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过,小叶子的爹娘还没回来，国子学外舍就已经开学了。

  一群完全没有放够寒假的小朋友,顶着凄风苦雨的惆怅重新回到了熟悉的课堂。大启的外舍是统一的六年制,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絮果他们就已经是四年级的大孩子了。

  絮果吃早膳的时候还和阿爹说,他对于当大孩子完全没什么实质感受，结果下一刻就在学斋里感受了个彻底。夫子们再不会像过去那样，在开学的第一天会先哄着他们适应全新的读书生活,只会默认他们能一键切换读书模式。

  在照例发完书、交完所有的寒假功课后，他们就被夫子要求打开书本的第一章，猝不及防的开课了。

  连寒假在家每天都要跟着祖父读书的小叶子都有点懵,更不用说其他人。

  偏偏他们今天上的第一堂还是音韵，教音韵的助教是个传统的老学究，为人严苛，教育保守。他吹胡瞪眼，背手拿着骇人的戒尺,就在每一个过道上巡逻了起来,监督大家对第一章的每一个音节朗读三百遍。

  是非常典型的“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教育理念。

  絮果一边两手撑着书本摇头晃脑,一边在助教转身的空挡悄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昨晚睡的有些晚,因为他和阿爹以及不苦叔叔去参加元宵节的放灯活动了。他悄悄在每一盏莲花灯里都写上了阿娘和不同神仙的名字，希望祂们能够保佑她在另外一个世界事事顺遂。

  掐指一算,絮果和他阿娘分开已经快四五年了,差不多有他岁数的一半那么多。可他依旧会想念他的阿娘，甚至只要闭上眼睛，好像就能随时随地描摹出阿娘笑起来时的模样。

  坠兔收光下,是他如冬日夏云的母亲。

  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告诉他，人间别久不成悲，时间终会冲淡一切。

  但在阿娘说过的那么多话里，絮果却独独不怎么相信这句。因为他不想忘掉他的阿娘。

  在下一堂课的夫子让他们写下新学年计划时，絮果就端端正正的在宣纸上写下了——我想继续记得阿娘的样子。

  夫子在来回巡视看见絮果的这一句时，停顿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不能成为一个计划。

  你应该写的是今年打算每天用多长的时间读书、练字，哪怕是骑马射箭呢。

  但夫子了解连小郎，可怜他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被同样一辈子不会娶妻的叔父抚养长大。偶尔想念爹娘也是人之常情。夫子不想点明这件事，害絮果被其他同窗嘲笑，于是他就想着给絮果找个例子，让他自我领悟一下。

  就在这时，夫子看到了絮果隔壁的闻小王爷，他看上去已经非常自信的写完了计划：“连小郎不如看看北疆王殿下都写了什么？”

  夫子没看到闻兰因的计划，但闻兰因作为年年的第一，在不少夫子心中都是个好学生、好弟子，自然做什么都很靠谱。

  然后，絮果就和闻兰因交换了一下彼此写的新学年计划。

  一，今年要继续和絮果当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二，抓到胆敢偷我皇兄零花钱的无耻小偷，送他去充军！！

  絮果面对纸上的这两行大字，沉默许久，才转头对夫子试探道：“我觉得，呃，兰哥儿写得有一点点不对。”

  那何止是有一点不对啊，明明是亿点！夫子看着闻小王爷的这两个计划，人都要麻了。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我为什么要选择闻兰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陛下的零花钱丢了的这种宫中秘闻，我这个品级怎么配知道啊！

  那一刻，夫子的脑补了很多有的没的，什么皇帝与太后的斗争，前朝与后宫的尔虞我诈，甚至是由宫银失窃案引发的传奇故事。

  但总之，这绝不可能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盗窃案，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他还没有参悟透的势力博弈，背后隐情。反正总不可能是有哪个宫人、内监不要命了，胆子大到敢偷皇上的钱吧？这里面必然有阴谋！

  而事实上……

  还真就是很简单的盗窃案。

  虽然这听起来挺荒谬的，皇宫就是皇帝的家，堂堂一国之君在自己家里丢了零花钱。但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那些零钱其实是小皇帝今年收到的压岁钱。虽然他贵为九五之尊，但他也是个还没有成年大婚的孩子。杨太后、贤安大长公主等宗亲长辈都为他准备了颇为丰厚的压岁钱，以金叶子作为支付单位。而闻兰因会如此在意这些钱，则是因为他皇兄已经答应他了，如果他在开学后的第一个月内能一直不惹事，就把它们都给他。

  闻兰因不缺钱，但他也是听说了絮果的“复仇”计划的，然后闻小王爷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帮自己的好朋友絮果增加点压岁钱。他生怕加上自己的那份也不够，就盯上了他皇兄的金叶子。

  小皇帝对此哭笑不得，但他确实也不缺这点钱，就拿来当做奖励，希望能让他阿弟在外舍多消停一段时间。

  还没开学呢，闻兰因就已经把那笔钱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天天都要去皇兄的无为殿里数一遍，清点一下自己的“财产”。

  这不清点还好，一清点就出了事。

  闻兰因诧异发现，他哥这一匣子的金叶子是今天少一片、明天少一片的。金叶子很薄，小皇帝又整整有一匣子，如果不是特意数，根本不会发现多了少了的。小皇帝也从没有想过要数，事实上，这匣子一直就被他很随意的放在寝宫的桌案上，他是真的不缺这点。

  闻兰因一开始和皇兄说少了一片金叶子的时候，小皇帝还以为是闻兰因数错了。他甚至产生了和连伴伴一样的担忧，他弟的算学不会没学好吧？

  闻兰因也被皇兄笃定的语气所影响，以为是自己数错了，特意把这天数过的数字记录了下来。

  然后在第二天发现又少了一片！

  这一回，小皇帝也总算稍微重视了一些，陪着阿弟坐在地龙上，又实实在在的数了又一遍。然后毫不意外的发现真的少了一片。也就是说无为殿进贼了！兄弟俩看着彼此，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

  谁能想到人在家中坐，贼从天上来呢？

  闻兰因简直要气炸了，这可都是他要送给絮哥儿的钱！竟然有人敢偷絮哥儿的钱？！小王爷表示不能忍，他哪怕拼着晚上不睡，也要蹲守在寒冷的无为殿外，抓到那个无耻的小偷！让他把金叶子吐出来，然后送他去充军！充军！

  小皇帝：“……”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钱暂时还是他的吧？他还没有给他弟呢，怎么就变成絮果的了？

  但闻兰因可不管这个，一直到这天开学，他心里都只记挂着抓贼这一件事。

  夫子无语的把两个孩子的计划表又重新还给了彼此，准备重新找个榜样。刚想点叶之初的名，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司徒淼传递来的渴望眼神。犬子小朋友的学习不好，大家有目共睹，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积极的想要在课堂上回答什么。

  夫子为了鼓励他学习，最终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那就司徒郎君来说说吧，你新的一年的计划是什么。”

  犬子自信起立，凳子摩擦过地板，发出了尖锐的响声，但犬子已经展开宣纸，迫不及待的大声朗读了起来：“我阿爹说，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个人不应该只有计划，而没有行动。想要做什么就要立刻去做，好比他今天想喝酒，那他就一定要喝到这口酒！哪怕不送我上学、翘了早朝也要喝到酒！”

  犬子的计划还没念完，全学斋已经笑作了一团。

  夫子：“……”好累啊，真的，毁灭吧。

  只能说幸好夫子没有叫叶之初站起来念计划，因为他的纸上写满了骗子。他爹娘就是个大骗子，他都开学了，他们都还没有入京！骗子——！

  叶大人为何没有入京暂时不得而知，但吴大娘子倒是已经悄然而至。

  她是随着一伙儿风尘仆仆的苦行僧低调入的京，哪怕她带着半张面具这么显眼的配饰，仍没有显得格外突出。这些想要替世人历经更多苦难的僧人，就是她最好的保护色。大启的苦行僧相信世间的苦难是恒定的，他们多吃一点苦，世人就会少遭一些罪。这些僧人特殊的修行方式注定了他们的外表也很特殊，吴大娘子混在其中真的不好分辨。

  在闻来翡当初牵线后，吴大娘子是答应了与连亭会面的，只是她当时说的是来年开春她会跟着送货的队伍一起进京，到时候再找机会谈一谈。

  连亭想过吴大娘子被生意绊住，有可能会晚来；或者她太过多疑，而最后爽约。

  但他却怎么都没想到，吴大娘子会以这种方式提前潜入。

  不过，东厂的情报还是很到位的，让连大人没有错过吴大娘子的动向。但他也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在心中暗自分析着吴大娘子的目的。毕竟在闻来翡的描述里，这位吴大娘子应该是个有点疯的莽夫，喜欢直来直去。可她现如今这样堪称形迹可疑的动线，怎么看都不像有勇无谋啊。

  吴大娘子甚至差点甩开侧峰的跟踪。

  最后还是连亭亲自跟上，才没有被也她甩脱。连亭倒是要看看这位吴大娘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絮果此时也在陪着小伙伴闻兰因一起当名侦探，调查到底是谁偷走了皇帝的金叶子。他暂时还不知道这金叶子是闻兰因打算送给他的，只是单纯的热心，不想让好朋友着急。

  絮果觉得蹲守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

  “因为你会感冒啊。”絮果不想让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生病，生病真的可难受可难受了，“我觉得你可以先从谁急需用钱或者谁突然有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钱的角度排查。”

  絮果跟着他的特务头子爹，很是学了点有的没的。一般人是不敢在皇帝头上动土的，除非对方真的急需用钱，不得不铤而走险。絮果的想法与夫子相反，他觉得这就是单纯的失窃案，根本不会有人搞这么明显的阴谋。

  也是因为对方不是一个不算特别聪明的贼，那他很多行迹就有可能遮掩的不是特别专业。与其浪费时间守株待兔，不如直接从根源上查找。

  “着急用钱？”

  “对啊，好比谁家里人重病，或者谁染上了赌瘾，亦或者出了意外欠债。”宫里的人与宫外的传递书信都是要接受检查的。闻兰因只需要让人去问一下宫门口负责检查的侍卫，无为殿内谁家里最近写过信、要过钱或者出了事，基本就能把嫌疑人名单列出来了。

  闻兰因恍然。

  两人正合计着呢，犬子已经追着小叶子跑了过来。小叶子一边跑，还一边对絮果说：“絮哥儿接着！”好像要把什么扔给絮果。

  犬子却大喊：“絮哥儿，不能接！”

  然后……就被身手更加灵活的闻兰因，稳稳的把纸条拿在了手里。他看了眼试图阻止他看的犬子，径直就打了的打开，小王爷就是这样一身反骨！

  但是很快闻兰因就为他的反骨付出了代价，他在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就是浑身一僵。

  小叶子和絮果齐齐疑惑的看了过来。他们暂时还没有看到纸条上的内容，小叶子会和犬子发生追逐，就是因为他刚刚看到犬子的情绪不对，害怕朋友遇到了什么事情。

  只是小叶子没想到，一向不会拒绝絮果任何事的闻兰因，这回却选择了与犬子保持统一阵线。死活不肯让絮果和小叶子看纸条上有什么。

  “到底写了什么啊？”絮果还以为闻兰因这么防备，是因为上面又写了什么他阿爹是太监的坏话，“我都说了，我根本不在意这个。”

  太监怎么了？太监就不是他爹了吗？这些人也就只敢背后说说，有本事当着东厂的面说啊！

  “不不不。”犬子赶忙摇头，再三保证不是类似的内容，他说到最后甚至都有点悲壮了，“总之，絮哥儿你就别管了。我本来想自己一个人面对的，但现在只能由我和兰哥儿一起了。”说完犬子还不忘看了一眼闻兰因，不明白他为什么手这么快。

  闻兰因心里害怕，嘴上还要不屑地表示：“本、本殿下才不相信这些东西呢，一会儿我就把它扔了！”

  他们不想让絮果知道，但絮果……

  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不会又是什么诅咒人的小纸条吧？”

  这东西去年年末就已经在外舍流行了起来，絮果还是听詹家兄弟说的。纸条上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什么“当你看到这个纸条的时候你就已经被诅咒了，如果不把这个纸条转给十个人，你就会一直倒霉”诸如此类的话。

  “你们不会真的信了吧？”絮果看着自己的两个小伙伴。

  闻兰因和犬子面面相觑。闻兰因的后背都已经僵直了还嘴硬：“我、我怎么可能会相信呢？我哥可是真龙天子，有上苍保佑，一切魑魅魍魉都近不了他的身，也就是进不了我的身。我才不会怕呢！”

  犬子却是直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絮哥儿。”他刚刚真的快吓死了，既不想完成任务去害人，又怕自己被一直诅咒qaq。

  絮果趁两人不备，一把抢过小纸条。闻兰因和犬子都来不及阻止，絮果就已经直接拿出笔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大字——诅咒反弹！

  然后，絮果就拍拍手，对两个好朋友道：“好啦，你们看，事情解决了！”

  那一刻，不管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地都沉默了。

  只有心大的絮果还在对朋友们说着：“我这笔可不是一般的笔，是不苦叔叔他们道观自己做的笔，一边念经一边制作的哦，还在三清面前开过光。总之，很灵的。”不相信那就什么事都没有，相信的话那就诅咒被反弹回去了呀。

  闻兰因：“？？？”还、还可以这样的吗？

  犬子想也没想就跟着欢呼了起来：“哇，絮哥儿你真是太棒啦！”烦恼解除！

  絮果本来没把这个小纸条当一回事的。但是晚上在被不苦叔叔接回家时，他却感觉自己这一路好像真的被什么盯上了。走到哪儿都有一双暗中的眼睛在如影随形。他一在告诉自己，是错觉是错觉，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鬼，可……

  阿爹救命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