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富贵心中疑惑,面上却丝毫不曾显露，他顺着沈芝兰的话，问了些黎青执的事情。

  正好,因为张巡抚送来一本黎青执的书的缘故，沈芝兰找人打听了一番黎青执,还将黎青执以前写的书找来看了看……

  他笑着跟钱富贵说了些黎青执的事迹,将黎青执夸了又夸。

  钱富贵越听越茫然,沈芝兰嘴里的那个黎青执，跟他印象里的侄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明日他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后日大年夜，他要去崇城县看看，见一见自己的侄子。

  钱富贵从沈家离开的时候,手上抱着一个木盒。

  木盒里装了几本书，按照沈芝兰所说，这几本书都是黎青执缩写，非常好看。

  沈芝兰还说黎青执写了本新书，年后沈家书坊就会开始印刷售卖。

  天已经彻底黑了。

  石板路的两边都是房子，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灯，从窗户里透出光亮来,但路上却已经没有什么行人。

  沈芝兰差了两个沈家的下人拿着灯笼送钱富贵回去,钱富贵走在大街上,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今天这一天，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这天晚上,钱富贵几乎彻夜未眠。

  他写了好些书信，有给自己弟弟的，也有给自己手下掌柜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找来几个心腹，让他们将信送出去，然后坐在那个背叛了他的人面前，笑问：“小八啊，你儿子才三岁吧？”

  那回到客栈之后，便被捆了起来的男人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钱富贵。

  崇城县，黎青执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准备吃早饭。

  他昨天跟钱富贵聊完的时候，按照现代时间算，差不多已经下午四点，赶到码头那边都五点了。

  晚上摇船远比白天慢……他们回到崇城县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晚上十一点多，等他睡下的时候，都凌晨了。

  虽然他可以靠着自己的金手指撑着不睡觉，但平常的时候，他不会这么干，会保证自己拥有充足的睡眠，今天起得也就晚了点。

  金小叶他们已经吃过早饭了，这会儿金小叶正指挥人往家里搬东西，至于黎大毛黎二毛他们，则在一边玩。

  看到黎青执，两个孩子立刻冲过来：“爹，爹你饿了吗？”

  “爹，常叔叔让我跟你说，饭在锅里。”

  黎青执来到厨房掀开锅盖，发现锅底有半锅热水，上面放了个蒸架，蒸架上有一小盆蛋炒饭和一碗豆腐脑。

  新码头那边，如今停的船已经不比原先的码头少了，也就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在这里开店。

  包子、馒头、面条、油条、豆浆、豆腐脑……这些常见的吃食，在新码头旁边都有卖。

  这豆腐脑应该就是常瞻找人买回来的。

  崇城县这边的人吃豆腐脑，基本就是放点酱油葱花，但常瞻比较讲究，他用木耳、肉丁、豆腐皮、鸡蛋做了吃着像胡辣汤的卤汁，浇在豆腐脑上。

  这样的豆腐脑，吃着那可太美味了！

  黎青执吃得很开心，崇城小学那些留下过年的学生也一样。

  他们今天喝粥，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咸鸭蛋，和一大勺炒过的咸菜。

  那粥还特别浓稠，热乎乎一碗吃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

  已经年底了，黎大毛黎二毛今天不用再去学堂上课，黎青执就带着他们去了崇城小学。

  黎大毛黎二毛可太喜欢这个跟自家只有一墙之隔的学校了，黎二毛问：“爹，爹，我以后可以在这里读书吗？”

  “怕是不行，这里是从头开始教的，教的东西对你们来说，有点太简单了。”黎青执道。

  之前金小叶给金叶绣坊的女工上课的时候，黎大毛他们有旁听，那些知识，对黎大毛他们来说，真的太简单了。

  “那我可以给他们当老师吗？”黎二毛又问。

  黎青执道：“你太矮了。”

  黎二毛道：“爹，我可以搬个凳子给他们上课！”

  “那可以，到时候你可以去试试。”黎青执道。

  黎大毛闻言跟着心动了：“爹，我也可以吗？”

  黎青执道：“当然可以，小豆也可以去当老师。”

  “我不行，我不会当老师。”赵小豆连忙道。

  黎青执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可以的，小豆你一定能当好一个老师。”

  赵小豆一直都不太自信，黎青执就会多夸夸他，而他每次夸过赵小豆，赵小豆都会很高兴。

  “那我呢？”常翠问。

  黎青执一把抱起常翠：“翠翠，以后让猫儿姐姐带着你去旁听。”

  常翠是可以去读书的，不过她有点小，对她不需要有太多要求，先随便听听吧。

  他们一行到的时候，章早带着几个年纪大的男生去舂米了，剩下的人则在做头花。

  黎青执道：“今天天气好，你们再去洗个澡吧，做头花不急。”

  跳蚤虱子什么的，多洗洗澡，渐渐的就没有了。

  黎青执打算让这些学生，隔个几天就去洗个澡。

  当然这样有点废柴火……他怕是要花钱多买点柴火回来。

  这天上午，黎青执一直在陪孩子，下午则继续写《茕独游记》。

  第二天，就是大年夜了。

  黎老根想回庙前村过年，这样他就能在村里人面前炫耀他们家丰盛的年夜饭了。

  但黎青执和金小叶没同意。

  庙前村那房子很久没住人了，回去过年要收拾很久，何必呢？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过年都是要回老家的！”黎老根道。

  黎青执道：“这里离村里总共也就几里地，那里还能算老家？”

  “算！”黎老根道。

  黎青执懒得理他：“反正我们不回去。”

  黎青执不愿意回去，黎老根急得直跳脚。

  是真的跳脚。

  身高才一米五的他在地上蹦了好几下，蹦起来的时候都没有黎青执高。

  黎老根在黎青执面前，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黎老根没招，只能恨恨道：“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

  黎青执问：“那你还在家吃饭吗？”

  “吃！”黎老根毫不犹豫，他就是要去炫耀一下，吃饭肯定要在家里吃的！

  不过他要分出些菜带去庙前村，让村里人瞧瞧！

  黎青执见他这样，忍不住笑起来。

  这天一大早，赵老三来接赵小豆回家，还给黎青执送来一只鸡一只鸭。

  自从绝味斋开张，崇城县这边的鸡鸭就涨价了，养鸡养鸭能赚不少钱，于是家家户户，只要粮食有富余的，就都买了鸡鸭来养。

  赵老三的继子继女年纪不小了，赵家的老头老太太身体又还不错……虽然这一年赵老三几乎一直在外面忙活没空干家里的活儿，但赵家还是养了鸡鸭。

  等明年，赵老三来黎青执这边看大门，他妻子来这边当厨娘，赵家的田地就完全给他继子照看了，农忙的时候实在忙不过来的话……黎青执都说了，到时候会放农忙假，让他们可以回去忙地里的活儿。

  赵老三觉得日子特别有盼头，哪怕儿子已经很高大了，还是没忍住一把抱起儿子。

  赵小豆笑着搂住自己爹的脖子。

  他在赵家那边，以前一直不讨人喜欢，但现在情况已经完全变了，如今他每次回去，赵家上上下下还有那些亲戚，都对他特别好。

  赵老三离开后，金大江夫妇来了，送了一些他们自己做的腌肉腌菜。

  金母道：“在铺子里我也没什么事儿做，就趁着闲下来的时候腌了些肉和菜，这肉我是按着常掌柜说的法子腌的，特别香！”

  常瞻腌肉会放花椒，将盐和花椒放在锅里干炒一会儿，再拿去腌肉，这样腌出来的肉更好吃。

  黎青执他们其实不缺腌肉吃，但他还是高兴地收下了金母送的肉。

  这些肉他们吃不完，是可以给学堂里学生吃的。

  金父金母如今的气色挺好的。

  他们在镇上开店卖卤味，生意一直不错，每天都能挣不少钱，平日里吃得又好……两人都胖了一些。

  不过因为这时候的人没有高糖高脂肪的东西吃，所以他们也没有太胖。

  黎青执给他们把脉，发现他们的身体状况比之前还要好一些。

  他顺便帮他们修复了一下身体，又留他们吃午饭。

  “家里还有一堆事情呢，我们要回去了。”金父金母笑笑，很快离开了。

  赵老三和金父金母都来得很早，他们来的时候，黎青执刚吃过早饭。

  等他们走后，金小叶、常瞻还有黎老根，就开始忙活起来。

  昨晚上，常瞻就已经把猪头煮熟了，他们要再炖一只鸡，然后祭祖、祭拜年菩萨。

  至于黎青执……金小叶让他看着两个孩子。

  黎青执带着黎大毛黎二毛去了学校里，拿出一些钱分给学校里的孩子，每个人给十文：“今儿个上午城里挺热闹的，新码头那边也热闹，你们去逛逛吧，记得早点回来。”

  “黎先生，我们不能拿你的钱。”章早把手背在身后，不愿意收黎青执的钱。

  他爹都没给过他这么多钱！

  “拿着吧，过年呢，去买点好吃的。”黎青执道。

  黎青执强硬地把钱给到这些人手里，让他们出去玩。

  北方到了大年夜这天，城里都没什么人了，不过崇城县这边……有些人家要到今儿个上午，才去买过年要用的鸡和肉。

  他们之前可能在干活什么的，没有时间准备过年。

  不过从正月初一开始，城里的人就少了。

  说起来，今天明天后天三天，绝味斋是关门的，不过从正月初三开始，就又要开张了——过年期间，城里有钱的人家，很乐意买些绝味斋的卤味来请客，这生意还是要做的。

  送走那些学生，黎青执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绝味斋那边。

  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忙学校里的事情，已经好久没去那边了，现在可以去看看。

  黎青执离开后，学校里的学生捏着手上的铜钱，都有点茫然。

  章早问：“你们要去城里玩吗？”

  刘二丫道：“我要去看看我娘。”

  刘大牛是想去玩的，但妹妹都这么说了，就也道：“我们要去看看我们娘。”

  那个一脸胎记，之前是个乞儿的女孩子道：“我去看看我爷爷。”

  其他人里，也有想去看看自己以前的朋友，或者自己的亲人的，当然也有想去玩的。

  阿月就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母亲。

  他们最终决定分开行动，还有人说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

  他们中一些人，中午确实没回来，但黎青执给他们留了饭，免得他们回来没饭吃。

  这天中午，黎青执他们吃得挺简单，是蒸熟的咸肉、炒青菜，还有大蒜炒千张。

  不过他们的晚饭应该会很丰盛——常瞻已经准备大干一场了！

  黎青执他们吃好晚饭的时候，钱富贵带着人，来到了崇城县新码头这边。

  他这次来江安省带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好些水手，这次过来崇城县，他专门买了一条小船，让自己手底下的人划。

  他还提前一天，就安排心腹过来，在新码头这边的客栈订了房间。

  这两天钱富贵都睡得不太好，但想到可以见到黎青执，他的精神挺好的，双目炯炯有神。

  来到新码头之后，钱富贵他们先去客栈安置。

  客栈的小二因为他们要来，都没回家过年，还已经帮他们准备好午饭，其中就有绝味斋的卤味。

  虽然绝味斋今天不开张，但昨天是开张的，店小二昨儿个，就按照钱富贵心腹的吩咐，去买了一些卤味回来准备着。

  钱富贵看到这卤味，心情略复杂。

  按照他得到的消息，这绝味斋，也是黎青执的夫人开的。

  他那外甥，真是黎青执？

  吃饭的时候，钱富贵跟店小二打听了一下黎青执，然后就听到店小二对着黎青执夸了又夸，还说起黎青执开学校的事情，末了更是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商人吧？来了我们崇城县，可一定要去买几本黎青执写的书，能沾点他的才气。”

  钱富贵道：“我记住了，一定买。”

  那真要是他外甥……他外甥写的书，他肯定买！

  吃过饭，钱富贵带了那两个兼任保镖的心腹，学着黎青执用围巾遮了脸，往黎青执的住处走去。

  他们来到黎家门口的时候，黎家的院门开着。

  黎青执这次的新房子有一个前院，还有个后院，前院挺大的，这会儿，黎大毛黎二毛坐在院子里，正在啃从咸猪头里拆出来的猪骨头上的肉。

  常瞻觉得咸肉太咸不好吃，这猪头就只腌了四五天，这会儿吃着刚刚好。

  与此同时，黎老根正讨要猪鼻子：“把猪鼻子给我，让我带着回村吧！”

  黎青执拒绝：“不行，小叶爱吃猪鼻子。”

  “那我还能带什么？今天中午都没个好菜。”黎老根不乐意。

  黎老根真是飘了，竟然觉得今天中午的咸肉不是好菜……

  黎青执道：“那猪头很多人家都有，也算不得稀奇，我给你拿点糕点吧。”

  要过年了，他们家买了一些糕点放着。

  对庙前村的人来说，黎老根吃糕点，肯定比吃猪头更让人羡慕。

  黎青执拿了几包糕点给黎老根，黎老根拿到手之后，立刻往外跑去。

  他在门口看到了三个戴帽子围围巾的人，下意识地有点怕，佝偻起身体一溜烟跑了。

  他知道那应该是来找黎青执或者金小叶的人，他不太敢跟这些人打交道。

  黎青执也是这时候，才看到钱富贵。

  不过钱富贵没看他，一直盯着黎大毛黎二毛。

  钱富贵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瞧着健健康康的男孩儿，心里的欢喜就快溢出来了。

  这两个孩子，跟他外甥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黎大毛黎二毛长得确实很像黎青执从前的样子，但脸上也有点金小叶的影子，他们跟黎青执小时候，在长相上还是有区别的。

  但这时候没有照相机……反正钱富贵在看到两个孩子的瞬间，就认定他们跟黎青执小时候长得一样。

  这乌溜溜的眼睛，这圆乎乎的小脸，这油汪汪的小嘴……等等，他未来的孙子，怎么能就吃点骨头？

  钱富贵已经开始琢磨要买山珍海味给他们吃了。

  “进来吧。”黎青执开口。

  钱富贵这时候才回过神，他让自己两个心腹离开，这才走向黎青执：“阿直……”

  “我们去楼上说话。”黎青执道。

  在跟钱富贵见面之前，黎青执觉得只要钱富贵对他没有恶意，他跟钱富贵，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相互往来。

  他是李兆儿子这件事倒是可以先瞒着，免得晋王的人找他麻烦。

  结果……跟钱富贵聊过之后，又扯出来一个燕郡王。

  他跟钱富贵，必须小心一些。

  两人往楼上走去，钱富贵看到屋里的家具都普普通通，就有点心疼黎青执，但很快又高兴起来。

  这样的条件，已经不算差了，他外甥这些年应该没受苦。

  他外甥娶了个好媳妇啊！

  只是，他外甥这么会变得那么聪明？

  钱富贵忍不住问：“阿直，我听说你中了小三元？你学问不是一直不怎么样吗？”

  不说别的就说过目不忘这事儿……他记得他这个外甥，背书速度也就普普通通，背完之后，还会因为不肯多读几遍，很快就把自己背过的内容忘掉。

  “舅舅，我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脑子就开窍了，”黎青执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那会儿我差点死了，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记性变得特别好。”

  “差点死了？阿青，你不是说你逃荒路上还算顺利？”钱富贵一惊。

  黎青执道：“舅舅，你看过《沉冤录》吗？”

  “看过。”钱富贵道。

  黎青执道：“舅舅，我跟你说一下，我来到崇城县之后经历的事情吧。”

  他来崇城县之后的经历，连张巡抚都是知道的，没必要瞒着钱富贵。

  黎青执慢慢说起来。

  得知金小叶当时只是个普通村姑，钱富贵有些吃惊——一个普通村姑，竟然开出了一个金叶绣坊，一个绝味斋？

  他这个外甥媳妇不简单！

  等黎青执说到他被抓去采石场……钱富贵只觉得浑身冰凉，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过《沉冤录》，知道晋王那个采石场，简直跟人间炼狱一般！

  他外甥竟然被抓去了采石场？

  黎青执道：“有一天，我挖石头的时候不慎撞到脑袋，头破血流险些没了，幸好有个劳工懂医术救了我。那之后，我的记性就变得特别好，那个劳工懂很多知识，那些知识，他跟我说一遍，我就能全部记住……”

  黎青执编了个曾经四处游历，懂很多知识的劳工出来。

  以后他要是写了他不该知道的东西……那都是这人教的！

  “阿直……”钱富贵叫了一声，眼眶通红。

  黎青执道：“舅舅，我没事，你也看到了，我好好的。”

  黎青执继续讲下去，一直讲到他逃回崇城县，把伤养好一些之后，开始给朱前写自传挣钱，金小叶则开始卖头花。

  钱富贵对金小叶这个外甥媳妇，是真的很感激。

  他见多识广，知道老百姓日子难过。

  换成别的女人，在黎青执失踪后，她们很有可能会改嫁。

  至于孩子……生在马桶里，再浇一一盆水下去，也就没了。

  钱富贵以前在北方做生意，就曾听一个村妇轻描淡写地说起她这么溺死女儿的事情。

  即便不这么干……这年头养不起孩子将之扔掉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而且……孩子要养大本就很难，尤其是双胎……很多人家生七八个孩子，活下来的也就三四个。

  金小叶养大了两个孩子，这就是他的恩人！

  “你妻子是个好姑娘。”钱富贵道。

  黎青执点点头：“对。”

  钱富贵这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阿直，你说了这么多，从未说过茕独散人……他是你这一年认识的？”

  黎青执道：“舅舅，茕独散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