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那里,依旧没有关于江耀的消息。

  巧的是，秦无味秦警官，正好就在陆执报案的那个警局任职。

  而且秦警官最近恰好就在追查一起儿童走失案。

  就是十年暴打犯罪团伙的那个案子……

  冥冥之中如有指引。

  仿佛有某种丝线般的微弱力量,将他们聚集到一起。

  陆执倒也没多想，只是希望尽快找到江耀的家属。

  仔细算算,从他捡到江耀,到现在正好48小时了。

  江耀的家长一定急坏了。

  哪怕家属在外地,哪怕江耀是被某个跨省乃至跨国犯罪集团带到这里，那至少也应该能查到身份信息。

  ……等等。

  跨国？

  陆执心念一动，又给秦无味去了条消息,提醒他查一下国外的相关数据库。

  跨国人口拐卖案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要考虑这种可能性。

  秦无味那边很快传来答复：已经在查了。

  陆执心里稍稍一松。

  却又莫名地，有些失落感。

  ……明天做什么去？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陆执问，“或者，想去的地方？”

  他们已经回家了。

  陆执的家。

  温馨整洁的小房子里,卫生间的门还没完全修好。

  陆执回来以后,又拿上工具鼓捣了半天。总算把门恢复到了能够锁上的状态。

  ……不过今晚洗澡的时候,还是不要强求江耀锁门了。

  那天虽然是陆执冲动了,但江耀确实洗到一半就失去了反应。

  陆执不知道江耀那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自己抱住自己，蹲在淋浴间里一声不吭。

  陆执总觉得那样不好。

  说不上原因。他就是觉得……不好。

  他不想江耀这个样子。

  一旦回想起那时的场景，陆执一颗心就像泡在热柠檬汁里。

  酸软得不成样子。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就像秦无味说的——你们真的只认识了一天？

  其实准确地来说，是48个小时了。

  他和江耀，从开始到现在,一共在一起48个小时。

  可为什么……

  “我想，去你去的地方。”

  江耀说。

  陆执一愣。

  ……是在回答问题。

  江耀是在回答，他刚刚那个“明天想去哪里”的问题。

  可是什么叫做,“去你去的地方”？

  “我没什么要去的地方。我在休假，去哪里都可以。”

  陆执停顿一下，问，“看你，想去哪里。你想不想出去玩？”

  这是温岭西医生的建议。

  他觉得江耀看上去对宜江并不陌生，很有可能是本地人。带他在宜江市到处走走，或许会帮助他敞开心扉。

  ……但如果是宜江市本地人，他父母怎么会到现在还不报案？

  这一点说不通。

  总之，江耀身上太多谜题。

  温医生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陆执今天才会带他去商场，吃饭看电影买衣服。

  然而江耀对于“出去玩”的提议，却并不点头，也不摇头。

  只是说：“都可以。”

  陆执想了想，觉得江耀可能是不好意思开口。

  江耀一定是出于什么隐情，才无法把自己的身世透露。

  但寄人篱下，江耀不愿意太麻烦他。所以不肯主动提要求。

  是个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孩子。

  于是陆执说：“那要不，你陪我去郊区一趟吧。去我……”

  在陆执说完之前，江耀就已经点点头：“好。”

  “……小时候呆过的地方。”陆执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福利院。”

  “……”江耀静静地看着他。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只装着他。

  陆执却忽然注意到，江耀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知怎么，陆执的心脏也跟着轻轻抽痛了一下。

  为什么呢？

  ……

  夜晚。

  两人还是规规矩矩，一人一间房。

  ……昨天江耀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跑到他房里去睡地板，肯定是因为刚到陌生环境，不适应。

  今天是已经是第二天了，应该适应一些了。

  应该……不会再跑过来了吧？

  陆执有点不放心。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了一句：“你如果睡不着，或者害怕，就过来找我。把我摇醒。不要悄悄过来躺地板。地上冷。”

  “……”

  江耀没有回答，没有说“好”。

  ……此时的陆执还没有意识到，江耀没有说“好”，就是“不好”。

  小猫猫的坏脾气。

  于是，深夜。

  在陆执绝对应该已经睡着了的后半夜。

  小猫猫又蹑手蹑脚地摸进来，小心翼翼地往他地板上一躺。

  却在即将接触到冰凉地板的时候，被一只健壮有力的大手一把捞起来。

  “不是让你别睡地板吗……”

  男人无奈又好笑，声音里带着浅眠中惊醒的低哑。

  “……”江耀有些手足无措。

  细细白白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左侧心口处有一点纯白微弱闪光。

  “你那夜光肛塞怎么还在……哪个变态给你放的……”

  陆执声音里带着困倦。很显然是睡迷糊了，胡言乱语。

  “？”江耀还没来得及疑惑夜光肛塞是什么，就觉后背一暖。

  陆执健壮有力的臂膀伸过来，很自然地搂住江耀，把人捞到床上。

  “……！”

  江耀几乎是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和他一起在床上滚了一圈。

  然后，后背接触到床铺。

  陆执把他轻轻放到了双人床靠里的位置上。

  “冷么。”陆执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捞过被子，往他身上盖。

  仿佛某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陆执仔仔细细地给他掖好被子，肌肉紧实的手臂就这么自然而然，隔着被子，搭在了他肩上。

  “……”江耀缓慢地眨着眼。

  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

  “睡觉了……”男人迷迷糊糊地搂着他。

  低哑的嗓音，在清冷月色里近在咫尺。

  江耀忍不住伸出手。

  “陆执……”

  江耀忍不住朝他伸出手，毛茸茸的脑袋想往他怀里钻。

  【呵。】

  遥远的黑色星辰，传来一声冷哼。

  【他又不是你的陆执。】

  【你的陆执不是在你心里么？】

  【还是说，哪一个都行？】

  【你只是寂寞了，随便找哪一个，都行？】

  心口的微弱小灯，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闭嘴。”

  江耀眼中忽有万千星辰闪烁。

  遥远的黑色星辰，被某种无法抵抗的巨大力量骤然压制。

  挛缩坍塌的星辰内部，永久流放的怪物发出痛苦扭曲的咆哮。

  ……

  神明在虚空中，轻轻抓握着那并没有实体的光芒。

  微弱却温柔的光，在他掌心跳动，闪烁。

  却无法带给他任何实质性的温暖。

  然而即便只是这样，那也已经足够了。

  神明对自己说：那也已经足够了。

  神明蜷缩起身体。

  紧紧抱住自己。

  抱住自己心口那一盏光。

  ……

  翌日。

  当陆执睁开眼时，首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嗯。不是在地板上。

  有进步！

  陆执十分高兴。

  然而当他转头去看江耀时，心却忽然又抽痛起来。

  ……江耀又蜷缩在床角。

  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雏鸟。努力地伸长手臂，抱住自己。

  那样小小的一只，蜷缩在床角。

  仿佛不敢触碰他。

  仿佛连被子都不敢碰。

  陆执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他的手臂。

  不冷。

  那种触感，并不是冷。

  是虚无。

  ……江耀不在。

  至少此时不在。

  陆执现在已经能很轻易地分辨江耀的状态。

  很简单嘛。

  当他心里空荡荡的，感觉被剜掉一大块东西的时候，江耀就是“不在”的。

  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江耀的发呆会对他造成影响？

  那已经不是心理作用了。

  那是确确实实的，空旷。

  撕裂，空旷。

  一种无法忍受的痛。

  陆执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在触及自己心跳的一瞬间，陆执忽地心念一动。

  ——他这种奇怪的反应，会不会……和江耀身上那个发光的东西有关？

  虽然说起来很不科学，很唯心，但……

  陆执皱着眉头，目光移向江耀的左侧胸口。

  江耀身上穿的，是昨天新买的睡衣。

  蓝色小熊睡衣，和便利店里买的拖鞋是同样的图案。

  陆执隐约记得，昨天晚上……好像又看到江耀身上在发光。

  那件睡衣，和江耀来的时候穿的衬衣一样，左侧胸前有口袋。

  如果是某种薄薄的、发光的灯片，那完全是可以藏在里面的。

  ……夜光肛塞就算了。

  什么狗屁龌龊思想。他真是疯了才会那样想。睡迷糊了，真的是。

  ……所以那个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陆执沉默地，盯着江耀。

  许久。

  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

  他不该在江耀睡觉的时候碰他。

  他不能趁着江耀“不在”，对毫无知觉的江耀做任何事。

  那是犯罪。

  说起来，昨天就问过江耀，那个放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记得江耀的回答是……

  “这是我的心脏。”

  江耀其实从来没有回避过任何问题。

  包括他问江耀的父母，江耀也都立刻回答了。

  只是他听不懂江耀话里的深意。

  什么叫“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了”？

  什么叫“这是我的心脏”？

  字面上其实很好理解，但江耀想表达的，绝对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呢？

  一颗心又怎么可能会发光？

  陆执其实应该打破砂锅问到底。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不忍心。

  不知怎么，当江耀用那种平静的语气回答他的时候，他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反而变得剧烈。

  不是江耀拒绝继续回答。

  而是他无法再听下去。

  他无法再继续追问了。

  仿佛更难过的人，是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江耀……”

  陆执低着头，凝视着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少年。

  喃喃自语。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陆执的这种疑惑，在他带着江耀来到宜江福利院时，达到了巅峰。

  是之前就说好的，答应了小郑阿姨，要来看看她。

  陆执当特种兵，这些年来一直在海外跑。小郑阿姨也是许多年未见了。

  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小郑阿姨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站在福利院门口笑着迎接他。

  陆执心想小郑阿姨现在是郑院长了，或许正好有事在忙。

  索性就熟门熟路地直接走进院里。

  几年没回来，福利院里也有些物是人非。

  院子里新添了许多健身器材，大树下游玩的孩子们也都与他互不相识。

  记忆里那座小楼却还是伫立在福利院里。

  小时候每次胡闹不听话，都会被小郑阿姨严肃说教。

  往昔的一切如海水般温柔翻涌，缓缓浮现在脑海里。

  陆执忍不住嘴角上扬，正想给江耀说说自己以前的事，一转头，却发现江耀微微仰着脸，正专注地凝视着某处。

  陆执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江耀正在看的……是一棵大树。

  福利院年代久远，院子里有好些大树。

  江耀看的是庭院中央，最为茁壮茂盛的那一棵。

  陆执对那棵树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他小时候最爱爬的那一棵。

  如今大树已经十人合抱，粗壮树根深深扎在地里。

  几个孩子在大树底下乘凉，打弹珠。

  江耀的目光却并不被那些孩子们，或是blgblg的弹珠吸引。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树冠里面，某个很高很高的位置。

  很高很高……

  “你在看什么？”陆执不禁好奇。

  “陆执。”江耀说。

  陆执：“？”

  陆执莫名其妙，正想问他为什么管那棵大树叫自己名字，心里却忽地一跳。

  ——等等。

  江耀盯着的那个位置，好像是……

  陆执眯起眼睛。

  终于看清那个隐藏在斑驳树影间的——

  小小的，“直”字。

  “你……”

  陆执震惊不已。

  随着“直”字映入眼帘，往昔那令人害臊的中二记忆也缓缓出现在脑海——

  当时年仅七岁的陆执，认字刚刚学到这个字。

  他觉得这个字，好多横，好多竖，又粗又长，笔笔直。

  帅气！

  所以，他一度想给自己改名，改成“陆直”。

  并且为表心迹，还特地爬到大树上去，歪歪扭扭地刻下了这个字。

  ……幸好后来被养父母收养。父母觉得“执”的寓意更好，当然“直”也很不错。

  养父母尊重他的意愿，告诉他如果想清楚了，长到十八岁以后自己可以去改。

  结果陆执自己反而渐渐忘了这茬。

  如今故地重游，陆执自己甚至都没想起这回事。

  万万没想到，江耀竟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直”字。

  那个本来已经被苍翠树冠遮盖、被厚实树皮长满的刻字。

  ——而且他们距离那棵树还有十几米呢！江耀是怎么看到的？

  江耀怎么可能看得到？！

  唯一的可能是，江耀早就知道那边有个字。

  但是，江耀又怎么会知道？！

  陆执脑海里一瞬间浮起一个非常惊悚的猜测。

  ——江耀，不会是他未来的儿子吧？！

  不然江耀怎么会一眼就找到那个“直”字呢？

  ……一定是曾经听什么人说过。

  这种小时候的糗事，陆执绝对不会让任何外人知道。

  他只会给自己的老婆孩子说。

  所以……难道江耀，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他的儿子？！

  不然怎么会知道刻字的事！

  但是江耀姓江……江耀为什么不跟他姓呢？

  答案显而易见了！

  看来，他的未来老婆姓江！

  嗯，合理！

  毕竟如果他老婆想要孩子跟自己姓，陆执是绝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越想越合理！

  陆执越想越合理，望向江耀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

  江耀察觉到那诡异的目光。

  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疑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