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安得双全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3-04-11 04:27      字数:5402
  世间岂有双全法?

  萧谨言在灵堂站了一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 下人早早起来, 去安置灵堂。

  一进门,他被吓了一跳。

  “四, 四郎君……”

  萧谨言面容憔悴,双眼布满红血丝。

  他一言不发,沉着脸色, 慢慢从堂内走出来。

  一跨出门槛,清晨特有的凉风扑面而来。

  萧谨言迎着风, 慢慢抬头, 仰望逐渐变白的东方。

  世间岂有双全法?

  有的。

  只要势力足够大,没有什么不能两全。

  如果他能在银枭卫里立下足够的功勋,向大统领和圣人见证自己的忠心, 一样可以求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既然前一世的自己做不到,那就让他, 亲手为前世的遗憾画上终章。

  萧谨言打定主意加入银枭卫, 那就肯定不能待在京城里守孝了。

  和萧五叔商议妥当后, 萧谨言带着母亲、妹妹以及一二忠仆, 启程返乡, 回祖籍太原府守孝。

  走时,除了萧五, 没有人知道萧谨言的真实意图, 就连承羲侯萧老爷子, 也只是以为萧谨言想被这几天的变故伤透了心, 想回祖宅,好生替父守孝。

  萧谨言本打算低调出行,毕竟他这一走,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实在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徒惹牵挂。

  可是容颢南毕竟当了萧谨言这么多年的蛔虫,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萧谨言启程的日期。

  那日一出城,萧谨言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官道旁,容颢南骑着黑马,静静守在一旁。

  即使萧谨言本意低调,但此时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牵挂的姑娘,他的心底还是涌上暖流。萧谨言示意车夫暂时停下,自己骑着马,慢慢向容颢南和容思勰的方向走去。

  “你们怎么来了?”

  “忘了我是做什么的?这种小事哪能瞒得过我。”容颢南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却颇为不舍。他翻身下马,和萧谨言无言对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一定要走吗?”

  萧谨言摇头笑笑,什么都没说。

  容颢南叹气,明白了好友的意思。

  “大丈夫岂能被一时之困打倒?不过三年罢了,我等你重回长安。到时候,我们不醉不归!”

  容颢南豪气万千地说完,却发现萧谨言并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意思。他有些伤心,再细看,发觉萧谨言的眼神早就跑到他身后去了。

  哎呦喂,容颢南差点发火,但考虑到萧谨言的情况,还是忍了下来,自认为非常大度地说道:“七娘知道你要离开,执意要来送你。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你和她好好道个别吧。记得,只有一柱香。”

  说完,容颢南踱着步走远,把空间让给这两人。

  容思勰站在马车旁,静静地看着萧谨言。

  萧谨言和容思勰对望良久,他猛然意识到,当年那个蹲在花丛里偷看男郎的小丫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今年已经十三,正是颜色鲜嫩的时候,不知道再过三年,她会不会被其他小子骗走。

  萧谨言内心十分复杂,赵恪这个乌鸦嘴说得没错,自己还真没法订亲。

  萧谨言犹豫了很久,他想告诉容思勰等他,却又生怕耽误了容思勰。

  他现在前途未明,身份未明,连能不能留着性命回来都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容思勰等他?

  他压根,给不了任何承诺啊。

  所以最后,萧谨言只是深深看了容思勰一眼,低声道了句“保重”,然后就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容思勰本来在踌躇自己要说什么,结果萧谨言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这样走了。

  她讶异地朝萧谨言看去,以为萧谨言至少会停下来解释一二。可是直到萧谨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他都没有回头。

  容思勰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她以为萧谨言会和她说什么,再不济,总该回头看一眼。

  可是他没有。

  容思勰本来在想,上次送五娘和亲时,萧谨言曾说等他,她当时没有应下。如果这次萧谨言再表露丝毫这方面的意思,她一定会明确地告诉他,我会等你回来。

  然而萧谨言,没有给容思勰这个机会。

  容思勰暗暗撇了撇嘴,心里想道,这个人真是自信,他就这样肯定,这三年,她会等他?

  容颢南也没有料到萧谨言什么都没说,直接就扭头走了。他走到容思勰面前,恨恨地说道:“这小子简直皮痒,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揍他一顿!”

  容思勰没有搭腔,默默望着萧谨言离去的方向。

  容思勰知道,别看容颢南说得咬牙切齿,等萧谨言真的回来,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送别时的事情。

  即使兄妹二人从未挑明,但这两人都知道,他们都在等待萧谨言早日归来。

  然而兄妹俩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后。

  长安依旧车马喧嚣,参加科举的举子提前到达长安,看着街上往来不绝的异域人,惊得合不拢嘴。等他走到宫城墙外,抬头仰望着高高的阙楼,嘴里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不愧是一国之都,盛世气象啊!”

  一旁走过的行人听到,忍不住发出哈哈笑声。

  “郎君莫不是第一次来长安?”

  “对啊,提前来长安租赁宅子,顺道向各位王公大臣投行卷。”

  行人露出京城本地人特有的狡黠神色来,说道:“郎君初来乍到,恐怕还不明白投卷的深浅,这其中,可大有门道!”

  举子听出话头来,立刻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小弟不才,全仗阿兄指点,愿闻其详。”

  “这你可问对人了。”这个行人世代定居长安,和许多京城本地人一样,衣食无忧,生来就对朝堂大事和皇家的花边小料感兴趣。他有心和这个外地举子显摆,故意说得玄而又玄,“科举虽说以才举士,但名士风流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规矩,现今也不能免俗。郎君若是想中进士,少不得要和几大公卿家族打好交道,事先把名头打出来,才好参加科考。”

  “哦?”举子好奇地问道,“是哪几大家族?”

  行人露出神秘的微笑,示意举子附耳过来,故意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说:“韩刘等士林世家自不必我多说,六部宰辅郎君也清楚,这些人家自然是投卷的上上之选。可是这些名士每天不知要收多少行卷,今天我要提点你的,乃是另外几户人家。”

  “其一,乃是瑞王殿下和荣王殿下,这两位是最得宠的皇子,投给他们总没错。不过两位皇子投奔者甚多,递给他们,估计连门房都过不去。相比之下,还不如投给娇客们。”

  “啊!”举子更吃惊了,“这这这,成何体统……”

  行人不屑地切了一声,说道:“外地可能讲究男女大妨,但在我们国度长安,娘子们可不理这一套。远的有开国摄政公主乾宁殿下,近的有大公主襄平,门下食客无数,朝堂中不少人就是走了襄平公主的路子,这才当了官!”

  “公主竟然势大至斯,不是还有几位皇子殿下么?”

  “慎言!”行人连忙喝止,然后左右看了看,这才长出一口气,说道,“看在你我投缘的份上,我多提醒你一句,在长安,有些话,可是不能说的!”

  举子也感到后怕,然后又想起方才的话题,继续催道:“那你口中的另几位娇客,又是谁?”

  “除了襄平公主,还有两位名人娘子。一位是平南侯府赵二娘子,她乃是皇后嫡亲妹妹,时常出入宫闱,在圣人面前也十分说得上话,投靠她行得通。另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和光郡主。”

  “这个我听说过。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圣人钦赐的郡主,谁人不知?”

  “就是她!”行人补充道,“她是宸王的女儿,母亲是王妃,外祖母是大长公主,几个兄长更是一个赛一个出挑。宸王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我当然知道。”举子感觉自己被看扁,颇为不悦,“投行卷给这两位,真的管用?”

  “怎么不管用,这两位可是长安公认的两大美人,多少人见都见不着,你还嫌弃上了?”

  举子连忙否认:“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明显,相对于朝堂和皇子,行人对两位美人的兴趣更加大,他越说越带劲,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往出倒:“这两位容貌极盛,各有千秋,而且一个是皇后之妹,一个是钦封郡主,算是长安最顶尖、最出名的贵女了。就是长安两大美人这个名头似乎有些衰,自从她们俩被冠上这个名号,三年过去了,她们俩都还没嫁出去……”

  还没嫁出去的容思勰也好无奈,表姐妹中她是第一个议亲的,结果岑颀、林静颐一个接一个出嫁,而她却还待字闺中。

  黎阳再一次完美命中,容思勰真的没有顺利嫁出去,甚至连亲都没定下。

  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让京中的形势翻个底朝天。襄平丧夫后一直没有招驸马,反而大肆招揽新科举子、寒门学士,公主府迎来送往,每日都热闹的紧,这种情况下,恐怕也没人敢当这个驸马了。

  襄平的权势快速膨胀,她的野心也越来越明显。在外她肆意安插从公主府出去的寒门学子,在内她大力扶持年幼的七皇子,襄平欲要效仿乾宁之心,昭然若揭。

  容思双已经嫁给成安侯,成了颇有名气的成安侯夫人,在襄平扫荡政敌的路上,出力不少。

  襄平的恩宠高的吓人,连大皇子和四皇子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但是襄平能招揽的都是寒门子,朝中有根基的重臣人家,还是倾向于两位皇子。

  乾宁公主执政时,几乎将朝堂上反对她的声音血洗了一遍,这些朝臣打拼多年,好不容易才攒下一片家业,他们可不希望,再出现一位强势铁血的摄政公主。

  除了大皇子和四皇子,朝中还有不少人,看中了六皇子。

  六皇子嫡出,年幼,母族赵家也没有根基,弱势君主的条件六皇子几乎都占,一些大权在握,并且不愿意放权的臣子,自然乐意扶持这样一位皇子登基。

  自然,明面上的宸王府还是不偏不倚,不偏向任何一位皇子。

  但是私底下,他们都跟看好温和敦厚的四殿下,宸王府不好明着表示,只能借由容思勰之手,和四王妃阮歆保持密切的联络。

  说起朝中局势,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

  这三年,赵皇后渐渐失宠,具体原因,就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圣人对赵淑娴持默认态度,赵皇后既是嫡妻又是长姐,但除了拿宫女撒气外竟毫无办法,这种情况下,还有谁瞎了眼,敢向赵淑娴提亲。

  赵淑娴虽然无名无号,名义上还是待嫁之身,但得宠程度,已经碾压后宫一众妃嫔。为此,赵皇后和娘家还闹得很僵。

  对于平南侯府而已,两个女儿,无论谁得宠都一样。而且平南侯夫人偏疼小女儿,总觉得长女是姐姐,适当让一些也没什么,摊上这样的父母,赵皇后和娘家能亲近的起来才怪。

  失去圣宠,又失去娘家,赵皇后唯一的依仗,就是年仅六岁的六皇子了。

  赵淑娴无人求娶是情理之中,而容思勰这三年不乏提亲之人,却同样待字闺中。

  容颢南穿着墨底银边的制服,携着满身春寒踏入景和院。

  三年过去,容思勰已经十六,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容颢南来时,她正在侧身拨香,听到屋外传来通报,她将香拨递给下人,自己带着笑意迎上去。

  “二兄,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

  容颢南渐渐褪去少年人的模样,露出成年男子的宽阔挺拔来。容颢南姿容偏浓丽,身量的变化非但没有让他失色,反倒更添惑人之姿。兼之他在启吾卫供职,风流倜傥转瞬就能变成阴狠毒辣,这种反差最受涉世未深的少女欢迎。正如容颢南所言,他已经成为长安少女,当之不让的头号梦中情人。

  容颢南听到容思勰的话,挑起一侧眉毛,轻轻笑了:“这是何意?敢情我没有要事,还不能登你的院门?”

  容思勰和容颢南从小一起长大,才不会被他这副模样迷惑。容思勰暗暗翻了个白眼,直接说道:“行了,少和我卖弄,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了。”

  “没意思。”容颢南瞥了容思勰一眼,说道,“你这几日有没有空,闷在家里无聊的话,不妨约韩家的娘子出去走走。”

  嗯?容思勰听出不对来,她故意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闷,不想出门。”

  “多到外面走走,对身体好。”容颢南强行给容思勰加塞任务,“记得要邀请韩家女,就是秘书省编史的那个韩家。”

  “老实说,你想干什么。”容思勰严肃着脸色说道,“若你只是心血来潮,我可不替你办这种事。”

  容颢南知道自己不给个说法,容思勰绝不会乖乖听话,他只能吐露实情:“前几日巡街,顺手解救了一队女眷,我觉得她们家那个小姐挺有意思,看起来就很好欺负。”

  容思勰愣了一下:“啊?很好欺负,这是什么理由?”

  “你别管这些,帮我把人约出来就行了。”

  容思勰完全不懂容颢南这奇奇怪怪的爱情观,她半疑半信地问道:“你认真的?”

  容颢南火了,忍不住就想敲容思勰脑门:“没大没小的,你二兄我是这种人吗?”

  容思勰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表情已经证明了一切。

  你是啊。

  容颢南无论在外面如何横,在家里对唯一的妹妹也没辙,他只能瞪了容思勰一眼,说道:“记得帮我约人,父亲母亲那里,自有我去说。”

  容思勰看容颢南的脸色不像玩闹,于是终于放心应下。

  来意了结,容颢南却没有立刻告辞,反而又扯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和容思勰闲聊。

  容思勰陪着容颢南闲话,但心里却明白,容颢南真正想说的,另有其事。

  现在已经是阳朔二十一年了,萧谨言的三年孝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虽说守孝有颇多禁忌,但是并不代表,孝子就该完全与世隔绝。可是连着三年过去,萧谨言无论书信还是捎话,一句都没有。

  他什么意思,要悔婚吗?

  容思勰不想细想,容颢南也尽量避开不提。曾经在他们兄妹二人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存在,早已成为一根不可提及的刺。

  容颢南扯了很久,终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傻透了,于是闷闷告辞。容思勰亲自送容颢南出去,等景和院重新恢复平静后,她站在窗前,举目向东北方望去。

  那是太原府的方向。

  三年了,萧四兄,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