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中,萧郡守与书吏喜静默无言。

  两人之间似乎有难言的暗流涌动，非要类比，大概相当于李斯见到韩非的氛围。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无辜的韩非。

  萧郡守不着痕迹遣散众人,随后语气里带了一丝微微的颤抖：“尊驾前来大秦，有何指示？”

  总是在屏幕里看到的人突然来到眼前,说不惊悚，那是假的,也得亏他饱经风霜，笑对风雨，才能如此自然问出这话。

  江雾集既然已经暴露，索性直接把眼睛从手掌，一路挪到胳膊,脖子,直到回到额头。

  她露出脸上的六只眼睛,礼貌微笑：“只是来看看。”

  萧郡守隐约看到对面的六点反光,第无数次庆幸,他遮着眼睛,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既然天师说来看看，萧郡守也就起身,近旁陪同介绍。

  “自月初咸阳入天幕后,便有许多物品从咸阳发往各地。百越偏远,但更急需建设，因此许多物品流入百越。”萧郡守这话说得万分复杂。

  两人行至村口，左边是一处大空地,里面有数个小圈子，各自围着什么在讨论，右边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不少黑影在挪动。

  萧郡守很清楚这两处里头都是什么东西，但他从来没有看清过。

  但既然天师过来，他身为大秦的官员，自然不能露怯。

  萧郡守面色凝重，带领天师走进空地。

  一只硕大黑蓝色蜘蛛正在织布机上，八条腿翻飞，熟练地织出一匹光华璀璨的锦布来。

  萧郡守语气沉凝：“此乃……织女，百越人此前不擅织布，我特意将织女借来，教授越人不同于大秦原本的织布之法。”

  毕竟如果越人也用秦人的织布法，在同一赛道，不占优势。但制造差异后，越布就能另外开拓需求，越人脱离贫困线就能稍简单一些。

  许多越人观摩着蜘蛛动作，喜气洋洋的，恨不得上去给蜘蛛师傅端茶倒水，好生殷勤。

  在一位越人姑娘为它揉腿时，江雾集甚至能看到它粗壮的腿上，根根分明的属于节肢动物的腿毛。

  她面色更加凝重。

  但她身为大秦人信赖的天师，她绝对不能露怯。

  江雾集想深吸一口气，又怕吸进蜘蛛毛，她僵硬微笑：“不错。致富有道，也算好事。”

  萧郡守听到天师这样说，他更加确定自己不能露出异样表情，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开心一点：“正是如此。”

  织布机旁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勤劳朴实的善良，看到萧郡守前来，连忙行礼，就要把最好的位置让给萧郡守与江雾集。

  蜘蛛庞大的腹部擦过那个位置，八只眼睛中的两对瞅了瞅两人。

  江雾集两人压力颇大，都拒绝：“不了，还要看别的。”

  两人在百姓们挽留声中匆忙离开。

  离开蜘布机，两人看向下一个人堆。

  干干净净，什么鬼东西都没有。

  江雾集探头一看，是十来个年龄不大的小孩在做题。

  题目从小明小红一边拔麦子一边种玉米，多久能种完；到一个仙器需要制造十条法律，廷尉一天能编十五条，三个仙器廷尉需要编多少天法，应有尽有。

  这幅颇显文教的和谐人间场面，令两位心中波澜起伏的官吏缓缓点头。

  突然，两个稚子因为一道题争论起来，谁也不服谁。

  一位稚子高声呼：“数学仙师——”

  “嗖。”

  一道鬼魅白影飞来。

  身穿白衣，面容惨白的鬼魂飞到稚子们之间，看清题目后，声音幽怨冷气森森：“追击问题是物理题……”

  萧郡守撇过头，不看它离地的双足，也不看它嘴角流出的血迹。

  不在天师面前给大秦丢脸的想法，艰难支撑住他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格外镇静。

  萧郡守：“……稚子好学。”

  江雾集见过不少鬼，但真没见过这种人鬼一家亲的场面。

  要不是为了一些没必要的面子，她一定已经扭头离开。

  江雾集：“……果然好学。”

  两人沉默不语，脸上是完美的伪装，看起来言笑晏晏，自然和谐，丝毫不惧，非常给己方长脸。

  随行人看看热闹的人群，一如既往的好学勤奋。

  看看萧郡守，再看看喜，随行人都面面相觑：这两人怎么了，看起来头顶乌云阵阵，好似下一刻就要归西，偏偏都还装着没这回事，非要僵着脸，强行咧着嘴笑。

  真恐怖！

  赶紧看看好学的孩子们和负责的数学仙师洗洗眼睛。

  田间地头里的种种，两个人都已经不想看了。

  江雾集粗略听了几句“爱流红泪的仙人日夜啼哭，便安置于田渠上游，还真令田产上升”之类的可怕行为，她强撑着假笑，与这位可怕的郡守道别。

  遭不住，真的遭不住。

  江雾集甚至又找系统确认：[大秦以前是没有鬼的，是个正常的唯物世界，对吧？]

  系统：[……]

  如果系统可以吐槽，它肯定要说：玩家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大秦，鬼都是唯物的了。

  临走，江雾集深深看了一眼这位伪装目盲的郡守。

  果然狠人，面对恐怖的鬼怪不改于色，还能主动要来鬼怪，发展百越，真是可怕。

  你们大秦，把这个世界弄成这样，天师我是真的想不到。

  送别天师，萧郡守也是长舒一口气。

  今天终于见到了这位彻底改变他人生规划的“天师”，果然鬼魅，竟然可以以眼降临大秦，前来巡查。

  也不知这位天师看到大秦被她一手改变成这个样子，是否满意。

  要是不满意，降下更多鬼怪，虽然也很好用，他也不是觉得不好，但是总归让他这个活人有点心慌。

  萧郡守心想，这天师面对如此百越，居然不见喜色，真是可怕。

  难道只有咸阳才能让她满意？

  天师降临东海。

  江雾集不小心降临到了正在跳大神的李斯身上。

  她左手上举，右手下撑，一身国师袍玄妙无方。

  眼前是无边船队，浩浩汤汤，从阴云密布处，向着海阔天空的远方，斗志昂扬，准备出发。

  船队上空，是物理意义上的血色漫天，声声鬼哭。

  始皇正勉励徐福：“徐卿此行，有力仙数十，可控风仙器，船以啼仙红泪加涂防水，又有仙脸气球探路，定能一路顺风，找到张卿所询出的东胜神洲，西牛贺洲。”

  这是在说张苍被李斯召唤上天后，套路关山，得出的世界地图。

  徐福压力颇大，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就算有这么多神仙助力，他成功找到其它大陆，并生还的机会，依然不大。

  但他毫不推辞，郑重行礼，不同于曾经的表演，这次他的礼并不夸张，但十分坚定。

  “定为陛下带回喜讯。”

  自从“实验报告”这个词出现后，徐福凭借自己对始皇的了解，就猜到陛下定然会把所有衣食住行均实验一番。

  他立刻将以前的丹药配方都试过，发现其中部分竟会在短暂的亢奋后，日积月累损伤人体。

  后来他上天，直奔医院，从医院抢来治疗物品，献给陛下，又接连奉出数本医书，解出数道化学方程式，证明自己的用处，好悬保住自己一条命。

  他不知道陛下对于这些事知道多少，只知道他离开时，正好看到夏太医令也捧着相似的治疗物品，候在殿外。

  徐福惊惧到大病一场。

  病稍好到能爬起来后，他便主动请缨，为陛下寻找新大陆。

  今日启航。

  他带着牛蛙，土豆，神鸡，数十力鬼，对着天幕起誓，定不辜负陛下信任，为天下万国，带去大秦的福祉。

  刚跳完大神的江雾集：“……？”福祉？

  她把眼睛挪到头顶，默不作声盯着船队头顶的腥风血雨。

  “左丞可是不想将血雨风筝用在航海上？”冯去疾没注意到她多出来的两双眼睛，只看她对着船队沉思，说，“风筝能降下血雨，是难得的淡水，在海上正有用，他们海上风浪莫测，倘若东胜神洲真如那关仙人所说，妖魔众多，这一路还不知道能不能获得淡水，风筝虽难得，到底不及人命。”

  江雾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说：[系统，他们居然觉得别的大陆妖魔鬼怪多。]

  系统：[大秦是人间仙境，看别的地方，当然都觉得是妖魔地。]

  江雾集：[……]

  徐福一行人抱着无法生还的决心离开。

  两岸秦朝官员，诸子百家与众多居民，目送那片温暖的红光离开，同歌无衣。

  始皇转身，正看到自己的左丞右丞，在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船队。

  嗯？

  始皇返身，走近一步。

  虽然左丞面无异常，可种种细微动作均与以往不同，连眼下那点破罐子破摔到无欲无求的疲色，都被复杂取代。

  始皇眼中爬起一抹兴味。

  看着那与语句对不上的口型，始皇冷不丁出声：“天师？”

  突然被喊破身份的江雾集：？

  我头上有字吗？你们一个个一看就看出来了？

  这回我的眼睛也藏好了，脑门上那双莫名其妙出来的眼睛也用帽子遮住了，没什么问题啊！就算看出来是鬼上身，怎么就一下就怀疑是我了呢？

  在秦朝官员们或震惊，或迷茫的目光中，始皇悠然发问：“天师曾说，大秦永远是你最好的学生。”

  “现下天师可还是如此认为？”

  那是考试前，江雾集鼓励大秦的话。

  而这个时间点意味着，她当时还没有来到大秦。

  如今看过大秦，江雾集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对着周围一片亮晶晶的眼神，勉强开口：“大秦……大秦是我最努力的学生。”

  始皇表情愉悦，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