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番外 筛子世界 3 身在福中不知福。……
作者:草菇老抽      更新:2023-08-29 11:32      字数:4127
  火光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声。

  狗子穿透橘红的焰色,似乎看到了穿越前的自己与班长。

  他的班长姓吴,爹妈和村里人都管他叫嘎子。

  有一天不是人的小鬼子们来了,他们杀光了全村的男人老人,拖走了女人和小孩。随后一路将那些女人和小孩当畜生凌虐,像要实验人能够承受多少痛苦那样将这些女人和小孩玩弄至死。

  嘎子那年才四岁。事情发生的那天他偷跑出家门,一个人在芦苇荡里玩耍。等日落西山他走回村子,只见一地血迹,满地尸体。

  嘎子吓傻了,他疯了似的闯进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一个活口也没找着。说来也奇怪,在那天之前,嘎子相当爱哭。他老汉儿扇他一巴掌他都能干嚎半宿。偏偏那一天,他一个小孩儿竟没有对着那一地残肢断臂痛哭流涕,而是追着血迹在黑夜中前行。

  嘎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上起了血泡,血泡还破了好几个。

  他只知道他追上那群小鬼子时,瞧见了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女人与在母亲面前被杀害的孩子们。

  嘎子白眼一翻,当场昏迷。也幸好他被吓昏过去,没有引起小鬼子们的注意,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活到了三十岁。

  三十岁在军中已经是很老的兵了。大概就和古时候那些七十岁还打仗的将军一样老。

  于是嘎子经常笑着对五湖四海来的新兵蛋子们拍胸口说:“老子就是不死将军!进了老子的班,包你们上了战场死不了!”

  嘎子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不论如何,因为有嘎子在,因为有嘎子一直在,新兵蛋子们真活了下来,成了一个个熟练的老兵。

  只是这群老兵们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家班长敢夸口说自己是“不死将军”,敢保证他们上了战场不会死。

  ——嘎子他,总是挡在他的兵前面。

  他被打穿过腰子,被炸掉了一只耳朵,后来因为经常和爆-炸贴脸,右眼和耳朵渐渐都不好使了。

  嘎子被刺刀刺穿大-腿的那天,嘎子的班里出现了第一波牺牲。那一波牺牲过后,嘎子的班里连上嘎子,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对,剩下的两人正是嘎子和狗子。

  狗子第一次看见嘎子掉眼泪。

  嘎子一面掉眼泪还一面笑,说都是老子我不好。都是老子给大家伙儿拖了后腿。要是老子没中那一刀,没分大家伙儿的心,没让大家伙儿急着来救,也不会这么多人没了。

  说罢嘎子哽咽一声。

  都他-妈是群傻的。老子堂堂不死将军,来救老子做什么。

  嘎子又带了一班新兵蛋子。又拍着胸-脯大笑着跟新兵蛋子们说老子是不死将军!进了老子的班,老子包你们上了战场死不了!

  新兵蛋子有的信嘎子的话,有的不信。然后——

  “狗子……”

  替新兵蛋子挡了好几枪的嘎子呕着鲜血。他含着泪的眸那么亮、那么亮,只是焦点没落到扑过来抱起他的狗子身上。

  带血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脏得不行、满是血污的小本本,嘎子珍而重之地把本子塞进狗子的手里。

  “好好、活着,好好、活——”

  不死将军死在了那场战役的最后。

  拿着嘎子给的小本本,狗子成了下一个班长。

  “我知道政委给他取了个名字,可他害羞,不肯说,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大名是什么。”

  回想起那本每一页都被自己刻在脑中的小本本,狗子笑:“嘎子给我的那本本子,他说上头记着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可我不识字,就是拿着本子也不知道上面哪个名字是我。他的-名字倒是在封皮上,但我不知道怎么读。”

  孟茜茜“哦”了一声。好像有点明白,又有种说不出的雾里看花感。

  她只能把手里的小树枝递给狗子,说:“那你还记得你们班长的-名字怎么写么?你写出来,我来看是什么字。”

  狗子答应得很快,他用小树枝在地上画了老半天才“画”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来。

  孟茜茜一看那故意被狗子化成波浪的横线,只想发笑。

  我们男主是真的实心眼哈。别人字迹潦草,他也跟着一比一复刻别人潦草的字迹。还把每一点潦草都当成是字体结构的每一部分。

  “他叫‘建国’!吴建国!”

  “建国——”

  狗子眼里的光更亮了。

  孟茜茜从他手里拿回树枝,在狗子“画”出来的字旁边又重新用规范的楷体写了一遍“吴建国”三个字。

  “你看,这才是……”

  “真能建国就好了。”

  狗子望着地上的“建国”,眼神都有些痴了。

  孟茜茜怔在那里,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建国”这名字在孟茜茜父母那一辈的人里很常见,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无甚特别。可在狗子眼里,这两个字的意义截然不同。

  他眼里装着希望、带着企盼,还有一些对未来的不安。

  孟茜茜是踌躇过的。

  相信她,她真的踌躇过。因为在这一刻,她的脑海里相继闪过了祖父悖论、平行宇宙、超弦理论等等等。她知道从理论上来讲自己不该对着狗子“剧透”,毕竟万一狗子要是修着修着仙穿回去了,或者是他有一天踏碎虚空变成大能重回原本的世界了,她的“剧透”很可能导致狗子改写历史。

  穿越者改变历史进程这种事……改变好了那还好说,但要是穿越者自作聪明结果反被聪明误,那么历史将完全偏离孟茜茜的认知。

  孟茜茜自己穿越了,她可能不受历史偏移的影响。可原世界还有她的父母啊!这要是她父母因为历史的偏移而消失了——

  “但在建国以前,要先打跑小鬼子。”

  孟茜茜看得出来,说这话的狗子脸上,笑容冷淡了许多。

  “——会的。”

  剧透是不好的。剧透是有可能改变历史的。

  孟茜茜知道,孟茜茜真的都知道。

  可是,可是啊——

  “会打跑小鬼子的!”

  “国家也会建立起来的!”

  孟茜茜握紧拳头:“我就来自那个国家!所以我知道!”

  狗子小小的三角眼睁大了。

  他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张了好几次嘴,这才结巴着问:“我、我们有飞机大炮了吗?”

  “有!”

  何止是飞机大炮,甚至还有航母卫星超级计算机和航空站呢!

  决定剧透,但把持住剧透最后一丝底线的孟茜茜大声道。

  “那……那所有人都吃饱了吗?”

  “吃饱了!”

  甚至许多人都开始浪费了。开始瞧不起吃饭吃得干干净净的人了。

  想到网络上那些鄙视他人“小家子气”的帖子,孟茜茜就胸闷。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狗子浑然不觉孟茜茜对他的隐瞒,他那张满是晒斑的脸渐渐灿烂起来,带着一种狗尾巴草般的生命力。

  “大桥?”

  “有!”

  “那、铁路?”

  “有!”

  狗子抖着嘴唇,好半天想不到下面要问什么,孟茜茜就耐心地等着他继续问。

  谁想下一刻,狗子的小眼睛里掉出了大大的泪珠。

  “啊?”

  狗子似乎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怎么忽然间就糊成一团。孟茜茜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到一方帕子,想递给狗子,手却从狗子身上穿了过去。

  孟茜茜这才想起狗子的“特异功能”。

  不得已,孟茜茜只好用语言来安慰人。

  “别哭了。这……这有什么好哭的!这难道不全是好事吗?都是好事你干嘛还哭!”

  “我就是高兴、特别高兴……”

  狗子一笑,眼泪淌得更多了。

  他再一咧嘴,鼻涕也小小地从鼻孔里冒了个头。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定很幸福吧。”

  狗子并没有把孟茜茜的话全部当真。他只是觉着,孟茜茜的故乡若是真的有他所说的那些所有东西,那一定会是个很幸福的地方。

  可,孟茜茜不这么觉得。

  这一刻,穿越前遭遇的那些破事就像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扇在孟茜茜的脸上,打醒了她不知不觉中对着狗子冒出的优越感。

  幸福?

  什么叫幸福?

  只要有飞机大炮、高桥铁路,人就能幸福了吗?

  只要不用上战场,只要活着,人就算是幸福了吗?

  她经历的那些事情在国破家亡面前虽然确实不值一提。但像她这样的平凡现代人,哪怕遇上了再多的憋屈,也不能说自己不幸福是吗?只因为在她的前头,有千千万万更不幸的人?

  “……才不幸福!!”

  孟茜茜有些无法理解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

  可惜此时的她就像一个被点燃了引线的炸-弹。她停不下口。

  “你是不是以为人只要吃饱穿暖了就可以幸福!?错了!大错特错!人的幸福才没有那么容易得到!”

  “我、和我一样的人,我们每天都在挣扎!”

  “你们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明确的需要打倒的敌人!我们呢?我们能打倒什么!?我们的敌人在哪里!?”

  孟茜茜一直在压抑。

  在父母的面前压抑,在师长们的面前压抑。

  她知道自己不该对无辜的狗子撒气,可这一刻,她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委屈。

  太多人批评她们这代年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当看到孟茜茜这样的年轻人因生活琐事而痛苦,这些人就开始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物质是如何的贫瘠,继而指责孟茜茜这样的年轻人“脆弱”、“易碎”、“贪得无厌”、“不知足”。

  然而平心而论,孟茜茜这一代人,在精神上、在心理上,真的要比她的长辈们更充实、更幸福么?

  至少对孟茜茜而言,答案是否定的。

  “人只要吃饱穿暖就该满足了吗!?”

  “精神上的东西呢!?追求精神上的满足难道就是不切实际吗!?”

  “人,不是应该不断进步吗?既然因为不愿意永远贫穷落后下去而努力做到了丰衣足食,那为什么不满足精神上的贫瘠就要被说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难道在满足了最基本的生存要求之后,我们就不配再有更高的追求了吗?!”

  其实孟茜茜很想写小说,当个作家。

  可父母都觉得靠写小说吃饭不现实。

  其实孟茜茜一直都很想辞职,炒了总是找借口克扣她一部分工资的老板,以及那些爱嚼舌根的同事。

  但她的银行存折和她写给父母的欠条告诉她:她没有资格任性。

  所以孟茜茜一直在杀死那个“任性”的自己。每天向周围赔着笑脸,日复一日。

  她知道自己怀抱的痛苦比起狗子这男主怀抱的伤痛要渺小很多很多倍。

  可她实在不愿意就因为有一个伟大的对比,就被人说自己的痛苦没有意义,自己之所以痛苦仅仅是因为矫情。

  孟茜茜不愿意像那些指责她们这代人的长辈们一样,跟着他们一起指着自己的灵魂说:“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