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凛冬的寒意从四肢百骸窜进来。

  谢异似乎在忙，并没有回复消息。

  桑淼盯着终端看了会儿，百无聊赖，便想摸根烟抽缓解一下。

  领日用品时,有需求的人也可以同时申请领取几支军用烟草代替镇定剂使用,这是基地允许的。

  一掏兜她才发现，烟盒放在校制服里,换作训服后她忘了拿出来。

  桑淼站起身,准备返回训练室问陈韫要,刚走到拐角，便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窸窣响动。

  她眼神蓦地一顿。

  现在正是训练的节骨眼,按理说这种偏僻无人的角落是不会有教官经过的。

  不是教官，那只能是学生了。

  没等桑淼有所动作,那人似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弄出的声响更大，仿佛想跑。

  桑淼心念微动，身形一闪，眨眼间就追到了那人后面。

  她长臂一伸，捏着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人轻轻松松扯了回来：“你跑什么？”

  “我、我没跑……”小鸡仔呐呐开口。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桑淼一愣，松开手：“沈珩？你怎么在这儿？”

  沈珩摸了摸被猛勒了下的脖颈，飞快看了桑淼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来这抽根烟。”

  桑淼顺势低头,发现他指尖果然夹着一支烟，还没来得及点燃。

  见桑淼不说话，沈珩咬了下苍白的唇,连忙解释道：“我刚来不久，你后面就来了，我以为是其他人才躲开的……发现是你以后，怕打扰到你就没出声，结果还是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又没什么，你跟我道歉做什么？”桑淼好笑道，“就算是打扰，那也是我打扰到你了，毕竟是你先来的。”

  她环顾了一圈：“这附近也就这儿最偏僻安静了，撞上也正常。”

  沈珩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低头站在原地，蹂躏着手上那支烟。

  上次潘妮的晚宴突发幻刺蝶事故，他原本想留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却被他父亲强制性拉走。

  后来看到新闻，他才知道桑淼她们经历了九死一生。

  期间他也胆战心惊发消息问过她情况，只得到一句“没事”，再发，她就没回复过了。

  沈珩放心不下想回去找她，问过陈韫，陈韫却说，桑淼易感期，有谢教官在她身边。

  那一刻，他真的恨死他父亲了。

  桑淼盯着沈珩手上的烟，舔了下干燥的唇，问：“还有吗？”

  “有什么？”

  对上她的眼神，沈珩才回过神，恍然明了：“你说烟啊，有，还有……”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桑淼，想了想，打火机也一起递了过去。

  桑淼点燃烟抽了口，回到原先墙角，往阶梯上一坐，一条腿曲着，一条腿随意地伸展，而后叼着烟回头朝他笑：“不介意我打扰你一根烟的时间吧？”

  “……”

  那支烟被沈珩揉得快变形。

  挣扎了下，沈珩还是没遏止靠近她的渴望，艰难挪动着步子，有点僵硬地在她身旁坐下。

  “你好厉害，”沈珩重新点了支烟，由衷道，“机甲单兵那边我就见你一个人提前从训练室出来了。”

  “你不更厉害？”桑淼漫不经心地说，“结束得比我更早。”

  “机甲师不一样……”沈珩垂着眼睫，不好意思道，“我们只是训练组装和拆卸机甲的熟练程度，这种训练我已经做过太多次了，算是提前温习了题目。”

  “班长，你是不是谦虚过头了？”桑淼懒懒笑了声，“你就是比其他机甲师厉害，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沈珩心跳忽地漏掉一拍。

  他从小被教育要谦逊有礼，即使拿到什么优秀的成绩，回到家他父亲也只会对他说“继续努力”、“还有进步的空间”、“还有改进的余地”……

  他很有自知之明，愿意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做每件事也是再三权衡。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他承认比别人厉害这种过于锋利的事。

  烟雾将沈珩的五官染得朦胧一片，他不确定地问：“可我要和人这么说，不是很惹人讨厌吗？别人会觉得我自负。”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时常觉得我们宿舍其他人，在我面前都是菜逼，”桑淼眉梢微扬，嗤笑，“你会讨厌我吗？”

  沈珩：“……”

  “顺便纠正一下，这不叫自负，”桑淼修长的手指点在烟纸上，轻轻一抖，烟灰簌簌而落，“这叫自信。”

  昏沉的夜色中，女alpha眉眼淡漠而狂妄。

  这种狂妄仿佛是她与生俱来，深入骨髓，沧海难改，却一点都不惹人讨厌。

  只会让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偏向她。

  为她赞不绝口，为她心跳加速，为她翻山越岭，勇气万千。

  沈珩静静仰望着身旁的人。

  她用一双动情的眼睛，时不时瞥向终端，像是在等某个人的消息。

  心脏一瞬间被攥紧，沈珩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对了，”他慌忙重新找着话题，“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说，你的武器我已经把最终设计图敲定了，你要不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的吗？”

  沈珩打开终端，把设计图传到桑淼的星聊上。

  桑淼仔细端详这套设计图，一下就被惊艳到了：“这是一把合刀？”

  “对，”沈珩道，“我考虑到机甲等级具有上限，有时候反而会变成累赘，所以设计了一把合刀。整体构造类似于你以前使用过的唐刀，但它侧身有一部分能够拆卸，变成另外一把尺寸适合人使用的武器，这样的话，不管是机甲，还是你本人，都能够使用。”

  “这你都想到了，”桑淼笑道，“我还以为要重新再打造一把武器呢。”

  沈珩道：“如果你没异议的话，那我就去着手购买材料了。其实大部分材料我都有，就一样，合刀得用感应黏合液修补缝隙，刀身受力均匀才不至于因为重击直接断掉，而这种黏合液只有黑市才有，需要提前预定。”

  桑淼讶然：“其他地方买不到？”

  “嗯，”沈珩点点头，“因为感应黏合液是用腹吸蓝鱼的鳞片制作的，这种鱼类异种非常稀有，轻易抓不到。”

  “有多贵？”桑淼问。

  “不确定，”沈珩思考两秒，“按以往市场价来说，可能三到五亿星币？”

  “……”桑淼沉默了。

  三到五亿星币，她全部家当也就六亿星币，都拿去买这个什么感应黏合液的话，那其他所需的材料费就给不出来了。

  桑淼打开终端账户，将她上学期拼死拼活才攒下来的六亿星币全部转给了沈珩：“你先预定一下感应黏合液，剩下的材料钱，等集训结束后我再想想办法。”

  看着自己账户里逝去的几个零，桑淼一阵肉疼。

  穷逼果然不配玩机甲。

  沈珩没有拒绝，直接收了钱。

  做武器之前他们说好的，他当做练手，桑淼则不用付设计费和手工费，材料费她全出。

  他没告诉她的是，出给她看的每一版设计图，都是他用无数材料堆积改造而来。

  只有将其具象打造，才知道武器哪里不适合。

  而那些废掉的武器和现在这个最终成品，在所用材料上，恐怕就只剩没使用感应黏合液的不同。

  他父亲给的零花钱买不了这么多材料。

  沈珩在外面接了很多私活，熬了无数个大夜，组装和拆卸机甲的速度也就是这么一点点练出来的。

  正是深冬，按理说应当冷极才对，沈珩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望着满天繁星，喃喃似的说：“今晚的星空好漂亮。”

  桑淼顺着他的视线抬眼：“漂亮吗？”

  费顿的星空，每晚不都是这样？

  “漂亮。”沈珩认真地说。

  “那你慢慢看。”

  恰好一根烟抽完，桑淼掐灭烟，站起身。

  “你要回宿舍了吗？”沈珩问。

  桑淼脚步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自己只是想重新找个安静的地方和谢异视个频。

  犹豫片刻，沈珩听见自己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桑淼愣了愣，啧声：“那两条语音果然被你听到了。”

  闻言，沈珩身体一僵，面色顿时煞白一片，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他死命咬着唇，将涌起的泪意压了下去。

  “对象是……谢教官，对吗？”

  夜色深沉，他埋着头，表情晦暗不明。

  桑淼没发现沈珩的异样，她轻咳一声，难得不好意思：“这么明显？”

  “嗯，”沈珩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每说一句话都感觉像被凌迟，心脏变得寒意刺骨，“我看到谢回今天发的动态了。”

  桑淼不想在这种事上否认。

  谢异也只让她不要公开，如果是别人自己猜出来，那也不怪她了。

  顿了顿，桑淼坦然承认：“我的确和谢异在一起了。”

  她笑了笑：“不过他现在不想太多人知道，还得麻烦你帮我保密。”

  “好。”沈珩额前的碎发被冷风吹乱，露出温雅的眉骨，他答应道，“我会保密的。”

  不具有攻击性的面容，一旦带点难过的痕迹，便显得肝肠寸断。

  他不想让她在他面前感到任何尴尬和为难。

  沈珩眨了好几下眼睛，感觉自己好受点了，这才抬起头来，像往常一样笑着：“桑淼，祝你幸福。”

  桑淼和谢异在一起这件事，沈珩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

  所以乍然听她承认，也不算那么难以接受。

  他想，现在总比之前好，之前他多多少少总幻想着桑淼有一天能回过头看见他，哪怕希望渺茫得几近于无，而现在南墙已经撞到了，告诉他，不是钟情一人就会和她有结果。

  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好像，说出这四个字，也真的没那么难过。

  想到谢异，桑淼也跟着低低地笑，真诚道：“谢谢，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

  沈珩从刚才躲避的角落里拿出一口袋东西，递到桑淼面前：“今晚食堂的菜是不是不够？我看你好像没吃饱，这是教官发给oga的加餐，训练合格才会有，我吃不了这么多，本来想着一会儿让陈韫带给你们，现在，我直接给你好了……”

  看到食品袋，桑淼冷笑一声，一身正气地谴责：“教官果然还是区别对待了！”

  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东西接过来：“那我再替陈韫和谢回感谢一次沈珩同学，沈珩牛逼！”

  拿东西时，口袋不小心碰到沈珩的手背。

  沈珩疼得“嘶”了一声。

  桑淼脸上的笑意一下隐去了，她皱眉道：“你爸还打你呢？”

  沈珩眼神躲闪，不自然地收回手：“没关系。”

  “疼成这样还没关系？”桑淼问，“想过继续反抗吗？”

  沈珩摇头：“算了。”他淡淡一笑，“我认命了。”

  桑淼看了他一会儿，沉沉出声：“沈珩。”

  “嗯。”

  对上他模糊成一片的眼睛，桑淼一改刚才的散漫语调，一字一句地说：“这种事，不能认命。”

  沈珩张了张唇，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淼认真道：“有句话不是说得很好，认命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不认命，你来决定你是什么样。沈珩，未来还那么长，这才哪跟哪，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得赌一次才能甘心吧？”

  朔风刮过，树枝被吹得哗啦作响，沈珩感觉自己被冰雪泡过的心脏，竟然开始慢慢回暖。

  他沉默地看着桑淼。

  看到她皱起的眉头，无关任何暧昧，只是非常纯粹地对朋友的关心与鼓励。

  “好，”沈珩轻轻地说，“那我试试。”

  这种话点到即止就行，不管沈珩听进去没有，桑淼也没打算多说，她再次晃了下手里的食物袋，以示感谢，而后道：“那我走了。”

  “拜拜。”

  沈珩和她挥了下手。

  脚步声远去，周遭重新安静，alpha仿佛带走了所有光源和温度，黑暗漫无边际，寒冷终于在这一刻侵袭全身。

  沈珩慢慢蹲下身，一只手按住自己克制到发疼的眼睛，稍稍一碰，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下来。

  他躲在角落压抑地痛哭，手里是潮湿的酸涩。

  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又怎么样，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又怎么样。

  真的发生时。

  还是不甘心，还是如此难以接受。

  以致于他前所未有地，羡慕谢异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