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063
作者:咎书      更新:2022-03-19 04:57      字数:4661
  第六十三章

  章和帝这话说得, 已是很不给庄妃留面子。庄妃年轻时就伴帝王左右, 至今也有十几载了, 她自认还是简得帝心。

  当年若不是裴家横插一杠,皇后宝座于庄妃, 几乎是十拿九稳。

  如今听章和帝这样讲,庄妃有几分难堪地笑了笑, 她只得应道:“是。”

  到底还是想给淑娴留个台阶下,庄妃又解释说:“臣妾当年怀她和成儿的时候, 于孕中吃了不少苦头。成儿是男孩儿, 自是该严加管教。淑娴却是女娃,臣妾总难免娇惯她一点。”

  “不想就是这样一娇惯,反将她的性子养得有些跋扈。”庄妃叹说,“臣妾明白,这便好生教导她。”

  章和帝抬眸, 不紧不慢地凝视着庄妃。

  自皇后故去以后, 庄妃便成了后宫里的第一人, 她保养地极为得当。眼下,庄妃已经年过三十,眼角却只有浅浅的细纹,手背与脖颈处, 仿佛还是如当年般温滑柔软地。

  章和帝的目光从庄妃的五官上逐一略过,他淡道:“不止是跋扈。”

  “单若跋扈也就罢了。”章和帝的眼皮慢吞吞地撩起,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 眸光忽然直射向庄妃的瞳孔。

  他道:“朕的女儿, 从小被做掌上明珠宠大,性子张扬也是情理之中。”

  “淑娴已不是跋扈张扬的问题。”章和帝的言语冷静,目光却锋芒逼人,好像一下刺到了庄妃的内心。

  闻言,庄妃面上不显,却暗暗咬紧了牙,她扭着帕子道:“是。”

  “朕顾及你的脸面,有些事,不想直说。”章和帝的眼角余光扫过庄妃,他微微皱起了眉,“忠义伯也是百年府邸,嫁过去不算委屈她,别让她惹了笑话。”

  庄妃点头,再不敢说多余的话,只道:“是,臣妾下午已让她闭门思过了。”

  “再派两个教养嬷嬷去,”章和帝的凤眼半眯起来,他道,“淑娴的规矩,得从头教起,不学好不许放她出来。”

  庄妃干巴巴地笑了下,她颔首:“是。”

  给了庄妃和淑娴一大棍子,章和帝的脸色才逐渐和缓了稍许。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发青,显然是这些时日朝政繁忙,夜里安寝地不好。

  章和帝阖上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缓声道:“下个月是母后的忌辰。这些年,母后的忌辰都是你在操持,今年还是你来办。”

  章和帝的生母孝明安皇后,在先帝的后妃里出身不高。早年时生下一子一女,也仅是被封了一个顺嫔。后来其幺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出生了,顺嫔才被晋为顺妃。

  之后孝怀太子出事儿,少不了一场宫闱内斗。为了让当时还是韩王的章和帝能师出有名,先帝方封了顺妃为皇后。

  因为出身的问题,太后原先在后宫中,也吃过不少苦头。章和帝即位以后,本打算好生尽孝,没想到太后却是一个福薄的。

  在赵佑泽出生的那年,太后病体沉疴日重,没来得及看嫡长孙一眼,太后便先一步去了。

  十来年过去,每到太后忌辰的时候,章和帝难免还是会想起从前的往事儿。

  庄妃也知道皇帝是个孝子,见他还肯把太后忌辰的事儿交到自己手里。庄妃心下大安,她低首,柔声应道:“是,臣妾必不让陛下思虑。”

  章和帝“嗯”了声,面上的薄怒微消。

  庄妃便伸手,轻轻帮他按了按略有些僵硬的肩颈。

  承乾宫的灯,渐渐熄了。

  ——

  嘉善与展岳,下午在凤阳阁待到了将近酉时,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才出来。主要还是嘉善在与赵佑泽说话。

  赵佑泽的世界里刚有了光,瞅什么都觉得稀奇,憋了百八个问题想要问嘉善,嘉善也由着他。

  还是展岳看时候不早,怕宫门落了锁,才不得不提醒他们姐弟一声。

  赵佑泽手上握了杯茶盏,他唇角一翘,懂事地说:“阿姐先跟姐夫走吧。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再去公主府,找阿姐玩。”

  他的脸色白里透红,实在让人心生喜欢。

  嘉善笑着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亲自将他送回了长乐宫静妃那里,而后才与展岳一同出了宫。

  时辰渐晚,出来之前也未让府上下人留饭。展岳看了眼天色,便道:“我带你去楼外楼用晚膳。”

  楼外楼是京里闻名远扬的一家酒楼,人一向坐得满。

  嘉善从前就久闻其大名,上辈子展少瑛也想要带她去。后来,还是元康出宫建府以后,元康领着她去过一次。

  这会儿,展岳恐怕以为自己是个土包子,啥都没见识过呢。

  嘉善笑说:“行,你来安排。”

  嘉善既然首肯了,展岳于是令车夫不回安国公府,径直往楼外楼的方向走了。

  马车里空间密闭,多少惹人生困。

  嘉善今日起得早,现下也累了一天,她的腰懒懒靠在一个大团枕上,脑袋还枕着展岳的肩。

  展岳用单手搂着她。

  直到马车出宫门后走了很久,嘉善摇摇晃晃地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展岳的声音才淡淡在嘉善耳边响起,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去公主府?”

  嘉善慢吞吞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望了望他,复又收回。

  从侧下方的角度看去,展岳的鼻梁越发高挺,一身朱红锦衣与他清冷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嘉善适才还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又抖擞了起来。

  沉寂片刻,嘉善轻启薄唇,她静静道:“约莫,就在这几天了。”

  展岳的院子虽是个三进小院,但嘉善总不可能一直窝在安国公府上。归宁以后,她在人情往来方面定会比现在活泛。

  安国公府由闻老太君打头,张氏做主,三月的时候,展少瑛还要娶妻。想一想就能知道,不久以后,安国公府的内里中馈定是一团乱。

  嘉善无意搀和。

  再有,若是日后长公主或者别的尊亲王妃来看她,嘉善也总不好在一个三进小院里招待人家。

  毕竟是公主之躯,别人没得还以为她受了委屈。

  这些道理嘉善能想到,展岳也能想明白。

  他微微垂下眼,点头说:“好。”

  嘉善听他这样答,不由双手微蜷,脸上有轻微变色。某句话在喉头里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一字不差地咽了回去。

  嘉善眉头紧蹙,她默默地枕着展岳的肩膀,不置一词。只是一手半圈住了他的腰身。

  展岳则用单手覆向她的手背,他低着头,将她的柔荑置在手心里,轻轻地把玩。

  一路静默。

  到了楼外楼,展岳单独要了个雅间。他偶尔会与金吾卫的同僚们来此,和店家都十分熟稔了。

  掌柜的见指挥使大人牵了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来,心下已经了然,顿时不敢再多看,忙差人领着她们去了厢房里。

  楼外楼在京中的占地极好。附近没有灯火酒绿的烟花场所,而是另辟蹊径,于闹中取静建所。其正对面儿是一座万松老人塔,在窗角俯瞰,还可望见远方风景如画的西山。

  楼外楼以二十四节气来定雅间的名称,展岳要的这个雅间名叫谷雨,正是春日里的最后一节气。

  嘉善将窗棂开了半个角,见外头飘起了雨,不觉有些应景。她便回头与展岳道:“又下雨了。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不急,慢慢吃就是。”展岳见嘉善在窗前看得尽兴,走上前与她解释道,“如今夜黑了看不清。若是在白天,能将西城五塔都尽收眼底。”

  说完了以后,似乎是怕嘉善遗憾,展岳不急不缓地补充道:“等我下次休沐,再带你出来。”

  嘉善点头,弯着唇说:“好啊。”

  两人携手坐回圆桌旁,很快有手脚利落的小二前来上菜。

  开著前,嘉善不由想起一事儿,一边为展岳添上茶,一边问说:“小舅的事儿,定下来了吗?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见过小舅和舅母呢。”

  展岳笑说:“定了。等安定侯返回西北的时候,小舅会与他一起。侯爷早年曾在我外祖父麾下做过副将,他帐下有不少人和傅家是故交。小舅跟着他,我能放心。”

  “你既有意,过两日我带你去拜见小舅。”展岳低声道。

  嘉善颔首。

  夫妻俩于是其乐融融地开了著。

  外头的雨反倒越下越大,果然如嘉善所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好在早上出门前,素玉特地多备了几个油纸伞,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用完膳以后,几人从楼外楼出去,素玉站在嘉善身边,便为她撑起伞。

  大雨倾盆,屋檐角上的水滴也顺着风声滑落下来,嘉善的衣襟都被沾湿了。刘琦先冒着雨去马车上,他拿了几件蓑衣,给展岳和嘉善各自披好。

  见地上积满了一滩滩的水渍,素玉懊恼道:“本想带双木屐,可早上的时候,雨势还不算大,是奴婢疏忽了。眼下路滑难走,公主当心一些。”

  嘉善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也才一脚路。鞋袜湿了,回府再换就好。”

  素玉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是,颇还有些惭愧。

  这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素玉手里径直接过了伞,他强有力的臂膀直接揽住了嘉善的肩。

  “我来。”展岳道。

  他对嘉善耳语说:“你再往我这边侧一些,会少淋雨。”

  展岳身量高大,拿着伞的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滴带湿了。可嘉善身上,除了刚从楼外楼出来时,被沾湿了一片衣角,其余地方竟还是干净清爽地。

  他在用自己为她遮风挡雨。

  嘉善身形微滞,片刻后,才略往里倾了下,她将脸埋向展岳厚实的胸膛,小心地蹭了蹭。

  两人一路走到马车前,脚凳都已经放好了。

  嘉善先上了马车,见雨点夹风带雨地飘到了展岳脸上。嘉善犹豫了下,又旋身与他道:“我来拉你。”

  展岳微顿,点头说:“好。”

  他毕竟是八尺男儿,身量都摆在那里。嘉善在车沿处往上拉他时,险些被展岳给带了下去。

  还是展岳自己稳定住身形,将扑在他怀里的嘉善给拯救了出来。

  展岳笑道:“非你要逞能。”

  嘉善不服气地瞪他一眼。这一眼,瞥得深远,偏又让她怔住了。

  在楼外楼的门前,还站着一行人。

  有两个明显做丫鬟装束的,手上各执了一把油纸伞,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世家姑娘。

  那位姑娘下摆穿着条石榴红的八破裙,打扮地清雅,衣衫外还罩了件素色披风,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模样。

  不知站在那里看了他们有多久。

  见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没有察觉。她双眸微睁,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开视线,唇瓣不动声色地轻微一颤。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声,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没觉出有什么稀奇,他神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嘉善掩住眼里闪过的错愕,摇头笑道:“没事。”

  “快进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说。

  展岳于是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钻进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后,嘉善从怀里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

  她见展岳身上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怕连累他生病,嘉善缓缓道:“回去以后,得煮碗姜汤喝才好。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染风寒。”

  “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嘉善要为展岳脱去外衣。

  展岳没应,只是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却锐亮,淡然问:“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抬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许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点头道,“也有盯着我。”

  “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说着说着,展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诉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贫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湿了的外袍退了下来。

  嘉善从容地接过他换下的衣裳,在展岳没看到的时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渐显露出了几分僵硬的力度。

  刚才那女孩儿,展岳说没见过,嘉善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在上辈子见过。

  那是湖广巡抚之女冯氏,闺名冯婉华。她上辈子,曾经做了展岳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