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山里的夜晚，气温大概低到了十度以下，夜风飒飒,从树梢吹过时,发出一种十分特别的声音,显得悠长而寂寥。

  明月霜有点明白朱淑真为什么会喜欢这里了。

  对于能够享受孤独的人，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很惬意的。闭上眼睛,就会一秒钟从人世抽离,进入另一个浪漫而玄妙的世界里。

  屋子里却是热闹的。

  汤锅在炉火上翻滚着,蒸腾出一片人间烟火气,柔和了每一个人的面孔，让笑意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深深吸上一口,五脏六腑便都被浸透,叫人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有一种观念彻底的松弛。

  话题则是漫无边际的,有时候是各种杂务,有时候是技术探讨，不知不觉又说到诗词歌赋，像是在水面上跳跃的石头，激荡出一个又一个的水花,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这是明月霜自从穿越之后,久未有过的放松。

  她将身体的重量全部靠进椅子里,舒服得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灯花跳跃，光芒在手边那块金矿石上跃动，让明月霜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她伸手将这块石头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一阵,金光晃眼的瞬间，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既然游戏可以检测她拥有的金银和铜钱，兑换成等值的铜币，那——

  能不能直接将一个金矿兑换了？

  时至今日，明月霜其实已经不再为抽种子的金钱而发愁了。不过，尽管游戏说会有解决的方案，但她还是觉得，这种将现实金钱对话成游戏币的做法，像是一个有进无出的无底洞，多少会影响到红巾军的经济状况。

  当然，说游戏有进无出，多少带点污蔑了。毕竟它给出的种子确实值得那个价格，如果现实之中真的有，明月霜也愿意出那么多钱来买。但如果能直接兑换一座矿脉，这个问题不就彻底迎刃而解了吗？

  储存中的金矿，本来就不会影响到既有的货币体系，而游戏也不用再费心在虚拟系统和现实体系上做平衡。

  既然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而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短时间内，也就不用去考虑朱淑真提出的那一连串的问题，更不用担心这个突然出现的金矿，会影响到红巾军跟阿衣部之间刚刚成型，还稍显脆弱的友好关系。

  反正现在这件事还是个秘密，仅有几个人知道，而且她们都是卡牌人物，明月霜就算把金矿变没了，也不会引起她们的疑惑。

  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可以省去淘洗金矿的人力物力和各种花费。

  想到就做，第二天一早，在伴着大自然的白噪音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之后，明月霜精神满满地带队向金矿所在的地点进发，去跟高五娘汇合。

  赶路的时候她也没耽误时间，在意识里完成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小作文，并且成功说服游戏接受了这个双赢的方案。

  时至今日，明月霜觉得，如果自己也是个卡牌人物，会生成技能的话，她的技能搞不好就是写小作文。

  高五娘发现的金矿位置颇为偏僻陡峭，一条小溪从山壁中蜿蜒而过，才让这埋藏在地底的金矿显露在了人前。她带着几个女兵驻扎在这里，还在不断向周围的方向探索。

  因为根据她的经验，既然这里有金矿，那就不会只有一处，别的地方一定还有。她们目前找到的这一处，矿石里的金沙看起来还是有些稀落，价值并不高，若是能找到一处富矿，从那里开采，会更有效率。

  明月霜听得叹为观止，这确实是只有拥有开采金矿经验的高五娘，才能说得出来的道理了。

  一般人听到金矿，还能想得到“价值不高”四个字吗？

  不过明月霜既然打算用游戏作弊，那富不富的，问题倒是不大了。反正附近如果能找到露天的矿点，那就说明底下的矿脉是彼此连通的，找到一处就够了。

  明月霜在金矿上找了个地方站定，剩下的就都是游戏的工作了。

  等兑换完成，她看着那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数不清的0，瞬间有了开作弊器玩游戏的快乐。

  不过明月霜认为，游戏之所以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她的这个提议，也是因为她现在不缺钱了——战争永远是聚敛财富最有效的手段——如果是在游戏前期，每一枚铜板都要计算着花的时候，游戏肯定不能这么大方。

  可惜了……明月霜又看了一眼旁边只有四位数，跟铜币比起来少得可怜的玉币数量，有些遗憾这个没法刷。

  不过也是，要是玉币可以像铜币那样批发，那她这个游戏也就毫无意义了，只管抽她几千几万张卡，然后一波平推，ga-over。

  抽不了卡牌，那就先抽种子池爽一把。

  明月霜照例先跟游戏沟通，把自己想抽的东西都开了卡池，然后才开始疯狂抽卡。

  体验了一把抽卡抽到手抽筋的快乐，把游戏背包塞得满满当当，明月霜跟高五娘交代了一下这里的金矿不用再找，便带着队伍进了山，准备去完成自己这一次进山的第个目的，解决阿衣部的遗留问题。

  对于明月霜的到来，阿衣部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虽然大部队还驻扎在松城，但是出去的人时不时就有信和东西送来，也让山上的人知道了，山下的日子现在过得有多好。

  有一部分年轻人已经心动，准备下山去生活，对他们来说，明月霜来得正是时候。

  至于那些故土难离，仍旧对山下抱有警惕心，不愿意下山的老人，明月霜之前的抽卡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她精挑细选了许多经济作物，让她们能够靠山吃山。

  其中有菌菇、水果这种日常食物，也有药材这种价值比较高的经济作物。并且明月霜还承诺，只要符合她制定的标准，所有的产品成熟之后都将会由红巾军按照市场价统一收购，绝对不会让山民们吃亏。

  不过，明月霜最推荐她们种植的，还是竹子和一些速生木种。

  要发展造纸术和印刷术，必然要需要大量的木材，一旦树木的再生速度跟不上，就容易破坏环境，导致一系列的问题。所以明月霜打算从源头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做，或许不能迅速取得巨大的经济效益，但却是个长久的买卖。”明月霜这样对阿衣说，“无论到什么时候，人总是要用到纸的，那就离不开你们种的竹子和木材。”

  “我明白，这是可以传给子孙的事业，也是主公给我们阿衣部的优待。”面上略有风霜之色的阿衣部首领握住明月霜的手，“你为阿衣部所做的一切，我们都会记住的，以后也会讲给我们的孩子听。”

  “我说过，不会让跟着我的人吃亏。”明月霜笑道。

  明月霜不仅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还提供了大量的种子，以及科学的种植方法，让她们节省了很多时间，今年就可以开始种植，争取尽快形成规模。

  阿衣立刻将这些消息都转达给了族老们，还给他们看明月霜给的种子，并向众人宣布，“从今天起，红巾军就是阿衣部永远的朋友，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像这些树种一样，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族老们也很高兴。让族中的战士去帮明月霜打仗，他们也承担了不小的风险，如今结果是好的，自然皆大欢喜。

  于是大家都不吝于表达对明月霜的夸赞，反正说好话又不要钱，而明月霜给的，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然而很快，阿衣的一句话，就让族老们再次变了脸色。

  “我想将那个秘密告诉主公。”她对族老们说。

  “不行！”族老们异口同声，拒绝得干脆利落，显然是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了。

  阿衣因此而愕然。她想到这么做会有一些阻力，但本以为至少会有一部分人赞同，没想到……

  “为什么？”她说，“她给我们的，足够交换了。”

  一个族老轻轻叹气，“阿衣，你还是太年轻了。她是很好，对我们也没话说，但她毕竟也是个山外人，我们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

  “是啊。现在是好的，但谁知道以后怎样呢？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我们不能对山外人失去警惕。”

  “那个秘密我族最后的底牌，不能轻易告诉外人！”

  他们的话听起来很顽固，但阿衣无法反驳，因为那是俚人们祖祖辈辈用血与泪留下来的经验和教训。虽然她觉得明月霜不是那种人，但光靠说是没用的，只能日久见人心。

  她毕竟是一族之长，要为族人们考虑，不能罔顾他们的意见，只好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

  这让阿衣对明月霜充满愧疚，对她提出的各项工作更是无条件配合。

  明月霜隐约察觉到了，但感觉到阿衣在回避这个问题，她便也没问。事实上，就算阿衣将事情从头到尾告诉她，明月霜也只会一笑置之。

  她做这些，也不完全是在帮阿衣部，更是在帮她自己。

  高山苹果，高山樱桃，高山黄桃，高山水蜜桃——天知道她多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水果了，做梦都在想这一口好不好！

  虽然这些东西，她也在红巾军的领地上推广种植，希望几年十几年之后，能够达到“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景象，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几株果树，能买得起市面上的大部分水果，但是，有些品种就是种在山上才会好吃。

  说实话，光凭这一点，明月霜对于干掉乔珩所占据的西川就充满了动力，因为那边有太多的地方适合用来种东西了。

  当然要说真正的风水宝地，那还得数如今已经独立出去的南诏。

  对于明月霜来说，这些都太过遥远，还是要先着眼目前。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是时候回去跟西川谈一谈共同出兵攻打东川的计划了。

  ……

  明月霜回到巴城时，宋之睿秘密离开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该知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林珑没有自己去传递消息，而是借了宋家那些惊慌失措的族人之手，不着痕迹地让这个消息被散布出去。

  这件事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众人在短暂的惊诧过后，便将这事彻底抛开了。反正宋之睿现在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要是他跳出来想跟林珑争权，要求下面这些人站队表态，他们可能还会为难一下，但现在他自己悄悄走了，反而是正中所有人的下怀。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忽然离开巴城，这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那些来投奔他的宋家人是真心实意地伤心。

  一方面是宋之睿这一走，她们就再不是刺史的家眷，能得到许多优待了。而另一方面……宋之睿走也就走了，为什么要连宋游也一起带走，让她们彻底失去了主心骨？

  不过也正是因为失去了主心骨，深陷在惶然的情绪之中，她们都变得很老实，对于林珑的种种安排照单全收，没有一个想用自己的身份搞事的。

  宋璟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挑衅林珑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呢。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了却后顾之忧吧。

  虽然林珑还想让明月霜再在巴城待一阵子，检查一下她的工作，奈何松城那边也写信来催，说东川和西川的使者都已经回来了，有许多事要等着她决策。

  所以第二日，明月霜就带着一大批要去方县考察学习的女眷们出发了。

  她没有直接把人送去方县，而是在路上与她们分道扬镳，只送了一封信，叫程紫桐准备好接待这些人。

  这让一部分人有些失望，她们本以为到了方县，还会有在明月霜面前表现的机会，没想到她根本就没去。不过没有人将这失望表现出来，明月霜身为红巾军的主人，本来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亲自去做，而她们……

  只能说，她们还没有重要到明月霜亲自去接待。

  像魏夫人和颜葳蕤这种有心气的，便只想着到了方县要如何表现，展露才华，好尽快从人群之中脱颖而出。

  怀着这样的念头，一路上连看风景的心思都淡了几分——即使如此，她们还是忍不住为平整的道路，热烈的油菜花田，郁郁葱葱的麦苗之类的景象而频频侧目。

  这里完全没有遭过灾的样子！

  等到了地方，一见到方县前来迎接她们的队伍，她们又吃了一惊。

  为首的人自然是程紫桐，但站在她身后的，却是个她们非常熟悉的人——正是君氏姑侄人。

  都是居住在洛京的世家，又彼此联姻，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关系网，彼此之间自然也是十分熟悉的。

  君家是在雁孤云的义军入京时，第一批离开的，举家迁移到了西州。当时人们提起此事，多少还有些看不上，觉得他们胆小如鼠，受一点惊吓，就抱头鼠窜，没有半点世家的风骨。

  谁知时过境迁，如今倒回去看，才发现他们家是如此有远见。

  她们在巴城时就听说了，那些来得早的世家，如今都住在锦城府那边，被西川节度使乔珩看重，还有不少人在他麾下效力，境况自然是她们这种以妇孺为主的队伍所不能比的了。

  君家的人怎么也在方县？！

  而且看样子还不是像她们这样受邀而来，而是已经加入了方县，甚至还是这位程校长手下非常倚重的人，否则不可能站在这么靠前的位置。

  相较于她们的茫然，君玉笙姑侄就表现得从容多了。她们早就已经从程紫桐这里知道，队伍里还有从洛京来的人。

  事实上，这也正是她们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些洛京来客经历了不少事故，现在一个个都跟惊弓之鸟似的，虽然本能地想向红巾军势力靠拢，却又仍然心怀疑虑。

  一方面，她们对红巾军的了解非常有限，全都是道听途说，不知道具体究竟是什么样子。另一方面，她们并不只有自己，在洛京和别处还有家人，不可能毫无顾虑地加入红巾军。

  这种情况，正需要几个熟人来开导。

  所以欢迎仪式结束之后，程紫桐就直接将她们个分去接待洛京的客人。

  没有外人在，大家先相互认了亲戚，再叙过了从前的渊源，再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有人迫不及待地问起她们的情况，好奇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方县。

  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君玉笙便将自家的情况和盘托出。

  这一说，倒是触动了不少人的心事。

  她们这支队伍里，也有不少离异或守寡，情况跟君玉笙差不多的。如果没有孩子，不管是依附夫家还是娘家居住，日子都不会太好过，大部分时间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像是宴饮、婚假、节庆之类的喜事，都要主动避嫌，能有什么滋味？

  至于那些未婚的年轻少女们，虽然情况比君萦月略好一些，家里不至于安排那么离谱的联姻对象，但本质上依旧是盲婚哑嫁，没什么不同。越是知书达理、才华横溢，就越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安排。

  再看君萦月和君玉笙此刻精神的模样，听听她们在做的事，很多人对红巾军的向往，又更深了一层。

  如果不是红巾军不许用仆婢，那就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她们这一次来方县，就不许带上仆人，官方的解释是接待不了这么多人，但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此也颇有怨言。

  但听君玉笙说，其实在方县这里，也不太需要仆人。除了端茶倒水之类的琐事没有人做之外，别的洗衣、洒扫、做饭，都是有专人负责的。

  因为对方不单独服务于某个人，而是可以接一个片区的单子，所以每个月只要付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比单独雇一个人划算很多。

  而对于做这一行的人来说，因为价格是官府定下来的，也不会被人剥削了去，她们的工作虽然辛苦，收入却有了大幅的增加。

  “一个洗衣妇，从前一天做上六个时辰不停歇，也不过勉强能赚一家人的嚼口，还要勒紧裤腰带节省。如今一日只要做四个时辰的工，还有官府提供皂粉和工具，养家糊口已绰绰有余，还能省下钱来买点糖甜甜嘴呢。”

  君玉笙说起这一点时，面上容光焕发，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众人都是世家出身，其实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会真情实感地为这种事情高兴，这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有从前的积藏在，她们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落入那种境地的。

  但不知为何，她们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的言语所感染，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好的事。

  君玉笙似乎也知道大家的心声，又转回来说自己，“像我这样的文职工作者，工作时一整天都坐在案前，人都坐僵了。自己去端个茶倒个水，倒是正好忙里偷闲，活动一下身体，休息一下眼睛，与公房里的同事说两句闲话。”

  至于工钱，反而不用在意了。因为她们的一切都是官府管的，住在集体宿舍，一日餐都有饭堂，每个月下发各种日常用品，几乎没有自己用钱的地方。

  这形容太具体了，众人从前也听家里做官的人说过公廨里的事，但都没有这么、这么……生动。

  或许是因为，以前这些话听完也就过了，她们不会把自己代入其中去想，如果是我会怎么样。但现在，她们却是实实在在地可以触碰到君玉笙所描绘的那种生活。

  不是待在后宅里，为花儿粉儿、金玉珠饰、家宅琐事乃至争风吃醋而费心，而是有一份正经的职业，像个受人尊敬的体面人那样去工作！

  功名利禄——这尊贵、显要、高高在上，原本只有男人能得到的一切，现在她们也可以拥有了。

  在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的瞬间，第一反应竟然是怕。

  然后才从这害怕与战栗之中，滋生出源源不断的野心与渴望。

  ……

  “刘先生，一路顺风。”明月霜一路将西川的使团送到城门外，这才殷切道别。

  红巾军与西川的协议已经谈好了，用来交换刘巍的巴城刺史的任命也早就拿到，明月霜自然没有再继续把人扣在松城的必要。

  虽然留在松城是身不由己，刘巍却似乎丝毫不以为苦。直到此刻，他彬彬有礼地朝明月霜拱手，才从言语之中泄露出了几分在意，“这段时日，承蒙使君照拂，巍铭感于心，将来必有所报——这便告辞了。”

  明月霜洒然一笑，完全不在意对方话中暗藏的报复心和威胁，“那我就在松城恭候先生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