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八十七章 缠落面纱
作者:弃脂焚椒      更新:2023-08-21 14:22      字数:8533
  数架装饰华丽的复篷马车,缓缓驶入雍都。

  车角的铜铃,随颠簸轻轻晃动,发出一阵阵悦耳的脆响。

  远远听到这声响,路中百姓便向街道两边四散而去。

  夏末暑气不消,聒噪蝉鸣与街巷上的吵闹,硬生生将人拖回了红尘之中。

  马车穿入宫门,一路不停,等文清辞意识到的时候,太医署熟悉的院门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与记忆里稍有不同的是,此时院外的宫道上,站满了侍卫。

  “陛下目前暂居此处,请您这边走。”

  侍从摆好马凳,拱手弯腰向车内行礼。

  几息过后,苍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撩开轿帘。

  停顿片刻,文清辞缓缓抬眸越过侍从,向远处熟悉的建筑看去。

  夏末时节,百岁玉兰屹立院中,入眼一片浓郁翠意。

  树下楼院丹楹刻桷,处处透着精致。

  微风拂过,撩动着惊鸟铃,发出一阵……早已铭刻在了他心底的声响。

  文清辞不由恍惚了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自己最终还是回到了雍都。

  虽然早就已经下了决心,但一踏入这座皇宫,宋君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的事情……以及文清辞去年一身鲜血的模样。

  这座宫殿,曾与他的所有噩梦有关。

  马车还未停稳,宋君然便跃了下去,快步向文清辞走去。

  没想下一刻,便有侍从缓缓抬手,将宋君然拦了下来。

  对方略显为难地朝他拱手行礼,极其不好意思的说:“抱歉,陛下特指这位头戴帷帽的大夫诊疗。稍后吾等便送您去其他宫室休息,望您理解,”

  宋君然随之蹙眉。

  这时,文清辞也踏着马凳走了下来。

  他缓缓回头,朝一脸担忧的宋君然说:“师兄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文清辞的声音轻柔而坦然,似乎已下定决心。

  ……师弟虽大部分时间都很好说话,可凡是决心去做的事,却没人能将他拦下。

  例如当年执意入宫报仇。

  宋君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那你切记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又简单叮嘱了文清辞两句,终于随侍从一道去往了另外宫殿。

  马车伴着铃响,驶离了太医署。

  没了遮挡,宫道瞬间开阔起来。

  “先生,这边请——”

  见宋君然离开,站在一边的侍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连忙上前带着文清辞向内走去。

  “好。”

  夏末的暖风,托着帷帽上的白纱,从文清辞的脸颊边蹭过。

  如同温柔的抚摸。

  踏入太医署院门的那一刻。

  文清辞不要自主地抬头,朝门匾处看去。

  原本悬着“药生尘”三字木匾的位置,此时空荡一片。

  显然,这个院子的确已如世人所说那样挪作他用。

  文清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为报仇而活。

  行医治病、谋划入宫,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记忆恢复后又一心处理鼠疫,无暇思考别的问题。

  他在医学上有多成熟。

  在情爱上便有多懵懂。

  直到坐上回雍都的马车,车上少有的几日空闲,终于逼迫文清辞冷静下来,思考清楚——

  自己回雍都,并不只是为谢不逢诊病的。

  身为医者,文清辞平日里用尽一切办法,探究病症本源。

  不仅仅是为了治病救人,更是为了告慰每一个亡灵,不让他们稀里糊涂死去。

  “清醒”在身为医生的他看来,比什么都要重要。

  因此,现在文清辞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里,他不由咬紧了牙关。

  躲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文清辞已然意识到,谢不逢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不同的。

  但是这种“不同”,究竟是什么?

  从医二十年的本能,逼迫文清辞清醒下来,去寻根究底。

  死过一次的他,格外清楚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这一次,文清辞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想清楚,自己对谢不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座宫苑原是太医署,”侍从一边带文清辞向内走一边说,“因此整座宫苑分前后两院……陛下一直于前院理政。”

  “近日养病,也在侧殿。”

  文清辞缓缓点头。

  太医署虽然不大,但是建筑精妙,并不像太殊宫大部分宫苑一样为对称结构。

  正说着,一人行便走到了一条岔路边。

  侍从抬手,正要为文清辞指路。

  没想他竟非常自然地转过了身,朝着侧殿所在的位置而去。

  这……

  侍从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这位大夫,像是很清楚太医署的构造似的?

  来不及多想,两人已走到侧殿门口。

  侍从停顿片刻,转身再一次向文清辞行礼道:“先生请,陛下正在此处等您。您且进去,直接诊脉便是。”

  “进殿后直接诊脉?”文清辞不由追问。

  谢不逢病的有那么严重吗?

  侍从如实点头:“是,先生。”

  说话间将手落在了木门的花格之上。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雕满花饰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敞了开来。

  下一刻,淡淡的熏香气便混着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

  别紧张,别紧张,只是诊个脉而已。

  文清辞犹豫片刻,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终于呼吸握紧药箱的把手走了进去。

  侍从不知何时退下,将雕花木门缓缓阖起。

  文清辞眼前的世界,骤然变暗。

  明明是来过无数次的太医署侧殿,但此时立于其中,文清辞竟然觉得陌生。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等眼睛稍微适应黑暗之后,方才重新迈步,向前而去。

  空旷的侧殿中,只剩下文清辞的脚步声,在一遍遍回荡。

  他的心脏仿佛也在这一刻,跃入了嗓子眼中。

  文清辞凭着记忆向前走去。

  殿内的龙涎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重了起来。

  太医署侧殿不大。

  但此时门窗紧闭,往内走半步,视线便会随之暗一分。

  再加有帷帽遮挡,没走几步,文清辞便差不多是在摸着黑向前了。

  他隐约觉察到,自己的身前有一道长阶。

  想起侍从出门前说的话,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缓步踏上了长阶。

  恐惧源于未知。

  明明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此时视觉被强行剥夺,只身陷入黑暗之中的文清辞,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甚至于害怕了起来。

  ——这一刻的自己,仿佛走向祭台的羔羊。

  在这个念头蹦出的同时,文清辞额间突然触到一片陌生的冰凉,一直紧绷着神经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同时,身体重重一颤,下意识向后退到了长阶之下。

  紧接着,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噼啪作响,如暴雨疾落。

  他不由自主地喘息了起来。

  站定之后文清辞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似乎是一道珠帘。

  “……陛…陛下?”文清辞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试探性叫道。

  他的声音在侧殿内飘荡,直至消失都未能收到答复。

  停顿片刻,文清辞只好再一次鼓起勇气:“陛下,您在这里吗?”

  文清辞的耳边,依旧静默。

  谢不逢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了吗?

  这可怎么办。

  房间里迟迟没有人回答。

  犹豫一会,文清辞只好再次深吸一口气,提着药箱向前而去。

  木质的长阶,随着文清辞的脚步声发出轻响。

  鼻尖的龙涎香愈发重。

  他再一次登上了长阶,在靠近珠帘的地方停下脚步,将药箱放到一旁,摸索着寻找灯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文清辞的耳边又一次生出一阵轻响。

  珠帘突然被人拨了开来!

  文清辞下意识想要后退。

  同时强行咬紧牙关,将惊呼吞咽入腹。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然来不及了。

  并不温柔的龙涎香,如狂风一般,在这一刻袭了上来。

  不等文清辞躲闪,本应重病的新帝竟缓缓伸手穿过珠帘,向他而来。

  他一只蛰伏在丛林中的毒蛇,在静默间,便将帷帽上的白纱缠绕在指尖。

  文清辞的呼吸,彻底乱了。

  右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宽大的衣袖。

  他只依稀觉察到……那人冰冷如蛇信的指腹,正摩挲着手下的纱帘。

  文清辞闭上了眼睛。

  停顿几刻后,那蛇似有些不舍地结束了对猎物的爱抚。

  他缓缓抬手,一点点将帷帽缠落。

  白纱蹭着文清辞的面颊,滑落、坠地,发出一阵轻响。

  那张面孔,终于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帘后人的眼前。

  鸦羽般浓长的睫毛,正随着文清辞的喘息而轻颤,

  细直的鼻梁下,是泛着一点浅红的薄唇。

  ……额间的朱砂,还是那样的鲜红。

  珠帘背后早已适应了黑暗的人,正无比贪婪地用视线描摹着他的面庞。

  下一秒,文清辞那因无力而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轻轻地牵了起来。

  十指暧昧交缠。

  “——放手,谢不逢!”

  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叫出了那个名字。

  然而不等他摆脱,珠帘背后的人就突然用力,文清辞也随之失去重心,向前倾倒。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堕入了冰冷的怀抱之中。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宽大的手掌,紧紧地贴在文清辞腰后。

  彻底切断了他的退路。

  两人的胸膛,也随之贴在了一起。

  此刻,文清辞不但嗅到了龙涎香,甚至还透过薄薄的衣料……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胸膛上的肌肉起伏。

  以及冰冷的体温,和快到不正常的心跳。

  乱了,一切都乱了。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混乱的呼吸。

  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这呼吸声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谢不逢?

  沉默不知多久。

  谢不逢终于如回应一般,贪婪地念起了他的名字。

  “文清辞。”

  “清辞,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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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轻轻颤了两下。

  文清辞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适应了黑暗的他终于看清——原来谢不逢就坐在珠帘背后。

  方才的一切,通通发生在他的呼吸之间。

  谢不逢沉默注视着自己向他走来。

  注视着自己……落入他的怀中。

  下一刻,谢不逢突然松开了文清辞的左手。

  也不等他缓一口气。

  谢不逢的只手又滑至腿窝,将他托抱了起来。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斜斜地坐在了谢不逢的腿上。

  “……”

  文清辞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

  大脑也在这一瞬间空白。

  来时的计划和打算,全在此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恍惚间文清辞意识到,自己明明要比谢不逢年长近六岁,可是此时竟被他如抱孩子般,轻松拥入了怀中。

  谢不逢的手臂结实有力。

  ……他早已不再是初遇时的少年。

  他是一个成年人。

  一个……有欲望的成年人。

  “陛下,请您放开我!”文清辞咬牙厉声道。

  然而因为这诡异的姿势,开口之后,就连文清辞自己都觉得他的声音里满是心虚。

  果然,谢不逢并没有听他的话。

  已不再是少年的谢不逢轻轻将下巴,搭在了文清辞的肩上。

  他摇了摇头,如呢喃一般在文清辞的耳边说:“不。放开你,你便会走。”

  低沉的声音,如纱从文清辞的心间掠过。

  说话间,谢不逢的额,也自文清辞的耳垂上蹭了过去。

  文清辞的身体,随之轻轻颤了一下。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同于冰冷的体温,谢不逢额头正散发着高热。

  他发烧了吗?

  文清辞的声音不由自主变柔了一点:“陛下,先放开我。”

  “……我回雍都,就是为了给陛下诊病。陛下不放开我,我还怎么把脉?”

  “请陛下放心,臣不会……不告而别。”文清辞咬了咬牙说。

  “真的?”

  “千真万确。”

  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之后,谢不逢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将唇贴在文清辞的耳边,轻声道:“好。”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重获自由之后,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他,侧身向一旁看去。

  接着快步走向烛台,点燃了灯火。

  一点摇曳的暖黄烛光,不足以填满整间宫殿。

  却为这里平添了几分暧昧。

  叫人的心神也随着烛光一起摇晃。

  谢不逢坐在榻上,缓缓抬起手腕。

  文清辞顿了一下,随之将手指放了上去,接着屏息凝神,为其诊脉。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抬眼看谢不逢一下。

  文清辞一心为医二十年,把脉的方法已经刻入他的骨髓,化为本能。

  手指搭上去的那一刻,文清辞的心便静了下来。

  不过十多秒后,文清辞便确定,谢不逢的身体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但是他的脉象极其复杂,文清辞花了许久,才察觉出规律所在。

  ……指下脉搏不断止而复作,如雀啄食,接着又如虾游伴跃。

  简直乱得不成样子。

  文清辞缓缓蹙紧了眉。

  恢复了记忆的他,绝不是好骗的人。

  按照文清辞的经验判断,谢不逢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最重要的是,依他手腕上杂乱无比的脉象看,谢不逢中的毒绝对不止一种。

  谢不逢生来就能听到人心底的恶念。

  有人想给他下毒,简直难于登天。

  ……更别提下这么多毒。

  文清辞的脑海之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谢不逢是自己服的毒。

  “陛下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下一刻,文清辞冷冷的声音,便于殿上回荡。

  沉默片刻,他终于抬起眼,深深地朝着谢不逢看去:“您体内的毒,究竟是哪里来的?”

  文清辞的表情无比严肃。

  他一点也不喜欢有人用性命开这样的玩笑。

  但此时正值生死关头,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文清辞只得暂时将它强压在心底。

  墨色的眼瞳,如一汪寒潭。

  将谢不逢映入其中。

  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谢不逢没有办法说谎。

  况且……他也不会对文清辞说谎。

  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瞳,也在忽然之间有了温度。

  “清辞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谢不逢轻声说,“是我自己下的。”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似的。

  文清辞咬牙道:“我是问您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要想解毒,必须先知道毒药是什么,才可以对症下药。”

  此时他正站在榻前,双手有些无奈地垂在身侧。

  坐在榻上的谢不逢,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文清辞的问题。

  他忽然向前,轻轻将文清辞的腰拥入了怀里。

  文清辞的腰极细,几乎一手便能掌握。

  此时更是完全被谢不逢所锢。

  伴随着这个动作,谢不逢的脸颊缓缓地贴在了文清辞的腰腹旁。

  他笑了一下,终于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你当初留在太医署的。”

  文清辞:“……”

  他瞬间忘了挣扎,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陛下知道那是什么药吗?知道吃了之后有什么后果吗?您是一国之君,怎能用自己的身体,开如此大的玩笑!”

  谢不逢轻轻摇头。

  微卷的墨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文清辞的腰腹上扫过,引起一阵战栗,甚至差一点令他怀里的人脱力。

  文清辞用手抵在谢不逢的肩上,试图将他推开。

  但谢不逢却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

  “玄月丹、赤火丹、离殒丹……”谢不逢喃喃开口,似是在回答文清辞的问题,“我知道,若不是因为我曾饮过你的血,早就死了无数次。”

  那阵声音伴随着轻震,自腰腹传遍文清辞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本被谢不逢带到涟和的《杏林解厄》。

  ……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似乎是将自己留下的医书翻看了一遍。

  他并不是无知无惧。

  而是明知故犯!

  文清辞的语气从未如此冰冷:“陛下,您疯了吗?”

  不像“天慈”,神医谷的其他毒药,并不是无解之毒。

  可是谢不逢将这么多丹药混吃,他就不怕真的出什么事吗?

  在这一瞬间,文清辞已经飞快在脑内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以及分析这几味毒混用,会出什么问题。

  谢不逢沉沉笑了起来。

  他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了担忧与焦虑。

  他知道,自己病了。

  自己的心中,生有魔障。

  ——他在这一刻向文清辞求救。

  为保温保湿,太医署诸殿的墙壁,要厚于别处。

  它矗立于此,将一切声响隔绝在了殿外。

  文清辞的耳畔一片寂静,仿佛此刻整个世界上剩下了自己和谢不逢两个人。

  见谢不逢迟迟没有开口。

  文清辞总算忍不住道:“陛下,你……”

  然而几乎是同一刻,谢不逢便忽然抬头仰望向文清辞,同时轻轻将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将他的话拦在了唇边。

  “清辞,听我说。”

  “……我最后悔的,便是在去北地之前、在回雍都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心意与你道明。”

  谢不逢的眼神,在一刻变得无比脆弱。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空。

  身着黑色锦袍的少年帝王慢慢起身,将文清辞紧紧拥在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半点的情色意味。

  “我喜欢一个男人。”

  “……喜欢上了一个叫文清辞的男人。”

  这句话少年时的谢不逢也曾说过一遍。

  但当这句话从已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还要多,甚至能轻易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帝王口中道出时,立刻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严肃与认真。

  谢不逢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文清辞再也不能像当年一样装傻、逃避。

  停顿片刻,谢不逢缓缓低头,轻吻文清辞的发顶。

  他终于彻底不再伪装。

  将那颗流淌着复杂血液的心脏,捧了出来。

  “我对你有爱欲,贪欲,甚至还有一些……卑劣的念头。”

  冰冷的手指,从文清辞微微发麻的左臂上划过。

  他说:“我想起了长原那一晚。”

  “……甚至在那之后,还想对你做更加过分的事。”

  文清辞的身体轻轻颤,他不由侧过身,想要躲避。

  但谢不逢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今天的谢不逢放肆至极,他再一次将唇贴到文清辞的耳畔,吐出了几个自己从前压根不敢在文清辞耳边说,唯恐吓到他、玷污他的句子来。

  谢不逢的声音细如同呢喃。

  但侧殿实在太静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文清辞的心中。

  文清辞努力开口,想要转移话题。

  谢不逢就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一样,直接将他的薄唇捂在掌下。

  “宋君然一定没有告诉你,当日我们为何在院内剑拔弩张。”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将那日发生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刹那间,文清辞原本略微麻痹的左臂,如被火稍燎一般发起了烫。

  谢不逢……他的确是个疯子。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瞬间心乱如麻。

  说完这一切后,谢不逢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了浅浅的呼吸声。

  沉默半晌,谢不逢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他如释重负般看向文清辞,在这一刻,道出了今日自己最终的目的:

  “所以你……现在会讨厌我吗?”幽微的烛火,印在了谢不逢的眼底,他看上去小心又紧张。

  谢不逢缓缓松开了文清辞。

  “你对我说这些,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文清辞努力调整呼吸,艰难问道。

  那双向来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黑瞳,竟在这一刻清楚地泄露了主人的情绪。

  不安、紧张、迷茫。

  ……谢不逢假若想逼自己救他,大可以将这一切藏在心底。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一切。

  “只是想告诉你,你方才想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很危险,有很多卑劣的念头。除非身死,都无法放下执念。”

  “我怕我……做出什么令你厌恶的事来。”

  例如去松修府,直接派大军在山林中寻到神医谷所在。

  他怕自己真的失控。

  怕理智的囚牢,困不住心中的疯狂的野兽。

  说到这里,谢不逢的心竟不由一痛。

  只要一想到“文清辞厌恶自己”这个可能,他便无比紧张,无比害怕。

  谢不逢注视着文清辞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若你厌恶我,不想再见到我。今日甚至随时都可离开雍都,我绝不会阻拦、干涉。待我自食恶果、毒发之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会牵绊你的自由。”

  “至于今日的一切,你便权当我是任性吧。”

  文清辞的声音无比干涩:“为何说是任性。”

  谢不逢的目光向北方落去。

  他说:“当初攻打北狄的时候,我有无数次差点战死于沙场。”

  “彼时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遗憾。”

  文清辞的目光,终于迎了上去。

  他听谢不逢说:“遗憾死之前都不能见你一面,再同你好好告个别。”

  说话间,这位年轻的九五之尊眼中满是眷恋。

  “所以,假如你真的厌恶我,再也不想见到我。”

  “那么不要躲,也不要再不告而别,好不好?”

  “就在今日,同我好好地道个别。”

  这一瞬间,文清辞突然忘记了怎样呼吸。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圈也在顷刻间泛红。

  从医一世,文清辞从未惧怕过“死亡”。

  甚至曾日日与死亡相伴。

  他以为自己早能坦然面对这个问题。

  同时能坦然接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死亡”的结局。

  可是这一刻。

  在谢不逢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文清辞却忽然想明白了今日的第一个问题。

  ——自己不想让谢不逢死。

  哪怕他说了这些,自己也同样不想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