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窦姑娘和朱姑娘来了。”报信的小丫头站在帘子外，声音清脆地禀道。

  林夫人脸上立刻现出笑来，嘴里说着“快请”,人却已经站起身,主动迎了出去。自从结交了明月霜身边的这几个女性之后，她最近已经不那么热衷于举办各种宴席了，觉得很没意思。

  倒是帮着窦娥她们办成了几件事，让她很有成就感。

  反正她与这些人交好,是宋之睿默认的事,林夫人便也不必顾忌什么，如今甚至已经不在前厅待客,而是直接让把人领到自己的院子里,是个通家之好的意思。

  见了面也十分亲热，挽着朱淑真的胳膊与她们寒暄，一面把人引进屋子里，一面命人上茶水点心。

  待宾主各自落座,寒暄已毕，她才说,“我让下头的人留意着,不过，如今市面上已经不见有卖小鸡的了。”

  明月霜一直琢磨着让治下的领民们养鸡,多少补充一些蛋白质。如今腾出手来，上官婉儿就将此事提上日程了。她自己已经回了方县,此事就交给朱淑真负责。

  林夫人听说之后,主动说可以帮忙，朱淑真便乐得将此事托付给她了。

  有制置使家出面，但凡知道消息的人,都愿意将小鸡送来，整个巴城的小鸡都被扫荡一空。

  “有劳姐姐费心了，听说市面上的小鸡价格飞涨，暂且不必再收了。”朱淑真笑道，“我们今日是来与姐姐对账的。”

  说着，便取出厚厚的账册翻开。

  林夫人虽然没有把这点小买卖放在心上，却也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当即命管事们取了账册过来，与朱淑真算清账目，当场交割了尾款。

  太过干脆，还让林夫人埋怨的几声，“怎么巴巴地把钱都带来了，这账什么时候结都是一样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总拖着也不好，算清了彼此两便，以后再要请姐姐帮忙，才好开口。”朱淑真笑道，“况且我们主公是个急脾气的人，会定期查账，若是看见下头的人办事拖拖拉拉，难免不快。”

  林夫人这才不再说什么——明月霜的急脾气，她也是领教过的。换做是一般人，谋划巴城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数月的功夫，她倒好，雷厉风行，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拿下了，为了以绝后患，还亲自领兵出征，至今未回。

  这么想着，她不由道，“也不知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

  “有主公在，又是穆将军亲自领兵，想来必定能旗开得胜。”窦娥说。

  “如此最好。”林夫人想了想，又说，“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可以先叫你们高兴高兴。老爷之前上了折子，禀奏巴城之事，又为明姑娘请封，如今旨意已是下来了。”

  “真的？”朱淑真和窦娥十分惊喜，又再三向林夫人道谢，说，“都是托了宋大人的福。”

  林夫人听得容光焕发，又说，“老爷也被朝廷任命为巴城刺史。”

  二人又连忙道喜。

  林夫人高兴了一回，但很快喜意就收敛了起来，面露愁容。

  窦娥和朱淑真对视一眼，主动开口道，“我见姐姐喜中带忧，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林夫人看似交游广阔，宾客盈门，但是能说知心话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只是许多事情存在心里，时间久了，难免想找人说一说。

  她与窦娥朱淑真虽然相识未久，但相处得很愉快，加上她们并非圈子里的人，不是利益相关，也不用担心会在背后捅刀子，倒正是适合谈心的对象。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两位都不是外人，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怕你们听了笑话。”

  顿了顿，才说，“这一回与旨意同来的，还有洛京宋氏送来的家书。那边说，老爷的嫡长子过完年就满十六，已成丁了，该带在身边历练历练，过了年就送他到巴城来。”

  她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会去提起，所以林夫人可以摆夫人的谱，日子过得很自在。可是这种日子就像是泡沫，再怎么美好绚丽，也是一戳就破。

  林夫人对宋之睿的滤镜破碎，一半是因为他在巴城之变里的表现——明明他才是身处高位的那一个，但整件事几乎都被明月霜主导，甚至林夫人有时候觉得，宋之睿对明月霜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只是他在尽力掩饰。

  至于另一半，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宋之睿收到信之后，便理所当然地让林夫人收拾院子，显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尴尬处境。

  这是林夫人嫁给宋之睿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威胁，也是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丈夫不会是她的依靠。

  其实以前又何尝不知道？只是那时候总以为时间还长，只要自己努力生下一个孩子，自然就能终身有靠了。但宋之睿那个已经十六岁的嫡长子，让林夫人猛然醒悟，这种想法有多可笑。

  一想到年后就要与对方朝夕相处，时时刻刻被提醒着自己只是个妾，连上桌一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她就止不住地忧虑与烦躁。

  林夫人说到这里，眼圈微红，用力地抿了一下唇，垂着眼说，“让你们见笑了。”

  窦娥和朱淑真对视一眼，都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她们正想从林夫人这里入手，林夫人心里便与宋之睿有了嫌隙。

  这让她们对接下来的事更有信心了。

  窦娥给林夫人递了帕子，朱淑真在一旁替她斟茶，待林夫人情绪稳定了，才问，“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林夫人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

  她的手不自觉地落在小腹上，神色黯然，“我原想，若是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如今又觉得，或许不生反而好些。”

  生下来，也是跟她一样的尴尬人，若是个儿子，以后恐怕只能跟在兄长身边鞍前马后，与仆人一般。若是女儿，则更不必说了，似她这般，一辈子都拿捏在旁人手上。

  “姐姐能说出这番话，真可谓是个明白人了。”朱淑真不由叹道，“一味地靠别人，总有靠不住的时候。”

  林夫人闻言，不由道，“说到这个，我是真羡慕你们。”

  其实如果让林夫人放下一切，去过她们的日子，她也未必愿意，但这并不影响她羡慕——羡慕她们能够脱出那每个女人都要被桎梏住的牢笼。

  人总是这样，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便也就豁出去了，何况明月霜所给与的，是在别处绝对得不到的。可若是手中还有筹码，就免不了反复权衡算计。因为不知道变了之后会不会比现在更好，所以不敢轻易改变。

  再说，明月霜的势力千好万好，却有一点是林夫人不太看好的：难得长久。

  如今是到处都乱着，才让她们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可一旦叫那些大人物们腾出手来，是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势力存在的。

  除非……

  林夫人心底有一个隐隐的念头，但她死死地压下去了，不敢深想。

  “其实夫人若想靠自己，也不是没有办法。”窦娥说。

  这话一下就将林夫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甚至人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身体微微倾向朱淑真的方向，“此言何解？”

  窦娥正色道，“夫人也知道，这巴城之中，倒有大半的人，原本是陈炯的拥趸。如今宋大人夺了权，那就是从他们手里抢东西，只怕有人未必服气呢。”

  “谁说不是？”林夫人说，“老爷也日夜为此悬心呢。虽说明姑娘带走城中大半兵马这事，是瞒着外头的，可就怕他们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唉，只盼着一切顺利，明姑娘早日凯旋。”

  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窦娥摇头道，“夫人不可心存侥幸，巴城这么大，消息是一定会走漏的。而那些人，也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发难。”

  林夫人顿时不安起来，她看看窦娥，又看看朱淑真，忽然道，“你说得这样笃定，难不成已经打探到了哪一家的动静？”

  “夫人明察秋毫。”窦娥点头承认。

  林夫人面色微微一白，下意识地问，“此事老爷可知道了？”

  “我们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先来了夫人这里。”窦娥说。

  林夫人微微皱眉，盯着窦娥。

  窦娥也看着她，对视片刻，见林夫人慢慢冷静下来了，才说，“夫人可以选择现在就离开，将此事告知宋大人，也可以选择留下，听一听我们的想法。”

  林夫人微微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窦娥那句“想靠自己也不是没有办法”。

  端在手中的茶盏轻轻晃动起来，是她的手在抖。

  林夫人将杯子放下，整理了一下袖口，将手指藏入其中。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来，看向窦娥，“我能做什么？”

  她没问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宋之睿，更没问她们为什么选择自己。

  毕竟是在大家族中长大，又是嫁给一府高官，对于这种权力争斗，林夫人有一种本能般的敏锐。

  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选择。

  “宋大人拿下巴城，因为有我们助力，巴城本地的势力几乎没帮上什么忙吧？”窦娥说，“若再不做点什么，待大军凯旋，巴城尽在掌控，就没有表现的机会了。”

  果然。林夫人深吸一口气，“我会劝说林家与你们合作。”

  “不。”窦娥看着她，笑容里似乎有一种林夫人看不懂的深意，“我们合作的对象是你，夫人。”

  林夫人心下微微一震。

  是啊，夫家不是她的依靠，娘家难道又是吗？

  但是，她可以利用娘家和夫家的钱财和权势来做自己的事，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林夫人莫名觉得，窦娥和朱淑真的意思是，明月霜的势力她也可以利用。

  这才是——自己靠自己。

  一旦打开了思路，林夫人发现，原本困扰自己的事，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只要她能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莫说是宋之睿的嫡长子，就是正室夫人亲至，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林夫人站起身，整顿衣裳，郑重地朝窦娥和朱淑真下拜，“请二位教我。”

  ……

  副本关卡1-2一共有五个格子。在明月霜决定半路埋伏陈炯之后，他的头像就出现在了副本详情页面的左边。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两个格子了。明月霜猜测，最后一格跟西川节度使乔珩有关——巴城就这么丢了，什么都不做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被东川牵制着，乔珩也不可能全力攻打他们，只要熬过这一波，就能迎来短暂的安宁。

  那么还剩下的那一格，就很好猜了，既有可能是巴城的残余势力反扑。

  果然，在做出猜测之后，明月霜使用情报点，轻松兑换出了相应的人物。

  若非如此，她也不敢赌上全副身家，主动出击陈炯——万一乔珩就是那种睚眦必报、不顾一切的个性，宁可丢下东川不管也要夺回巴城呢？

  至于说如果自己反悔了，已经点亮的陈炯要怎么办？明月霜其实也有点好奇系统会怎么安排呢。

  总而言之，既然有了具体的人物，接下来窦娥这边要调查相关的情报，就容易多了。

  所以这段时间，她们明面上一直在巴城采购物资，送往方县，一派忙碌的样子，其实暗地里已经把敌人的底都摸了一遍，并且借着运送货物的机会，从方县那边又调来了两千人。

  这两千人并不是正规军，而是是从流民组成的护卫队中抽调，男女各半。

  有留守巴城的八百女兵和阿青领导的精锐小队在，倒也不用他们上阵冲杀，主要是撑个人头，顺便打一下辅助，已经够用了。

  万事俱备，只等这些人动手。

  这一夜月黑风高，特别适合搞袭击。万籁俱寂之时，早就已经被动员好的私兵们从各家鱼贯而出，在事先安排好的接应下，顺利来到府衙外——就在今天白天，宋之睿高调宣布了朝廷的旨意，然后阖家搬入刺史府。

  等宋之睿被来报信的亲兵们叫醒，得知发生了什么时，外面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好在本朝武风盛行，地方上打来打去的事情着实不少，地方官员们吸取教训，都将官衙修建得十分高大严密，关起门来，像个很难打破的乌龟壳，还设置了各种守城器械和措施。

  如方县那样的小县城，县衙甚至比城墙更加牢固。

  宋之睿日夜悬心，怕的就是这个。哪怕他事先调了整整几百人的士兵守在府衙里，此刻也还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面对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做的幕僚和副将，哆哆嗦嗦地问，“若要突围，有几分把握？”

  众人俱是一愣。

  自然，逃走是所有人心里都想过的，但是好不容易拿下来的巴城，连守都不守就直接跑，他们可没想到。

  林夫人就在这时从内室走了出来。

  跟随便批了一件衣服就匆忙出来，看起来有些衣衫不整的宋之睿不同，她衣着整齐，只是没有戴首饰，人看起来也要比宋之睿冷静得多。

  她厉声打算宋之睿的话，“老爷，咱们不能走！”

  宋之睿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正要开口训斥，又被林夫人打断，“老爷，咱们如今只有巴城了。离了这里，整个西州，哪里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闻言，宋之睿微微一顿。虽然他是想直接逃出西州，直接回洛京去，但此去山高水远，一路上必然危险重重。

  仅凭一支小队护卫，他真的能走出西州吗？

  如此一想，宋之睿稍微冷静了一些。况且……况且他才刚刚上表朝廷，得到了巴城刺史的加封，若是就这样狼狈逃回，无论朝廷还是宋氏，都必然大失颜面，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林夫人走上前，扶着宋之睿坐下来，安抚了一句，“老爷稍安勿躁。”

  又转身去问副将，“咱们的人，能抵挡多久？”

  副将一愣，看了宋之睿一眼，见他垂头不语，便答道，“只要大门不破，应该能坚持一阵。”

  这些人毕竟是私底下密谋，能够筹集到的人手也不过一千多。众所周知，攻城战里，攻方的人数通常都要十倍于守城方，衙门里有三百多人，足够了。

  不过因为官衙不比城池物资丰富，容易周转，自然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那就好。”林夫人松了一口气，对宋之睿道，“只需坚守一阵，再设法传出消息，请来援军，此困自解。”

  “对！”宋之睿猛地想起那个叫阿青的女侠，吩咐副将，“快派人去城门传信，让方县的人过来！”

  这话一出，幕僚们面色各异。他们之中有一部分是从洛京跟着过来的，剩下的都是本地豪族出身，因为共同的利益而来到宋之睿身边。但不管是哪一方，眼看宋之睿如此信任方县的人，心里都难免犯嘀咕。

  这支反扑势力无非是垂死挣扎，他们自己又不是应付不了……

  但这话，谁说都不合适。

  这时又是林夫人开口，“老爷，是不是先调动咱们自己的人手。”

  她说着，一一点名过去，将站在宋之睿这边的势力挨个提了一遍，“这些都是老爷的腹心之人，此时还是用他们更稳妥。”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舒坦极了，心想果然还是自己人更靠得住。

  宋之睿无可无不可地道，“那就先去找他们，要快！”

  副将有些为难，“大人，咱们的好手如今都在外头阻敌，急切之间哪里找得到？”

  黑灯瞎火的，围墙那边又乱，确实不知找人的好时机。

  宋之睿想都没想，就道，“那你就亲自去！”

  副将面色微变。其实他倒不是不能去，只是宋之睿在这样的时刻暴露出来的心性，以及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都让人很不舒服。在这个特别流行背主自立的时代，自己跟随的主将既无谋略、又没担当，副将心里有点什么想法也很正常。

  “老爷，不可！”林夫人连忙说，“刘将军还要负责指挥防守，哪里能走得开？”

  宋之睿满脸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如何？”

  林夫人低头想了想，道，“咱们府中也有几个可用之人，可以派他们去。”

  宋之睿面露犹豫之色。

  时下的世家们流行豢养私兵，他在外为官，身边自然也养了一二百人。跟城外军营里刚刚被收服的军士不同，这些私兵无论忠心还是能力都是一流，是他最后的底牌。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自然不愿意派他们出去。

  万一衙门被攻破，他还指望私兵护送自己离开，一路回洛京去呢。

  半晌，林夫人咬了咬唇，狠心道，“刘将军，我身边也有几个健仆，就让他们跑一趟吧。”

  刘将军迟疑道，“只怕出不去。”

  整个官衙都被围了，即便能够找到薄弱处，想要突围并顺利地摆脱追杀，将消息传递出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的人根本做不到。

  但林夫人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可以先派人假意突围，吸引敌人注意力，他们再趁乱跑出去。”

  这个办法显然很可行，刘将军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几个健壮的仆从很快就被叫来了，听说要让他们突围，虽然害怕，但听到林夫人许诺的一系列好处，还是咬着牙答应了。

  其中一人颇为机灵，听完林夫人的整个计划之后，便道，“既然是要趁乱摸出，不如咱们先找几套他们的衣裳穿上。外头这么黑，混在追击的人群里，应该不会被发现。”

  刘将军没想到还能这么干，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赞赏。

  当着宋之睿的面他不好开口，但心底已经打定主意，若这一次能安然度过，回头就问问夫人，能不能把人要到身边来。

  而此人也果然不负他所望，成功地搬来救兵，解除了府衙被围的威胁。

  终于安全了的宋之睿很满意，他可以留在巴城继续做他的刺史了。

  跟随他的各家势力很满意，这一次没有依靠方县的人，他们总算立了一功，争夺陈炯一方留下的好处和势力的底气更足了。

  拿着完整剧本的林夫人很满意，借着这一次危急，她成功地建立起了自己的新形象，又顺手把心腹送进了军中，以后再有什么事，她的话就有人能听得进去了，关键时刻也有能调动的人。

  方县众人也很满意，虽然没用上他们的人，但宋之睿也没忘记送上好处。而且退这一步，还可以降低宋之睿这一方势力对她们的警惕，为接下来的合作奠定基础。

  还在赶路的明月霜最满意——第四格也被点亮，这个关卡只剩下最后一格就能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