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作者:第四世      更新:2023-05-03 04:25      字数:4032
  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看见那弯折到明显不适的脊背。有时候,一个人神态可以伪装,可是背影,反倒能叫人看到更多东西。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惊疑不可置信地呆望着。不是该恨到要将她凌迟的吗,不该是这样的么。可如今他又在做什么?这副作态又是何必。还是说,这一回的报复的残酷程度,会远比她想的还要凶狠。他是在酝策着什么新法子?想着将她折磨到生不如死?脓血接连数次被吐到了地上,直到疮口吸出了新鲜的红血,段征才直起身子,抹了抹唇,再拿托盘上的烈酒漱了漱口,也就即可替她敷好了清热去疮的良药。一切停当,他一手扶在她腰际,想着将人托正起来时,只是垂首望了眼,顿时便觉心头一撞。但见她外衫解了大半,纤弱腰间微微半凹下去,虽是清瘦的过分了,似比他的苗刀刀面还要窄上些,却在灯火暖色的明灭映照下,显出些惑人的风流袅娜来。他顿觉唇间被烈酒灼得干涩起来,连带着掌下已发烫起来,不由得柔和了语气,出神似地说了句:“怎么里衣亦湿着,却未换下?”第66章 渐醒2欲念来的突兀, 说是少艾热血的关系,又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鲜活的躯体,烫动的血液,终有一日都会冷透, 化作黄土下的白骨。若不论因由, 他的双手, 早已是罪业如山。刀下亡魂何止千数,可都从来未曾触动过他。而此刻横卧腿上的人, 仿若契机般点醒了他。洪荒宇宙,哪一个人,血肉所铸因缘聚散,也都只得这短短一世。若是没了……往后凭你过了千年万年,日月轮转过多少回,沧海桑田海枯石烂,都再不能重来。没了就是没了, 这世间没有碧落黄泉,只有这寥寥百载春秋。从来未有过, 这样狂热却参杂了悲酸后怕的欲念。“贴身的衣衫湿着不换, 明早起来, 就得害病。”呼吸急促间, 他将人拉起相对贴抱住, 试探着就要去解她后颈边的系带。本不该现下就动她, 可他实在是克制不得, 脑子里尽是她一身艳骨,不仅惑人更叫他唯恐留不住。想着这次一定要轻些再轻些, 压下粗喘他一手揽紧那不堪一握的细弱腰肢, 另一只手, 不再犹豫地就要挑开系带。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觉出一丝甜腥后,赵冉冉松开了口,凑到男人耳边恨恨地说了两个字:“滚开!”暴虐压抑到极处,混杂着玉石俱焚的恨意。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掩饰的,却是她心底最真实的不甘。就是这么一下,如兜头冷水般,彻底浇熄了段征方才的热意。他甚至觉着心口间卷起股寒气,肺里头又不舒服起来,是那种最熟悉不过的痒意。果不其然,才露了个苦笑,一阵铺天盖地得剧烈咳嗽连带的那简易的行军床榻亦震了起来。是肺里最深处的闷咳,风箱一样连绵不断,听起来直似病人垂死前的模样。他早已惯了,眼见的她怔愣,抬手一下就挑断了小衣的系带,而后在人挣动前拉过被褥便将人整个裹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后,胸肺间的咳喘都没有结束。他就像听不到咳音一般,猛然间捏紧了拳头,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手上力气不容撼动,一面却又边咳边去抚她脊背,断续道:“不…咳…动你……我不动你。”被他连人带被子这么抱着,赵冉冉有些懵,反应过来后觉出这人竟是在安抚自己后,索性挣脱不得,一时间,她也就这么靠着由的他抱。听着那咳喘间重复的话语,她只觉着不可思议。防备惊疑地蛰伏着,光裸着身子,思绪在方寸间千回百转。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固执却温暖,恍惚间竟有些同梦中母亲的怀抱有些相似。若非她是这般情状,又动弹不得,便几乎要在这样的怀抱里寻出些久违的动容来。呢喃声止息,营帐中烛火融融,凛冽寒风吹在帐顶的围毡上,发出几下‘哐哐’得拍打声。外头是深秋肃杀,倒衬出帐内的融暖来。这个念头一起,赵冉冉心旌乱起,下意识得晃了晃脑袋。她甚至觉着,或许是在自己假死的这些日子里,朝野变故,许是这人经历了什么她不知的危机动荡,以至于将那本性里的暴虐都改了?亦或是,她自己这些年来轮回无常的遭际,终是到了极限,受不住,有了失心疯的前兆?见她未再试图挣动,后背桎梏又松懈了些,男人掌心一下下避开她伤处拍抚,乃至于佝偻了身子,搁了下巴在她肩上,挨蹭着一点点将侧脸相贴,半青的胡渣和鬓角磨得她右颊微痒。这个动作,哪里还有半分仇人孽债存在,是只有心意交融,情深难抑之人才会有的,自然流露。颊侧的微痒,让赵冉冉蓦的睁大了眼。这人生生捏断了她的筋脉,她又怎么会对着这样虚假的幻境生起如此妄念。或许是经年流离,亲眷背弃,在她空旷无着的内心深处,实在也是渴求温情的。即便在横舟港的日子快意无拘,有柳烟和许多村人的陪伴,夜半中宵她也常常听着海潮对影望月,举世茕茕的荒寂感时常而至。更何况,稷弟为了大业同她一并被擒入金陵,或许亦曾纠结痛苦,也到底是将错就错的,忍到她得了段征信任,才联合崔克俭一同发难。想来也是,再长久的情谊,又非是父母妻儿,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薛稷呢。自乳娘去了,这世上怕是再无人会真正将她放在心上。烛影微摇,这等温情缱绻,便一时间迷了她的心。鼻尖突然有些酸涩起来,她皱起眉忍了忍,终是面色沉重地阖起了眼。觉察出她的变化,段征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却将手上动作愈发放缓了,一对怨偶,此刻就这么默契地相偎相依着。手掌抚上她发顶,修长有力的指骨从一捧青丝间穿过,握刀搏杀留下的重茧上,丝丝缕缕如被绸缎缠绕,发堆泼洒坠塌,修长手指被青丝围住,黑白交缠流淌,一念中,似万古岁月都于此刻凝固了。“主上!叛军已被围去了北边林子。”帐外军报一下子惊碎这幻境,段征什么也未说,抬手将被褥里的人安放至塌上,再拉过条丝被朝她未伤的那侧腰后又垫了个软枕。整个过程他都掩着眉睫,再重咳了两下后,就疾步朝帐外去了。因这处本就是主帐,这一次,军务机密他也没有避开她。帐外交谈响起之际,赵冉冉才从幻境里怅惘而醒,回过神来,只觉脸上冰凉湿漉,抬手一抹,便诧异地看到指尖淌动的水珠。“北边山崖环绕,叛军约剩千人,这苦守的功夫,主上交由我等做便是。”片刻的沉默,按段征事必躬亲的性子,照理该要回斥才是。然而他没有立刻应答,应该是在犹豫什么更重要的事。当另一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亦是凝神细听起来。“南边二百里的六处州县近日似在练兵,可怪的是,听说昨日闽地和谈的使节已过淮水了,好像是陛下的意思。”这个消息不啻为一道惊雷,似乎是预兆着两国又要大战。她靠在软垫上拥抱坐起些,泪痕都不再擦了,蹙眉深思起来。便听帐外段征说了句:“叫尉迟将军去吧,待他剿了叛军,本王必上奏为他请功。”尉迟氏是天子母族一系,段征这么说,就是将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将士全权交由那人来调动了。平乱实则已到了收尾揽功的时机,他此刻却选择让贤,只怕不仅是要亲自等南边接下来的密报,亦有些向天子表态的意思。帐外甲胄铿锵行远,很快又另有一人疾步过来,这一次说话声小了很多,简单说了几句后,恰有医官仆从来送汤药清粥,段征想了想便自接过食盒遣退几人,撩开帐门又回身进去了。抬首的一瞬,他蓦得一滞。但见赵冉冉面上泪痕未干,眼尾殷红仍蕴着水色一片。似乎是未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她还维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势,未及换上睡衫,就那么裹着被褥丝靠在床榻角落里。营中所铺的床铺都较宽大,此刻,她整个人就那么抱膝倚在角落,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带着泪痕的眼眶红红的,抬起头就那么愕然地望着他。就是这么一眼,叫他彻底从那日冰湖边的荒凉死别里走了出来。就这么立在门边望着塌上人,眉峰渐渐皱缩,他眼底不再掩饰的,有疼痛、不忍一点点流淌出来,直到浓到化不开去,亦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在这样灼热的视线里,赵冉冉不仅觉着怪异更是有些不安,她觉着自己该是看错了,遂有些慌乱得偏过头去。当他快步塌边走来时,她更是悬起一颗心,忙从被褥底下伸出只手,试图再将滑落的丝被一并盖到身上。“为什么哭?”她被人用力裹好了,一只手抚上脸颊,极为用心地将她面上哭过的残痕缓缓抹去。浅褐右颊冰凉,而他的手温厚暖和。他竭力克制住话音里的颤声,半弯着腰更凑近了几分,眉间依然痕迹深刻更多了分愁苦:“是我叫你生畏……不想看到我?”因他语气间实在是柔和到有些卑怯的地步,赵冉冉暂放了顾忌,疑惑地抬了头,这一次,她终是认真看向了他。“难道你会放过我吗?上一回你……”唯恐提起往事激怒他,赵冉冉咽下了嘴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做了崔家的内应,这一次我确是对不住你……差点害死你的人,依你的性子,难道不该恨到要…挫骨扬灰的地步……”后面的话她说的愈发轻了,对着他眼底的情绪,赵冉冉自己都有些觉察猜测到了,一些她怎么都预料不到,也不愿承认的情愫。然而这一次,段征没再给她揣测疑惑的机会。“你不同!”他忽然低吼了一句,一双眼中染上狂乱,“便是你真的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真的伤你!”恰如巨石落入心湖,层层涟漪泛开去,听着他几乎有些癫狂的低哑嘶吼,她骇然无措地张了张嘴,忽然动情地嗤笑起来,从丝被下伸出光裸的脚踝,垂眸尖锐怒问:“吕雉削戚夫人作人彘,大概也是青眼看她。”段征呆愣了下,待明白后,他不仅没有语塞,反倒捏住她的脚踝揉了揉,反问:“医官没有告诉你?你只是筋络扭伤,再擦半月药油,养些日子就不碍事了。”赵冉冉一下子懵在塌上,骤然再抬首,这一回,她死死看进他眼底,还能恢复行路的狂喜同解除误会后的惊愕,一丝不落地叫他瞧了去。在她收回这种神色前,段征倒是率先了然,他从前不解自个儿的心意,待她确是过于粗暴随意,可也从来没有一回舍得下过狠手,她竟惧他到这个地步,竟真的相信自己会折了她双脚。敛起苦涩,他慨然叹了记,忽然低了头去,再抬起时,眼尾微微肆意得上扬着,略勾了薄唇,一张春晓般的明丽俊脸上,七分温和融暖,二分深情笃诚,只余一分锐痛悲怆,淡到不可察觉。薄唇翕动,笑着去顺了顺她的鬓发:“那日从冰湖里捞你出来,阿姐,你可知道,我痛到怎样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