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作者:池镜      更新:2023-05-03 03:45      字数:4103
  “炊饼,卖炊饼!”

  “唉~新鲜的玉米棒子便宜卖勒!”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遥相呼应着,从巷头传到巷尾。

  那音调听久了,并不觉着突兀,反而掺着几分宁静与闲暇,颇具催眠效果。

  阮眠被人推了两下。

  干瘦的手,拍在她同样消瘦的肩膀上,骨头碰骨头,将她生生硌醒了。

  睁开眼,面前一上一下凑着两张脏兮兮的小脸。

  看到她苏醒过来,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眠姐姐你还活着!”

  “呜呜呜,你一声不吭地跑了,可吓死我们了!”

  阮眠眼珠子一颤,终于认出他俩。

  动了动嘴,却因为太过激动,只发出沙哑的单音:“二……狗?”

  怕她是嗓子太渴,其中一个泥孩子二狗给她递来一壶水,吸着鼻子解释道:“眠姐姐,昨天晚上小榕哥哥走了……我们担心你担心了一夜,你没受伤吧?”

  另一个揉了揉眼睛:“要是我们有钱,能早点送小榕哥哥去看大夫的话,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小榕哥哥?”

  阮眠艰难地动了动自个过分纤细娇小的身子,环顾四周。

  深巷中的天光只有一线,年久失修的碎石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墙壁和地面长满了青苔,闻上去有一股奇怪的土腥味……

  记忆在这一刹那彻底回笼。

  说来也许不可思议,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缩在这样的窄巷中睡觉。

  幽寂的深巷,既脏又逼仄,有些人仅仅只是身在其中,都感觉喘不过气来。

  但是这里有一桩唯一的好处,那就是比她大的人钻不进来。

  她觉得很安心。

  小榕哥哥身死,这是她十岁时候的事。

  掐算时间,正好是天启一百九十一年。

  ……

  阮眠总觉得不是巧合,在心中呼唤十一,得到了“正在连接中”的回复,心中略有了定论。

  这么说,之前重生到魔主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她不仅能活在魔主的身体内,与此同时,还能回归到同一时间点的,十岁的自己身上。

  想来也是,时间线往回倒了七年,若不是平行世界,她自己的原身也该活着。

  如今算什么状况,一魂双体吗?

  那要怎么切换呢?

  ……

  二狗看到她双眼发直地发起了呆,似乎没听见他们讲话,忍不住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忧得要哭出来:“眠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到哪里了,你找着打小榕哥哥的人了吗?”

  三喜更是直接抱住了她:“眠姐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没事。”阮眠喃喃应,“我没事。”

  “没事就好。”二狗又哭又笑地,“你也千万别去再找那伙人了,大饼哥哥今天早上回来了!穿得可体面了,还给我们带了糖!”

  三喜插嘴:“也许是他听说了小榕哥哥的事,回来送送他的。咱们没钱给小榕哥哥办丧礼,但是人还是要凑齐的,等找着了你,咱们就一起送小榕哥哥上山。”

  阮眠时隔多年再听这一番话,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收敛下来情绪,挤出一个微笑来:“好。”

  ……

  阮眠自有记忆起就是个孤儿,最开始的时候,她住在一座高山上。

  后来遇着逃避战乱的灾民,就一路跟着他们走,来到了东边临海的业城附近。

  这里是散修的聚集地。

  战火再纷乱,也不会波及贫瘠的土地,阮眠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起初业城中还是好人多的,一路上都有好心人在照顾着她,给两口饭吃。

  九岁那年,城东的一伙孤儿收留了她。

  孤儿团一共有十七个人,其中最大的孩子叫小榕哥哥,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直以来都在尽力照顾着所有的弟弟妹妹们。

  两个月前,他说在城中找了一份差事,叫上孤儿团中的老二大饼,两个人一起进了城。

  结果大饼留下了,他被打了回来,鼻青脸肿地给丢到了巷子里。

  先前两天还好好的,只是伤处隐隐作痛,行动有些不便。

  后来人突然就倒下了,半身瘫痪。

  问他被打的原因他也不肯说,只说大饼找着好东家了,以后都不会回来。

  又给剩余孤儿中年级最大的齐红姐姐塞了一些碎银子,让她以后代为照顾这群小的,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

  阮眠打小头铁,见哥哥被欺负了,忍不下这口气,一个人偷摸跑进了城,势要找大饼问个清楚。

  结果人没找到,反倒在街上迷了路。在巷角的地摊上遇着了一个奇怪的老头,一时好奇,用半块馒头问他测了一下灵根,得知自己居然是个有仙缘的小天才。

  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原来这半块馒头不仅仅给她点明了求仙之路,还救了她一条性命。

  ……

  “眠姐姐回来了,我们把眠姐姐找回来了!”

  三人紧赶慢赶,才在西边的落日余晖映红天际之时赶回了家。

  二狗和三喜呼喊着跑在前头,冲着城东的一座荒庙里跑去。

  然而空寂的荒庙之中无人应答。

  隔了许久,才有一雀占鸠巢的流浪汉蜷缩在干草堆里头,不耐烦地应:“小兔崽子喊什么?他们去给那个小子送葬去了,一会就回了。”

  还是迟了一步。

  阮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都要咳出血沫子来,遗憾得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木柱子上。

  不是当老人,就是做小孩,她的体力总也没个好的时候。

  二狗趴在门槛上沉默地喘息了好一阵。

  最后拍拍身上沾染的稻草,往后院走,低声:“我先去劈柴了,一会哥哥姐姐们回来了,还得做饭呢。”

  阮眠刚要开口:“我……”

  “不必生火了!”

  一声廖亮自门外远远传来,打断了阮眠的话。

  一群衣着褴褛的小孩们或红着眼,或垂丧着脑袋往这边走,气息格外消沉。

  唯独打头的那个红光满面。

  两月不见,大饼周身的气质却已大改,一身簇新的长衫,昂首挺胸,声音洪亮,再不是跟在小榕哥哥身后唯唯诺诺的模样了。

  他上来便摸了摸二狗的脑袋:“我给你们带了吃的,烧鸡,烤鱼,还有鹅呢!”

  若是平常,这群小的早就该欢呼起来了。

  但今日是小榕哥哥上山的日子,他们的心情都很低落,连往日里梦寐以求的荤肉美食都难以宽慰。

  大饼受了冷落,笑容勉强了几分,拍拍三喜的肩膀:“都别伤心了,他走了,咱们的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以后饼哥会照顾你们。”

  那蜷缩在干草堆里的流浪汉上下打量了大饼一番,见状不对,立时卷起铺盖跑人了。

  ……

  柴木横躺在火中,哔哔啵啵地燃烧着。

  夜深了,一屋子横七竖八躺着的小孩们没有一人合得上眼。

  齐红姐姐小声问大饼在外头做的什么工,语气里三分讨好。

  一顿荤肉大餐,足够让他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大开眼界,对大饼刮目相看了。

  大饼的声音洪亮,在小破庙里回响:“给人做工能发什么财呢?我这是去修行了。”

  “什么?”

  “天哪,你要成仙了吗大饼哥哥?那你是不是可以长生不老啦!”

  “难怪你现在力气那么大。”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大饼很喜欢这种被瞩目的感觉,给吹捧得飘飘然,声音更加中气十足:“以后别叫我大饼了,叫我荣兴,这是我师父给我取的名儿。”

  “哇!你有名字啦?!”

  “师父,呜呜呜,有师父是不是就不是孤儿了?我也好像要个师父。”

  大饼微微一笑:“你们若是想要,也可以啊。”

  “啊?”

  破庙里,呼啦啦坐起来十几个萝卜头:“你说真的?我们也能有师父?”

  大饼点头称是:“你们之前都不知道吧,出了咱们这片深渊海往东走,船行一月便可见蓬莱岛,岛上有一处蓬莱仙宗,是修仙的大宗门呢!”

  他坐起身,眼神期翼地看向东方:“我上次进城就是好运地遇见了我师父,他瞧我有灵根便收下了我,将我带去蓬莱仙岛,教我练体修行……”

  又转过身,认真道:“我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自然不能忘记咱们的兄弟姐妹。我已经是内门弟子了,只要是我举荐,不说一定能让你们修仙,至少能将你们带进宗门里,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二狗激动得直打颤,拉住阮眠泪流不止:“眠姐姐你听到了吗,我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只可惜小榕哥哥晚了一步,就晚了一步……”

  “我们可以去蓬莱仙宗享福咯!!”

  “谢谢大饼哥哥!”

  “胡说什么呢,那是荣兴哥哥!”

  “对对对!荣兴哥哥!啊,以后是不是还要叫师兄呀!”

  “嘻嘻嘻,叫师兄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小破庙里一片欢声笑语。

  大饼被众人簇拥着,好似是救世的天神,大声:“明日我便带你们去测灵根,若是有灵根的,入了宗门一个月的月钱都够咱们吃一辈子烧鸡的呢!”

  “测测测!”

  “咱们都去测!”

  二狗刚蹦跶起来,想要去够大饼的衣袍报名,就被阮眠一把抓住了手,按了下来。

  阮眠开口唤了一声:“荣兴。”

  那一声低沉,和其他人亢奋而讨好的语调截然相反,瞬间引得大饼侧目。

  他回过头来,看向阮眠:“怎么了?”

  阮眠问:“你已经亲自去过蓬莱仙宗吗?”

  “对啊。”

  “不是说船行一月才能到蓬莱,你离开我们一共都才两个月,就去了个来回,还拜师修行了?”

  大饼的脸上的笑容滞了滞,显然不满她质疑的言论。

  但众目睽睽,他还是维持住了那份体面,切了声:“就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吧,我说的那是你们普通人坐的船,得走一个月。”

  他继续吹嘘道:“我跟着师父,自然是用修行之人用的行舟,那可是法器,一去三千里!我和他坐行舟去蓬莱打个来回,只需要三天!”

  “所以你真的去过?”

  大饼一声冷笑:“那当然,不然我能叫你们去吗?”

  阮眠眸底的光黯淡下来。

  喃喃自语:“我真希望你没去过。”

  若没去过,或许大饼也只是一个被蒙蔽的受害者。

  一无所知地将孤儿团的所有人都带进了深渊海,带入了吃人不眨眼的魔域。

  他的脸上有一块拳头大的圆形胎记,像是一块大饼,故而才有这么一个贱名。

  因为容貌上的缺陷,他在哪里都受人排挤,只有小榕哥哥,只有这群孤儿接受了他,将他当做亲人一样的看待。

  阮眠想,小榕哥哥为什么至死都没有告诉大家大饼究竟去干了什么活。

  或许是以为就算他误入歧途,至少也不会回过身来害自己的亲人。

  可他还是低估了人性。

  “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呢?”

  “他啊,叫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