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作者:温三      更新:2023-04-28 13:46      字数:4875
  从那天起,涂颜便跟在了谢屿川的身后。准确来说,是她发现只要她拥有那根金钗,谢屿川便能护她周全。他是疯了,可又疯得不彻底。他无法帮涂颜证明清白,渐渐的,涂颜也知道,她并不清白。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般,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捉摸不到的情爱去做出更改移形阵这种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谢屿川蛊惑,直到后来鬼魅之事传遍九州,她才知道,谢屿川并非只是谢屿川。涂颜想起来,当初在灵州鸿山,她亲眼见到谢屿川轻易破开了鸿山书楼外的阵法时,心中震惊诧异,好像从那时起,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或许也是从那时起,凡是出现在她身边,与她说话,对她体贴的人,就不是谢屿川了。墨安被涂颜发现后,在她的身体里开启了一道心魔衍生的裂口,人之七情六欲,皆可被其利用,谢屿川曾对涂颜有救命之恩,少女怀春的心思昭然若揭,稍加利用便可成为刀刃。即便有墨安的引导干涉,可涂颜害了洛银,间接促成诛仙阵一路残杀同胞无数条性命已成事实,她仍有罪过,洗脱不清。所以她不敢回去,她用那一根快谢屿川一步捡来的金钗,苟且偷生地留在了他的身边。谢屿川不允许带着金钗的涂颜离开视线,只要她稍微走远,谢屿川便会焦急地追上去,叫她姐姐,让她别离开他。可他也有半分清醒,他从不触碰涂颜,不牵她的手,不抱她,也不会看她的脸。只偶尔会傻愣愣地盯着她发上的钗,那是洛银的钗,涂颜知道她如今的一切安稳与特殊对待,都因为那个被她害死的女人,很卑鄙,可她也得自私地受着。她见识了谢屿川杀过许多人,快、准、狠,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的手下跑出三步远。可她也知道,谢屿川杀的那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他嗅着那些惹是生非的修道士的气味,一个又一个杀去,又将他们扒干,挂在高处,背后刻字。脱去那些人的衣服,是他们在高位者面前‘伪装’,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挂在高处是为了能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罪恶’。背后刻下的字,是想让有心者发现他的身份,因为他奔着天谴死亡而去,他要让世人都记得,这具‘谢屿川’的身体里,行恶之人是‘墨安’。哪怕他疯了,痴了,但在涂颜的注视下,也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那日在浮光城,涂颜被他推开,金钗落地,她也知道她和谢屿川的缘分就此中断,掉在面前的金钗伸手可得,可她始终没动,她想赌一赌,赌谢屿川究竟能不能认得她。直到洛银出现,她背对着谢屿川,仅是一个背影而已,谢屿川的疯病就像是被人瞬间治好,他不再对周围抱有恶意,他浑身如刺的戾气纷纷收敛,他甚至不敢释放妖气,不舍伤洛银一丝一毫,只是再忍受不住心中思念,朝他心心念念的‘姐姐’飞奔而去。此刻涂颜又看见了他们。就在灵州雪山下,洛银一如当日,她将谢屿川护在身后。洗干净穿着整齐的谢屿川安静地睡在了金蝶包裹的结界中,看过去就像是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玄衣佩剑的清高少年,他的眼神永远追随着他的‘姐姐’,当初涂颜近不得他身,如今更不可能。涂颜低声一笑,再惨然地看向那些面露同情之色,或是厌弃之色目视她的修道士们。“我涂颜,受人蛊惑,的确做出了伤天害理之事,可我敢作敢当,我敢为此付出代价!”涂颜慢慢扶着树干爬起,她望向已然昏厥的涂飞晔和满面可惜怜悯的唐风,慢慢抬起下巴道:“是我改了当初移形阵的阵角,是我害得天光之境失效,我愿受与墨安一般雷劫万剑之刑!”“那你们呢?!”涂颜话锋一转,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一个个衣着鲜亮的人:“你们的心中便没有阴暗的一面?你们这一生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恶事?!你们皆是圣佛?未曾践踏蝼蚁?”“这几个月,我看透了九州仙门正统中的虚伪!你们仗着自己的修为,自恃高人一等,幸州百姓的苦难,也有一部分由你们造成!妖界踏入幸州,尚不曾烧杀掠夺,你们却连自己人都要算计!”涂颜道:“今日你们要制裁谢公子,那必也先制裁自己!我不信他杀的恶人手下不曾有逃脱的寻常百姓,这世上有多少人看见他杀人,便有多少个被他救了的人知晓事情真相。”涂颜说完这些,又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般往地上一瘫,呜哇大哭起来。她的勇气用尽,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别听她的话,她已经疯了。”“杀人也能说成救人?她已经承认她改过移形阵的阵角,便要受到处罚!”“对,对!别被她给骗了过去!”方才被涂颜一席话怼得哑口无言的众人,在她几乎哭昏过去后又再度活跃起来,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纷纷跳出来要宁玉惩罚涂颜。修道界的丑恶,好像在此刻全都显现了出来,而那些潜藏在修道界中的妖,淡然地看着这一场闹剧。这几百年来,九州修道界分高低尊卑,重明探洞也成了恃强凌弱的场所,处处可见的便是自傲自满,自以为是,难怪自洛银渡劫失败后便无人飞升,这些人被混乱的俗欲和狭隘干扰,即便有通天的本领又如何?心不净、不纯,又怎能跨入仙门?宁玉朝洛银的方向看去,洛银甚至都没有一开始的不满,那双眼越发冷淡,吵闹的人群本性毕露。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在场真正置身事外的都在冷眼旁观,涉身其中的也都被蒙蔽了双眼。“好啊,我会处罚她。”宁玉的声音打破这一片嘈杂,他接下来又道:“但涂颜有一句话说得对。诸位道友可得看紧了自己,你们最好也别犯一丝错,别行一庄恶,贪嗔痴恨皆为修道大忌,今日我能应你惩恶扬善罚她,来日也要做好我应她惩恶扬善罚你的准备。”满林噤声,唯有微风灌入,扫过花草。他们真的从未行恶?他们真的毫无私心?看着满林无一人敢上前再像方才那般言语慷锵,便知答案。洛银先是朝涂颜看去一眼,再将目光落在方才把涂颜推出人群的宋渊,他不再是商人打扮,为了能混入人群,身上穿着烈州仙派的衣服,与洛银对上视线的那刹他便颔首,再带领自己的妖族离开。一批人率先离林,便有第二批讪讪而去。若行一恶便要杀一人,那在场诸位谁也逃不过一剑。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她回头看向被封的灵州雪山,心想即便过去很久很久,修道界也别想再能出一个登仙境的渡劫成仙。人界需从心里淘沙,将那些不干净的欲念全都洗净,修道界也需从新开始,抛却尊卑观念,行大道正途。留下的狼藉,由宁玉去收拾。洛银带着谢屿川离开了,她是仙,不似修道士般御剑而去,淡金色的光芒于灵州雪山旁消散时,宁玉目送许久,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回顾他这九十多年的一生,从受人仰望至人人看轻,从生至死,爱欲痴念,他都经历过了,可他又是否看清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他让手下的人将涂颜带回送至灵州仙派,她终归是涂飞晔的女儿,想必涂飞晔也不会徇私枉法包庇涂颜,如何惩罚,需涂飞晔给出合理的结果,而他这个掌门之位,恐怕也要退位让贤了。宋渊带着妖族离开灵州境内,直往妖界而去。他将涂颜从宁玉手下的看守中带走时并非无人察觉,待到宁玉反应过来,便知道有妖入境了,如今人界对妖界仍有恨意,他们不好久留。至于谢屿川那边……只要殿下救回来了便好,反正他们妖族寿命长,总有机会再见。知道谢屿川的去向,好过五百多年前漫无目的地满人界搜寻,彼时仅有希望寄托,而今是碰到了实质,他宋氏永远效忠银狼一族,等待是一个忠诚的属下必须学会的事。三日后到达无影沼泽,宋渊让手下几个先走,自己轻步跨过那些冒着妖气的泥泞路段,远看还能瞧见漆黑的铁林,越过林子才算到达妖界,届时这晴天白云也不复存在。“好好享受一下此刻的阳光吧。”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妖界寒冷,永坠黑暗,啧……不过你有虎皮,不怕冷。”宋渊眉心轻蹙:“你怎么跟来了?”明瑕道:“我好歹也是妖界文相,怎就不能回家?”“你也配?”宋渊瞪他:“擅动羽族蛇族,招揽私兵攻入人界,隐瞒当年结契真相,一桩桩一件件,你背叛狼王皆是事实!”“哦,那敢问宋将军,狼王革我文相一职了吗?”明瑕问。宋渊语塞,明瑕伸手拨了一下发丝,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似男非女,颠倒众生:“既没有,那我便可以回去妖界。”“无耻。”宋渊说不过他。他也不知道明瑕究竟是恶是善,不知明瑕对妖界有何意图,他看不透明瑕,可也无法反驳他的话。要说他的确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是之前放了那些霍乱的妖,入人界杀了太多人。可人也曾杀过无数妖,在宋渊眼里,修道界将妖关入万窟洞天每三年一次屠杀,远比妖对人做的要恶劣太多。他不同情人,毕竟他也是妖。不同立场,所见不同,本就有仇恨在的两界,多年来争端不休,分不清谁是谁非。明瑕只抬起白玉似的手,往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魁梧的宋渊的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小孩儿。”宋渊顿时被惹恼,他正欲打明瑕一顿,可四肢被周围的细石所困,一如之前暗湖边的看守兵,丝毫动弹不得。明瑕先他一步入铁林,甚至没有回头。他与宋渊父亲称兄道弟时,宋渊才到他腰高,叫声小孩儿便恼火,那接下来谢屿川为洛银美色所耽,不愿回来妖界的这些日子,他要如何稳重行事,看顾好妖界?便是小孩儿没错了。第112章 尾声阴云散去,阳光正好。涂颜被送还灵州仙派后没几日, 涂飞晔便将掌门之位让给唐风了。他以前让过许多回,唐风都拒绝了,但这掌门之位最早是唐风让给他的。那是在仙师离世前, 他们师兄弟二人跪在床榻边, 师父越过涂飞晔要去抓唐风的手, 唐风却将涂飞晔的胳膊抬了抬, 最后那只手落在了涂飞晔的掌心。年迈的老者说不出话,只是目光不忍地看向唐风, 涂飞晔什么都知道,他也想去拉唐风的手,下一瞬便是师父咽气,他手中枯老的手掌沉重地落在了床沿边。后来唐风与涂飞晔谁也没提过此事, 唐风虽比涂飞晔年幼,可在修为上却高出涂飞晔,但他借口自己年轻不愿承担重任, 想要去游玩山水为由, 侍奉过仙师最后一段日子便离开了灵州仙派,等涂飞晔彻底掌权稳重了之后再回来。这一次, 唐风无法拒绝。涂飞晔已经命不久矣,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涂颜,可他说不出让唐风放过涂颜的话,毕竟涂颜所行之事便是死也无法弥补。将掌门之位交给唐风之后,涂飞晔便离开了灵州仙派, 他借口如当年的唐风一般,说是想在自己最后的时日游玩山水,实际上他甚至没走出鸿山范围,就寻了一块清净地散去一身修为, 为自己掘了一座坟,残喘半日,就此离世。涂飞晔去世后,唐风便找到了他的尸身,从灵州雪山下墨安被万剑贯心遭雷霆之刑到今日,也不过才过去了七天罢了,宁玉那边甚至没有催过灵州仙派让他们给出交代,涂飞晔便已经自戕赎罪。涂颜自回到灵州仙派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灵州弟子里有许多人对她不满,认为若没有她更改过移形阵,或许灵州仙派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奚落声,辱骂声,不曾在那扇小门前停止过,有时年长的师兄或师姐路过,便会将那几人赶走,或惋惜或痛恨地看向涂颜小屋方向,不曾上前安慰过。徐灿也没有来,涂颜是他眼见着长大的,便是如此他也无法包庇涂颜,更无法原谅涂颜。只是在涂飞晔去世时,他过来传过一次话。他站得远,不见小门内的女子,若非里面偶尔传来一些动静,四周又设下了结界,这么长时间便会有人怀疑她又逃了。徐灿说唐风会给涂飞晔行葬,但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能以掌门之位风光大葬,他说完这话后,又问涂颜要不要去送涂飞晔最后一程,那毕竟是她的生父,即便她如今有罪在身,也还有尽孝的权利。久久未有声音传来,徐灿便道要走了。“大师兄。”软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徐灿顿住脚步,涂颜叫了他却没打开房门,她道:“请大师兄替我上三炷香。”“好。”徐灿走了,他如答应涂颜所说的那般,除了自己的那三炷香外,他特地为涂颜上了三炷香。后来又过几日,灵州仙派的弟子走了大半,因为涂飞晔不在,唐风初任掌门,那些原是涂飞晔亲徒的弟子也不认他,许多人都觉得此时离了灵州仙派,将来才有更好的发展。唐风没留人,让他们自行离去。待处理了涂飞晔的后事,他才想起来要让涂颜给宁玉那边交代,再派人去请涂颜时,开门的弟子惊呼一声,满室血腥,干涸的血迹斑驳地印在少女的白裙上,已经发黑发臭发硬。她摔了屋内的花瓶,用瓷瓶碎裂的边缘一遍遍割着手腕,几乎将左手割断也不曾停下来,血便这样慢慢流淌,直至她浑身发冷,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