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二章 遍请神佛(上)
作者:弃脂焚椒      更新:2023-07-13 15:42      字数:5328
  蓼花糖不是江南之物,反倒是雍都那边的特产。

  ……也就是说,今日此举并非谢不逢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太阳一点点升起,巨大的龙舫逆流向北行而去,鸾凤引也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只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在无力地拍打河岸。

  像是最后的告别。

  浓重的青雾,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散了个干净。

  他又回到了人间。

  文清辞忍不住一点一点剥开糖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河畔,将一颗糖放入了口中。

  淡淡的甜,像涟漪一样,在他舌尖上化开。

  可是文清辞的鼻尖,却莫名一酸。

  他曾将谢不逢的话,当作年少时一闪而过的喜爱,和无意之中的依赖。

  以为时间就可以将它磨平。

  等谢不逢称帝之后,见到更为广阔、华丽,甚至光怪陆离的世界,年少时的一点微光,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可如今这一幕却在提醒着他,谢不逢没有忘记。

  甚至于他被时间带着,越陷越深。

  刹那间,文清辞的心也乱了一下。

  “师弟,你怎么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面放?”骂完人的宋君然转头就看到,文清辞将廖花糖放到了嘴里,他不由大吃一惊,“那可是地上捡的!”

  师弟不是一向很爱干净吗?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文清辞并不喜欢吃甜食,更别说什么糖果了。

  背后的小棕马打了一个响鼻。

  宋君然愣在了这里。

  文清辞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师兄的话。

  甚至转身从马背上取来布兜,将怀里捡到的所有廖花糖全装了进去。

  最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艘龙舫,并轻轻于心中说了一声“再见”。

  文清辞忍不住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见到谢不逢了。

  他们一个高坐庙堂,一个远在江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日渡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看到谢不逢如今的模样,说不后悔定是假的。

  自己当初,或许不该与他走得那么近……

  但无论如何,“文清辞”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死不能复生。

  “走吧,师兄。”

  “……好。”

  文清辞不喜欢出风头,更不喜欢隆重的场面,上一世的时候,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会感到不自在。

  可是今天,却只有酸涩感,徘徊于他的心尖。

  晨风轻轻吹起了文清辞的面纱,带来了几点水腥味。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终于加快脚步,向着运河之南,青青的山林中而去。

  ……

  作为河道边的唯一知情者,认得那口棺木的宋君然,对谢不逢的戒备,在一瞬之间就冲上了顶点。

  他干脆带着文清辞抄近道,早早回到了谷内。

  刚到目的地,那只小小的白蛇,便从文清辞的衣袖里游了出来。

  下一秒,它就被宋君然掐着七寸捏了到了眼前。

  宋君然看了那蛇一眼,接着意味深长地悠悠道:“我怎么觉得,这蛇肥了不少?”

  语毕,趁着文清辞不注意,将他的手腕拉了起来。

  宋君然看到——文清辞手腕上的咬痕,竟在短短时间多了三四成。

  他不知在何时,给自己的手腕缠上了绷带。

  可隔着纱布仍能看到,此刻还有几个血洞,在向外沁血。

  这一切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文清辞给自己加快了疗程。

  见师兄发现自己的秘密,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用右手推了推宋君然,试图将对方的手从腕上推开。

  几次尝试无果后,只得淡淡地说:“之前一直不能动也就罢了,现在稍能活动,我便有些心急,想着赶紧恢复过来,这样日常活动也方便一些。”

  他的声音温柔又冷静。

  文清辞的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他的确是近日才想着加快疗程,但并非为了日常生活,

  随着山萸涧记忆一道被唤醒的,还有深藏于这个身体里的,对“医”的执着、渴望。

  手对医生而言太过重要,此时文清辞迫不及待想让它恢复,想要再一次握起银刀。

  殊不知他刚刚的话,还是惹毛了宋君然:“着什么急啊,手上那么多疤不疼吗?”

  话音落下之后,宋君然嘟囔着将小白蛇收了回去:“往后每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免得让它把你的左手咬得无法见人。”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回谷后,宋君然反复叮嘱负责采买的药仆谨言慎行,不许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神医谷究竟在何处。

  更不能让谢不逢知道,文清辞还活着。

  如今这小皇帝在他眼中,可是一个危险人物。

  宋君然甚至难以想象,要是知道文清辞活着,谢不逢还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谢不逢的疯,与他老子谢钊临完全不同。

  废帝是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疯。

  可谢不逢却比谁都要清醒……

  龙舫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驻足回眸,向船上看去。

  不过转眼,殷川大运河上这一幕奇景,便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座松修府。

  接着,是江南其他府镇。

  殷川大运河上下起了雨。

  木棺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暂移入舱。

  与方才的热闹图景不同,这里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没了鸾凤引,谢不逢的耳边只剩浪花不断撞击船舱,发出的巨大声响。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

  过了许久,谢不逢终于缓缓张开掌心,朝手中的廖花糖看去。

  担心雨点打湿披风,他早已将其脱下。

  此时谢不逢穿着件玄色窄袖长袍,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木棺边,慢慢展开糖纸,将那颗糖放入了口中。

  谢不逢又想起了初遇那天,文清辞塞给自己的蜜糖……他从未吃过那样甜的东西。

  “来人——”

  舱外传来一阵兵甲轻击的声音,士兵快步走了进来向他行礼。

  谢不逢垂眸叠好手中的糖纸,淡淡吩咐道:“把朕的剑拿来。”

  他说的那把剑,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玄铁重剑。

  此剑不便佩戴,有专人负责保管。

  不过多时,便有人双手将它捧到了谢不逢的面前。

  削铁如泥的重剑,被烛火照着泛起了寒光。

  谢不逢单手便将它接了过来。

  一瞬间肌肉紧绷,被窄袖袍勾出虬扎的线条。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传来“呼”的一声巨响。

  那是重剑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

  下一刻,重剑便直直地朝着棺木砸了上去。

  “啊!”士兵都未能忍住,下意识惊呼出声,他差一点就摔坐在了地上,并泛起一背的冷汗。

  谢不逢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一身玄衣的帝王,紧握着手中的重剑,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口木棺。

  他像是即将困死的野兽,寻找到了猎物。

  重剑一下接一下地朝着裹满了红绸、早被钉死的棺材砸去,刹那间木屑翻飞。

  他动作狠厉,可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恨意,甚至于连戾气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无以言喻的温柔与期待。

  听到这声巨响,守在舱外的士兵全部涌了进来。

  看到眼前一幕后,却又齐齐愣在了这里。

  “咔嚓——”

  随着又一阵巨响,棺盖上生出了长长的裂隙。

  像一道闪电从这里劈过。

  又是一剑落下。

  棺盖彻底翘起、变形。

  谢不逢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松手,将那把玄铁重剑丢在了地上。

  接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木棺之前。

  “退下。”

  帝王冷冷的声音,一遍遍在船舱内回荡。

  “是……是陛下。”

  顷刻之间,舱内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他的呼吸被窗外的波涛拍乱。

  布满了伤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向棺木。

  接着骤然用力,只一下便将覆在此处的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开了一尺之长。

  谢不逢颤抖着伸手从一旁端起烛台,向里面照了进去。

  下一刻,棺底大亮。

  谢不逢随之睁大了眼睛。

  “空的……”

  身着玄衣的帝王,瞳孔一缩。

  这一次他直接将整架烛台塞入了棺内。

  封闭了一年的棺木,被彻彻底底地照亮。

  本应该放着文清辞旧衣的棺木,里竟空荡一片,什么东西也没有。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缓缓将手,探向了棺底,耐心用指尖感受着木纹的凸起。

  谢不逢猛地攥紧手心,沉沉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断在棺底回荡,如同痴魔。

  下一秒,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自他脸颊滑,落重重砸落棺底,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世上哪有衣冠冢里不放衣物的?

  宋君然既能千里迢迢赶往雍都,那他必然重视文清辞,绝不可能粗心遗忘入殓。

  除非这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狂喜如海浪一般,在刹那间席卷而来。

  谢不逢在此刻,寻到了又一片新的拼图。

  宋君然为什么要这样做?

  假如文清辞真的死了,他为什么不肯将师弟的衣物葬在这里,受香火供奉?

  谢不逢找不到理由。

  反倒……若是文清辞没有死,那宋君然的行为,便说得通了。

  毕竟这世上,哪有真的为活人立冢的?

  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他将手放在棺盖之前,骤然间青筋暴起,一把便将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到了地上。

  “砰——”

  沉重的棺盖落地,瞬间砸塌了一片地板。

  旁边的烛火与熏香,也在刹那之间倾倒。

  浓重的香气,溢满了整间船舱。

  灯火翩摇,照得人心乱如麻。

  没有了棺盖的遮挡,棺内的一切全都落入了谢不逢的眸底。

  入土一年有余,封闭的棺材内仍一点灰尘都未落下。

  只有棺材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瓣不慎坠落其中,早已干枯的玉兰。

  并在不经意间,刺入了谢不逢的眼底。

  谢不逢手指微微一颤。

  他屏住呼吸,缓缓伸手过去,将那一瓣玉兰捏在了指尖。

  残留的香味,就这样沁入了他的心肺。

  谢不逢慢慢闭上了眼睛,刚才疯狂跳动着的心也一点一点宁静了下来。

  今年初春,他一直待在玉光宫,未曾踏入太医署一步,甚至直接叫人锁住了院门。

  那时宫中隐有人谣传,说他或许已经遗忘了文清辞,不再像去年一样执着。

  ……谢不逢怎么可能忘记文清辞?

  他只是不敢去太医署。

  不敢再看那一院的玉兰而已。

  ——找。

  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的花瓣。

  就算将整个卫朝倾倒,也要找到文清辞的踪迹。

  他的呼吸再一次乱了起来。

  谢不逢皮肉之下熊熊燃烧着的心火,在这一瞬间化为岩浆,被心脏泵出,由血液传向四肢百骸。

  他的心几乎已经认定文清辞还活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反而不想要什么虚无缥缈的“证据”了,他要彻彻底底地证实此事,寻到文清辞的踪迹!

  谢不逢猛地转身,攥着玉兰花,快步向着船舱外走去。

  神医谷就在松修府附近,自己派军搜山,还能找不到它的方位?

  千人不行,那就万人,万人不行,那就十万人!

  可是在舱门敞开,水气扑面而来,无数人跪倒在地向他行礼的那一刹那,谢不逢却又冷静了下来。

  ……他或许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却是一个天生的猎手。

  谢不逢的本能告诉他,自己不能这样做。

  若是自己真的将神医谷挖出来,一定会惹得文清辞不悦……

  况且搜山的动静太大,或许还没有找到文清辞的踪迹,神医谷便已人去楼空。

  宋君然既然敢搞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那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自己一定要耐下心来。

  一年多来,谢不逢从未像现在一样冷静。

  某些被他忽略了的线索与记忆,也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风雨有些大,不过片刻就打湿了谢不逢的大半身体。

  见他一直不说话,有士兵忍不住偷偷抬头向谢不逢看去。

  下一秒却见,陛下的唇边,不知何时出现了浅浅的弧度。

  如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一般。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位于松修府的一家医馆。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懂陛下为何提起此地,但还是赶忙将那个地址记了下来。

  就在刚刚,谢不逢忽然想起一件事。

  南巡至松修府时,文清辞曾经受太医令禹冠林的委托,去采买珍贵药材。

  彼时他去的并不是松修府那几家老字号医馆,更没有随便找一家便进去询问。

  而是带着自己,穿过一条条长街,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家位于背街的医馆,并顺利地买到了禹冠林想要的东西。

  文清辞显然对那家医馆很是熟悉、了解,甚至清楚里面售卖什么药材。

  虽只跟着文清辞去了一次,但是那地方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山萸涧的指印,应当就是最近这一段时间留下的。

  假如那真的是文清辞留下来的……便说明他最近一段时间,不在谷内。

  “你们几人换上便衣,去这家医馆附近打探,看看最近这一段时间,有无生人到访。”

  “若是有,再彻查他去往何方。”

  谢不逢压低了声音,缓缓吩咐道:“切记,绝对不可以打草惊蛇。”

  “是,陛下。”

  士兵领命退下,不过多时就换上短褐,乘坐小舟离开龙舫,顺流向松修府的方向而去。

  谢不逢没有撑伞,独自立于被红绸覆盖的船尾,目送着他们离去。

  直至此时,他手中仍紧握着那瓣玉兰。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想到文清辞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前,与自己同处一片土地,无尽的悔意与不甘便夹杂而生。

  逼得谢不逢几近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