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番外·前尘
作者:过敏反应      更新:2023-05-01 21:00      字数:4297
  “哀家不入昭陵。”布木布泰遗留之际, 强撑着虚弱病体对孙儿交代,“远去颇为耗费金银人力,劳民伤财, 何况太宗山陵奉安已久, 不必为哀家轻动。”“哀家那些年终究是薄待了你阿玛, 为人之母, 心中有憾,随意于孝陵之侧将哀家安葬即可,好让哀家去后仍能望见你们父子,切记……”自幼疼爱他的祖母临终之言,康熙不得不遵,然而生母皇太后却不与帝合陵而葬,终究不合礼数。康熙帝左右为难, 始终不得其法, 安葬孝庄文皇后之事便一再拖延下去,至雍正三年,才终于起建陵园, 葬入地宫。“这一世世事纷乱恍然如梦,我从来不曾想到自己竟会成为大清后宫最尊贵的女人,科尔沁的预言会应征在我身上。”十二岁嫁进盛京, 今年七十五岁,六十三载, 从稚龄懵懂的少女到辅佐三代帝王的太皇太后, 布木布泰的一生走马灯般从眼前流转。昔年青丝已成霜雪,红粉佳人容颜不再, 布木布泰已经为了爱新觉罗家三代帝王奉献出了整整一生。如果说还有遗憾, 唯一的遗憾便是对自己的儿子。福临以幼龄登基, 前有朝堂之上虎视眈眈正值盛年的兄长叔伯,后有初入关后的百废待兴之国,实在艰难。这个孩子从幼时起便承载着她同科尔沁部的期望与荣光,实在是背负的太多了。最后他们母子之间关系僵硬,几乎无话可说,终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她怎能心中不痛。那些沉重的记忆一点点的从脑海之中回溯,布木布泰眼中晶莹,回想自己的一生,竟觉得还是当年在盛京汗宫时最快活。那时宫中有姐姐,有年幼的福临,布木布泰什么也不需做,什么也不需想,她难得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的悠闲快乐。虽然她在四妃中地位最低,可是姑姑是后宫中身份最为贵重的国君大福晋,亲姐姐是最受宠的宸妃,一人便能独占大汗的恩宠,叫后宫所有的女人们艳羡不已。科尔沁三人在宫中相互照应,简直无往不利。不需揣摩圣意,不需献媚争宠,布木布泰在姑姑和姐姐的庇护下得了安稳,还偶尔能得到大汗垂怜,甚至得了个小阿哥。圣心偏爱,科尔沁既有荣耀,又有阿哥,更是屡被封赏,布木布泰时常会想,若能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可惜,或许是长生天也觉得不能让人过得这样顺遂,一出生就被视为太子的八阿哥离开了,姐姐离开了,大汗的心似乎也跟着去了。自己同福临在茫然中被稀里糊涂的推上那个位子,跌跌撞撞的带着大清向前走去,转眼就是几十年。-“其实还是稍微有些羡慕的。”布木布泰想,我羡慕海兰珠姐姐。怎么能不羡慕呢?那样热烈赤诚,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爱,在权力博弈中难得的真情真意,在后宫之中,宠爱并不鲜见,但独宠分外难得。后来同姑姑说起,才知道原来我们都羡慕姐姐,因为她虽然少了相伴的许多岁月,但是她有大汗全心全意的爱。皇太极英明神武,是科尔沁追随的君主,是他们认定的天下之主,也是后宫中所有的女人满心满眼倾慕的对象。可这样一个人,玩弄权术,翻云覆雨,明明是最独断冷情不过,却也会在姐姐面前露出柔情的一面,怎能不让人动容呢。他赐下昭然爱意的关雎宫,会在七夕和姐姐一同出宫游玩,一同笑看牵牛织女……他也会在姐姐去后形销骨立,几乎不能独活。“所以后来他们问我,昭陵已立,先逝的敏惠恭和元妃当归何处,我让他们重开地宫,将姐姐与先帝同葬了。”先帝生时深爱姐姐,忽而无疾暴崩,实在匆忙,没留下半句遗命,但我相信,若先帝只能留下一句遗言,也必定是要和姐姐生死同衾。无可奈何的生死已经叫他们分离了许多年,大汗和姐姐都该等急了,早该让他们再见了。先帝的深情至死不渝,所以即便再重来一世,我仍旧不会同姐姐争,只不过我也不愿再入宫了。布木布泰在闭上眼睛之前想:下一世,我也要找到我自己的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朕这一生有过许多女人,但真正爱的那一个,却偏偏没能相守到老。”说是遗憾并不完全贴切,后来我甚至恨她,恨她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出现,也好过离开时让我痛不欲生。他们时常说朕冷血无情,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可以手足相残,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卑劣地利用女人。她们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也是寂寥深宫中的红粉枯骨,为巩固朕的皇位各有贡献,朕半点也不愧疚,可她不一样。她同样怀揣着政治目的而来,朕也同样需要她带来的政治利益,各取所需,其实很公平。可是不意料想,我竟会动心。科尔沁需要一位小皇子,可哲哲与布木布泰嫁入盛京多年,各自生下了三个女儿,却迟迟没有一个让我们的联盟能得到巩固的阿哥。朕其实并不在乎,没有科尔沁,还有其他的蒙古部落、满清大族,朕不缺儿子,但科尔沁在乎。于是科尔沁送来了她。向来美人易得,真心难求,我自己从不付出真心,所以也并不想着要得到任何人的真心。她是由科尔沁的吴克善送嫁来盛京的,在那之前,朕已同她见过一面。这样说比较委婉,其实就是相看,科尔沁美女如云,却未必个个都能合朕的心意,只有朕喜欢,她才能入宫来。当然,朕喜欢她。喜欢这种东西很奇怪,数年相伴的夫妻之间也未必曾有过一瞬动心,素未谋面之人却能一瞥惊鸿。朕敢拿性命向长生天起誓,在遇到她之前,朕从未动过心。其实朕原本是并不在乎女人的容貌的,只要她们能带来朕想要的政治利益,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背靠雄强部族,貌若无盐也能身居正位,国色天香若是无用,朕也不会多看一眼。那天其实很奇怪,听说科尔沁的来人已经到了,朕原本是不想去看的,科尔沁的目的只不过是想留下一个拥有黄金血脉的阿哥,他们送来谁都好。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所感召,朕不仅去了,甚至还去了大清门亲迎。只那一眼。只那一眼,朕就确认了自己喜欢她。我的意中人原本面目模糊,在梦中屡屡出现却从不留下芳踪,叫我如同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始终觉得虚幻不定,无从期盼。但当看到她时,我便确定,原来我的意中人该是长着她的样子。风雪中一只素白纤瘦的手掀开马车轿帘,眼睛只是微微一抬便重新垂了下去,微蹙着眉,唇上只有一层浅淡的血色,身形单薄。她当时称不上姿容极美,甚至还有些弱柳扶风的病态,但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朕却觉得无人能再入眼中。为了抹掉她在草原上过往的伤痛,也为了我自己的思慕之情,朕赐她满文名为海兰珠,从此以后,她只是我的珍宝。她初时畏惧朕,担忧来到盛京后的未来,朕花了许多时间才慢慢让她真正对我打开心扉,也才终于知道了两情相悦是什么滋味。后来我果真得到了一个有着黄金血脉的小阿哥,朕同她都很高兴。然而在半年之后,我却失去了那个孩子,也一并失去了她。我早该察觉的,从那之后她一日又一日的消瘦下去,初见时笼在眉宇间的哀愁又回来了。她如同爱自己的性命一般爱着那个孩子,不仅是因为这是一个有着满蒙血脉的小阿哥,也因为那是我们的孩子。可惜太短了,我们相守的日子太短了。我何曾想过有一日竟会与她分别呢?我抛下大军从战场上赶了好几天才回来,人疲马乏,被朝臣指责临战而走不顾大局,被盛京的贵族们暗地里笑话为情疯魔,可即便是这样,竟也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只差一步,我明明已经到了大清门前,明明已经赶回了她身边,明明我们已经近在咫尺。我从马上跌下来,感觉身上到处都在痛,分不清是坠马所致的皮肉之苦,还是闻听噩耗后的心如刀绞。只差一点点,差着这一世。后来我劝自己,其实这样也好,这样朕就不会相信她离开了,只当她出了一趟归期不定的远门,终有一日我们还能再见。或许有一日我能等到她回来,隔着风雪与岁月,再望见一双盈盈的眼睛。如果有来生,朕一定会早点找到她。-在月夜下给儿子讲自己和他额吉的爱情故事,这事怎么听怎么让人不好意思,皇太极双颊微微有些发热,借着喝酒遮掩了一下。“大概就是这样,我把你额吉抢回来了。”他不好意思,平安却好意思的很,他一脸八卦的仰起头来,“所以是一见钟情,非卿不可是吧?”“当然,”皇太极笃定点头,“非卿不可。”旁人不知,只以为是母凭子贵,海兰珠福晋率先生下了满蒙联姻的阿哥,巩固了大清和科尔沁蒙古的联盟,靠着儿子成了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一人。其实平安心里清楚的知道,在皇太极面前,他是子凭母贵。他今日所能得到的一切有一个最基础的前提,就是他是海兰珠的儿子,爱屋及乌才是这段父子情的开始。不然他也会像阿哥所里的那些兄长们一样,三岁便要和母亲分离,独自住在阿哥所,然后十五岁时出宫建府,日后再进后宫还要靠福晋递牌子。所以在皇太极感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唯独对海兰珠情有独钟时,平安小大人似的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递过去一眼,“我懂,爱情是不讲道理的。”小屁孩儿而已,能懂什么。皇太极原本不以为意,直到平安又上前两步凑到他身边,小声又认真的问道,“阿玛,你相信人有前世吗?”“转世之后,仍旧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所以……”所以……命运吸引你们再度相逢相爱,重新弥补遗憾,相守一生。“所以会突然冒出许多新奇的想法?”皇太极睨着他,轻笑,“今天不拿范文程当幌子了?”公事和私事要分开嘛,谁会在八卦父母的爱情故事时谈工作呢,他爹想岔了,平安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不过歪了便歪了,他索性可以借这个机会一道问清楚,平安并不反驳,而是继续追问道,“所以阿玛信不信?”皇太极久久注视着他,像是回忆,又像是庆幸,“我信,成为四大贝勒之一那一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我,让我快些,再快些……”“我不知道它要催促我做什么,但是冥冥之中,我觉得如果我能再快些,或许就能握住我曾失去的东西,仿佛再快一点,就可以不用面对失去与别离。”第二个梦在你出生后,我连你额吉都未曾说过,我仿佛梦到了前世,梦到了你们,那是个令人很难过的梦,幸好醒来后发现你们都在。幸好,幸好。……我原本是并不相信那个梦的,也不敢相信,但为了你们,我愿意再快一点,比命运更快一步。你们现在都在我身边,那我应该算是成功了吧?你看,长生天还是很慈悲的。-海兰珠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孩子的命,所以给了他们第二世。前世余寿,此生病弱,两世换来的平安,来生还做母子。上一世命贵福薄,这一世命运莫测,这是皇太极用一世帝王命格换来的改变。而冥冥之中的指引,正是皇太极痛失所爱后给自己的告诫。若能快一步,或许他们可以早些遇见,不至于白白错过了许多年。若能快一步,他便能回到盛京见到爱人的最后一面,不必再面对痛彻心扉的别离。若能快一步,或许他们可以拥有很长的一生,直到被关外的雪染了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