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节
作者:天谢      更新:2023-04-30 12:00      字数:4654
  十年前……沈柒转念想到,正是七杀营刚建立的时候。莫非这里便是七杀营的本部所在,是清河所谓的“虫巢”?地道不仅曼长,而且不知其范围之深广。许多岔路均为这些年间新挖掘的,通往一个个杀手训练场。他们前行时,间或几声隐约的惨叫从幽洞深处传出,沈柒恍如重回诏狱,似笑非笑道:“环境不怎样,气氛倒是有点亲切。”守门人被他笑出满背寒栗,加快脚步走向地道的尽头,拾阶而上,来到一扇雕刻着龙子睚眦的巨大石门前。“弈者大人就在门后,沈大人请自行入内。”守门人说完,如释重负地退下。沈柒盯着门上凶猛狰狞的睚眦,下意识地用掌心按了按刀柄——腰间的绣春刀换成了摩挲刀,他还没完全用习惯。他深吸一口气,气运双掌,用力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石门。门后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像斋宫,又像明堂,装饰摆设古意十足。大殿深处宝座高举,椅面上坐着个人形的黑影。沈柒步步走近,在通往宝座的台阶下停住脚步,冷冷道:“端坐高位,视若无睹,这便是弈者先生的待客之道?”那黑影起身,幽暗中一步步走下台阶,在三层之外停住。壁上明珠的光晕,依稀照亮了黑影颀长的轮廓。这人头戴宽檐大帽,帽檐一圈垂下长长的烟灰色罗幔,从头顶直披到脚背,将其身形遮蔽得严严实实。虽然看不清身形,但沈柒凭借直觉,认定这是一个男子。果然,罗幔内传出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尚算年轻,音色干净微沉,语调中又带了些凉意,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口音。“沈指挥使并非客人,而是我等候许久的同伴。能得沈大人襄助,鄙人三生有幸。”沈柒微微冷笑:“对一个藏头遮脸之人,我可没有襄助的兴趣。怎么,弈者大人的尊容就这么不堪入目?”弈者没有发怒,反而低笑了一声,道:“沈指挥使受我招揽时,曾经说过想要权势与地位,‘足以护住心头血肉不被觊觎、欺辱、劫掠的权势与地位’。如今,这块心头血肉已掬于他人掌心,而你昔日的欲求可还在?”沈柒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从眼中放出极厉鸷的光。他没有回应只字,但弈者仿佛已经看穿他内心至深至痛的那一点,一击即中。“我喜欢有欲求、有野心之人,也欣赏沈指挥使的手腕与能力。”弈者走下最后三层台阶,站在沈柒面前,“事成后我保证,该沈大人得的,一丝一毫都不会少。”“拿什么保证你的许诺?”沈柒问。“拿你等会儿将会看到的这张脸。”弈者反问,“沈大人呢,又拿什么来保证你的诚意?”沈柒道:“疑人不用。若不信我,何必开门?”弈者颔首,从袖中掏出一个方盒,打开后,盒里躺着个圆滚滚、乌黑的大丸。“都说歃血为盟,我们不必搞得那么狼狈,用这个就够了。”“是何物,毒药?”沈柒面不改色地问。弈者摇头道:“非也。这是灵丹妙药,能让人远离烦恼与痛苦,变得更加强大。黑朵萨满把配方捂得死紧,最后带进了地府,留下的这些药丸,用一颗少一颗。”沈柒冷声道:“这般好物,你何不留着自己吃。”弈者还真伸指往荔枝大小的药丸上一捏,掰下小块。罗幔向上掀到口鼻位置,他把掰下的药丸放入自己口中,咀嚼咽下。剩下的大半颗,被他拈起来,亲手送到沈柒嘴边:“这是奖励,也是最后一重考验。沈指挥使吃下它,就真正与我同心同德了。”沈柒注视眼前漆黑的药丸,面无表情。他的牙关在紧闭的唇内上下紧咬,胸口一阵灼烫、一阵冰冷。弈者似乎很有耐心地等他张口,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翻脸。沈柒耳中仿佛听见黑白子“啪嗒、啪嗒”下在棋盘上的脆响。他以为自己僵持了许久,但其实只是短暂的几息,随后霍然松开牙关,任由弈者将那大半颗药丸送入他口中。他狠狠嚼碎药丸,不辨滋味地咽下去。弈者满意地笑了笑,摘下宽檐大帽,把自己的容貌暴露在沈柒面前。沈柒盯着他的脸,思索了片刻,掠过一抹惊异之色,最后变为了然:“原来是你……”弈者抚掌两声。一身墨字白衫的鹤先生从大殿深处走出来,手中捧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折叠好的红布。他走到二人身侧,面上仍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弈者拿起布料抖开,是一件下摆及地的血红长袍。他亲手将长袍系在沈柒身上,又拉起兜帽扣住了沈柒的头脸。托盘中还剩一双黑色的薄皮手套,以及一张样式眼熟的青铜面具。“广平府已经接到了朝廷的海捕文书,很快,叛贼沈柒的通缉令就会遍布全国。”弈者将面具捧到沈柒面前,正色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新一任七杀营主——连青寒。”鹤先生微笑着补充:“也希望是最后一任。说实话,前面两位连营主都与我不怎么投契。”“我与你更不投。”沈柒漠然道。“也许罢,但至少有一点沈大人比他们强得多,从不对合作者指手画脚。”沈柒垂目看了一眼腰间的红斜皮鞘摩挲刀,像是与过去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接过弈者手中的青铜面具,彻底覆住自己的脸。-荆红追端着白粥进屋时,看见苏晏披了件薄衫子,坐在书桌前埋头书写。他皱起眉,上前把碗放在桌面,薄责道:“大人这才刚止了咯血,离痊愈还远着,怎么不好好躺床休息,又在忙什么?”苏晏抬头,朝他笑了笑,气色比前两天好了些,但依然显得血气淡薄:“连阿追都敢批评我了,看来老爷我在这个家威信日下啊。”“大人想要立威,就先把身体养好。”荆红追伸手没收纸页,看见抬头写着“辞呈”二字,倒也没露出什么异色,只问了句,“小皇帝能同意?”苏晏苦笑:“应该不会同意,反应还会相当激烈。不过我也没打算老老实实走流程,你看李首辅,都老病入骨了,六封辞呈才得以告归故里,前后拖了一个半月。我若是上疏请辞,朱贺霖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御案掀了。”“那么大人打算如何,挂冠而走么?”苏晏犹豫着,觉得这么做有些愧对小爷,况且皇爷眼下行踪不明,他也实在放心不下。“阿追,如果让你出手,能找到皇爷吗?”他问。荆红追想了想,答:“不一定。那个叫龙泉的指挥使颇有能力,带着大队人马在京畿附近搜寻这么久,都没找到人,说明老皇帝刻意躲着他们,不愿被找到。”“皇爷究竟想要做什么……”苏晏陷入沉思,“是出了意外情况,还是谋划什么机密之事,连小爷与我都不能知道?”荆红追神情不悦:“都说了,少思虑、多休息。看来大人不离开朝堂与京城,根本不可能好好养病。辞呈递不递的无所谓,大人这回是走也得走,不走我就把大人扛走!”苏晏被凶得服服帖帖,赔笑道:“阿追说得对,我是该放下杂念,好好放空一下了。再说,离了我地球难道就不转了?我没来的时候,大铭朝廷不也运转得好好的,谁也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荆红追高兴他能想开,但不高兴听最后一句,扶着苏大人回床上倚坐着,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就往他嘴里送。白粥热度刚好,又熬得粥油浓郁、米粒开花,入口即化。苏晏乖顺地张口吃了,到底心里还是堵得慌。半碗粥吃完,他也下定了决心:明天就走!官印、衣帽都留在衙门中,小北留在京城看家,自有人会照应他。他与阿追只带些细软与换洗衣物,去一处幽静的山水间结庐而居,好好调理岌岌可危的身体和精神。至于贺霖……估计会发大脾气,派兵到处找他,但时间久了也须得放下。没了他苏清河,小朱才会更加自立自强,成长为大朱。苏晏把计划与荆红追一说,后者一百个赞同,当即就去收拾包袱。没多久收拾好,又跑来问:“大人准备去何处隐居,往东西南北哪个方向走?”苏晏琢磨了一下,答:“我本想趁机回一趟福州,看望父母,但一来路途太过遥远,车马颠簸怕如今的身体吃不消,二来贺霖肯定会派人去我家乡找,还是先不回去了。”荆红追拜见不了苏家二老,虽有些遗憾,但苏晏若不顾病体,坚持要长途跋涉,他也会一力阻止。“往北是边塞,不行,往东就到渤海边了。要么往南,要么往西,大人选一个?”苏晏低烧又上来了,神思昏昏,勉强打起精神说道:“天热了,不往南。往西走吧,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有湖、有林子就行。”荆红追忧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扶他躺下,握住手腕脉门输送真气。苏晏就连睡梦中都不得安宁,时不时呓语、皱眉,面露痛苦之色。荆红追看得揪心,整夜陪伴他身旁没有合眼。第348章 借口都是借口在拂晓的微光中,苏晏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恢弘壮阔的城楼。荆红追道:“大人,该动身了。”苏晏深吸口气,点点头,掀开帘子上了马车。马车非常普通,竹棚顶披着一层上漆皮革防雨,绿竹细门帘。车厢里面空间也不大,刚好够躺两个人,荆红追怕硌着大人,又担心羊毡、羽绒太热,便给铺了上好的涿州丝毯,再搁几个菖蒲枕。苏晏四肢酸软地窝在丝毯上,嗅着菖蒲绒的清香,恹恹地道:“走吧。”荆红追戴上一顶青箬笠遮住头脸,坐在车辕后的横板上,抖了抖缰绳,驱动驾车的马儿。竹棚马车过了五里驿,碾着官道的黄土渐行渐远。仲夏的郊野,野花在油绿的草叶间无忧无虑地绽放。一辆乌木车厢、格子窗糊得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从南面驶来,与轻便的竹棚马车擦身而过。荆红追一路收敛气息,全然是个平民后生的模样,但从未放松过警惕。在马车交汇的瞬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对方的驾车人——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粗手粗脚、呵欠连天,大约是哪户殷实人家的长随。荆红追收回视线,稳稳地驾驶马车,沿着分岔路口拐向西南方向。乌木马车行到五里驿附近,忽然停了下来。车厢内用垂帘隔成前后两间,褚渊跪坐在外间,隔帘叩问:“皇爷有何吩咐?”垂帘下方推出了一张对折的纸条。褚渊拾起打开,见纸上写道:“不进城。”硬笔小楷,字迹明显比先前矫健许多,可见指力恢复了大半。褚渊心下宽慰,又道:“城中已备好憩馆,安全隐秘。皇爷若是临时改了主意,转道去何处,还请示下。”第二张纸条很快被推了出来。“梧桐水榭……”褚渊微怔。转念思索,忽然想起那应该是豫王的别院?昔年豫王还在京城时,除了王府与庄园,还有一两处秘密产业。豫王不欲被锦衣卫盯梢,每次来去都藏踪匿迹。后来景隆帝隐隐有所察觉,却没有派锦衣卫去打探究竟,只装作不知,也算是全了几分兄弟之情。直至苏大人从陕西回来,正月入宫面圣后,皇爷不知为何对豫王发了大脾气,不仅御驾亲临王府,打着探病的旗号把人狠狠训斥了一通,还命他们这些御前侍卫,把豫王在京的所有产业查了个底儿掉,连同那个偷偷替他送信去陕西的王府侍卫都受了责罚。打那以后,豫王就连一个字也传不出京城,直至……皇爷被经年头疾压倒为止。如今皇爷忽然要动用封闭已久的梧桐水榭,有些出乎褚渊的意料。但那处地方的确比他们准备好的憩馆更加隐蔽,环境也更幽雅,别说幕后那班子反贼了,恐怕就连锦衣卫都不知道水榭的具体所在。褚渊将两张纸条塞进手边的小香炉内烧了:“臣遵旨。只是水榭有一年多没人住了,到时还请皇爷在车上多待些时候,容臣等清理干净。”帘后传来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微脆响,仿佛在说,无妨。褚渊垂首,心里的疑虑更浓——自从皇爷醒后,变得不爱露面,所有的指令,全通过纸条传达。倘若说因为头发未长,有损君仪不爱露面,他还能理解,可没有发过一声,究竟又是什么缘故?褚渊心中忐忑又焦灼,忍不住问道:“皇爷还有什么吩咐?”帘内沉静无声,只有落子的轻响,啪嗒,啪嗒。一丝莫名的恐慌浮上心头,褚渊因此做了个前所未有的冒失举动,边叩问“圣躬安否”,边伸出微颤的指尖,将垂帘中间的闭合处拨开了一条缝隙。帘后之人转过脸,从缝隙间正正对上了他的眼。——他所效忠的帝王,仍是记忆中庄严而端华的模样。虽然发梢仅及耳,虽然面上还有悴容,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却依旧如渊如岳,一眼就将他心神击中。褚渊屏息望着景隆帝,突然热泪盈眶,缩回手连连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