成鲜明对比。

  咚、咚、咚。

  明明隔着一层窗户跟数十米距离，但当那双锃亮的马丁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时，每个人都像是听到了靴子重重踩在自己脑海的声音。

  “……是妈妈。妈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