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她
作者:漫步长安      更新:2022-03-29 02:33      字数:6073
  蒙着眼睛的布被解开, 长时间没有视物她下意识用手遮住光亮。眯起眼尽量适应屋内的光线,朦胧之中只见一男子如芝兰玉树。

  正是在普恩寺匆匆一瞥的公子。

  颜如冠玉、丰采高雅的男子,实难与她见过的那个面黑貌丑的凶徒相提并论。然而他的声音不会错, 分明是那个曾经挟持过她的程禹。

  程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唇角的笑意越发扩大,“裴二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这般遇事不惊着实令我感到意外。”

  她微敛着眼皮,“程公子费尽心思请我来做客,我自然是要给主家面子。”

  十五岁的少女, 恰如那欲绽还羞的花骨朵儿,明明应是最惧风雨的娇嫩, 却好似历经沧桑般从容淡定。

  凤命。

  好一个将来可能母仪天下的女子。

  程禹嘴边的笑不及眼底,越发的幽深。陈陵的那个妹妹去而复返, 为留在东都城竟然告诉自己那么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曾听过有人梦中预示灾难发生从而逃过一劫之事,却不想陈陵的妹妹竟然能梦到改朝换代的大事。

  陈遥知说商氏必将灭亡, 公冶楚会是取而代之。公冶楚当上皇帝后,立皇后裴氏, 即裴家的二姑娘裴元惜。她说裴元惜注定要当皇后,谁娶了裴元惜谁就是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靠一女子择选,他是不信的。

  不过裴元惜的凤命之说,他在普恩寺老方丈那里得到答案。凤命确有, 但江山易主非一女子所能主宰。

  陈陵的那个妹妹…嫉妒之心颇重, 略有些心术不正。

  他人意图如何,又有什么目的, 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程家的血海深仇,势必要让公冶楚血债血还。

  “裴二姑娘如此配合,实属难得。如此便请裴二姑娘在我这里小住几日, 你我也算得上是过命的相识,容过略尽地主之谊款待姑娘。”

  过命的相识,还真是。

  他确实差点要了她的命。

  “既然程公子诚心款待,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裴元惜说得自然之极,仿佛真是来他这里小住几日的客人。

  程禹的笑意越发的兴味,眼神如钩子一般生生折损了玉树临风的气质,倒叫人生出一种假脸戴面具之感。

  “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东都城还有你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听说你曾经痴傻十年,一朝清醒过来立马揭穿那姨娘的阴谋。我心中略有疑惑,你真的傻过吗?”

  一个傻子再是好了,也不太可能聪明到如此地步。

  裴元惜神色未动,眉眼神情如常,“傻过。”

  程禹舔了一下唇,笑得有些邪肆,“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听说你清醒过后还能清楚记得痴傻时候发生的事,我很好奇那是怎么样的一番滋味?”

  裴元惜闻言,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这种滋味别人不知,程公子难道不知吗?程公子将自己伪装成另外的样子,从高高在上人人称赞的国公府世子,变成痞气无赖般的藏头露尾之人,其中滋味如何?”

  此言一出,程禹脸一变。脸上的笑容收起,原本略有些放浪无形的姿态微微站直,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

  他一步步走近,眼神阴鸷,“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伪装成另外的样子,这原本就是我真正的样子。”

  “我以前未曾见过程公子,却也听过程公子之名。世人云:四方神柱,东都程郎。东都城的百姓景仰倾慕你,将你比成四方神柱,喻你如神柱一般顶天立地丰神伟岸。你说现在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你,那你将过去那个你置于何地?”

  裴元惜的话让他停住脚步,他阴鸷的眼神不掩恨意,“景仰倾慕我?他们哪里是在称赞我,不过是畏我国公府的威名。国公府一朝落败,我便如同长街的过街老鼠一般,谁还记得我曾经是谁?天下人天下事,唯当权者为大。好比公冶楚那等残暴之徒,却能高高在上,又置世人于何地?”

  公冶楚杀尽商氏皇族,天下百姓朝中众臣一个个装聋作哑。若如陈陵的妹妹所说,将来公冶楚还能坐上龙椅称帝。

  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

  既然如此,他要那好名声有何用?反倒不如学那阴险狡诈之人,痛快一日是一日。等报了家仇,一切再从头来过。

  宣平侯府的这位二姑娘何尝不是趋利逐波之人,不是为权为势为富贵,以后又怎么会嫁给公冶楚?

  “裴二姑娘自是不会认同我说的话,想必你心中真正倾慕的是公冶楚那样的男子吧?你倾慕的是他的人吗?我看未必,你必是看中他的身份权势。”

  “我不喜欢公冶大人。”她说的是实话,“公冶大人也不喜欢我。”

  程禹冷笑,“试试看便知。”

  裴元惜看着他,单凭长相而言他无疑是很出色的。除去公冶楚,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的男子。“我听人说过,以前程公子若是出行,东都城多少姑娘涌上街头想一睹公子的风采。她们若知那个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如今不过是个挟持女子威胁他人的歹徒,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们自伤心她们的,与我何干?”程禹满不在乎,眸底的那一丝怅然逃不过裴元惜的眼。

  “程公子真的不在乎吗?时至今日,你仍是多少人的春闺梦里人。你可知有多少人替你惋惜。曾经你唾弃那些纨绔子弟,斥他们不学无术。你不与奸邪之人为伍,一身清正如同清风朗月。如今你摒弃曾经的自己,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你真的开心吗?”

  程禹脸一沉,“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似的,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我不知道有多开心,看到你们不开心我就越高兴。你不是倾慕公冶楚吗?你费尽心机同皇帝交好,还让皇帝认你为干娘,你不就是想趁机亲近公冶楚?若是你现在成了我的人,你猜公冶楚还会不会要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她欺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真的要了她,那么她的凤命依附的是谁?

  裴元惜的瞳仁中倒映出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她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回视着他,那同情中还有几分怜悯。

  “最无用的男人,才会以征服女人为乐。程公子以为这么做,我便无路可走吗?”

  “怎么?你不会是想以死保清白吧?”程禹的眼中露出一丝嘲讽。

  她摇摇头,“不会。任何东西都没有我自己的性命重要,我也不会因为失去清白就觉得活不下去。当然我也不是那种从一而终之人,更不可能因为曾经委身于你而对你死心塌地。”

  “你…”程禹眼中的嘲讽实实在在变成惊讶,“你可是侯府出来的姑娘,竟然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女子以男人为天,你不从一而终,不忠贞自己的男人,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我。我为何要以男人为天?你们男人有把自己当成天吗?你若真当自己是天,那便应该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如此下作逼迫一个女子,口口声声说着要报家仇,行的却是小人之事,你配为天吗?”

  她神情依旧平静,说出来的话不徐不缓却一字一字清楚无比。

  程禹惊讶之色转为阴鸷,已然欺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神无惧,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并不喜欢。

  两人对峙一会,程禹突然笑了。

  “好一个不以男人为天的女子,是我孤陋寡闻了。”

  被人唾弃又如何,昧着自己良知又如何,只要能报仇他宁愿不认过去的那个自己,就这么与自己最嫌弃的样子同流合污。

  公冶楚啊公冶楚,你只要敢来,我便让你有来无回。

  他戏谑地挑起她的一绺发丝,在手中把玩着,“既然如此,我们便安置吧。”

  她望进他的眸中,“你不会的,你是程禹。便是你如今落魄,活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你始终是那个才貌双冠的程世子。”

  他瞳孔微缩着,似有暗光眸中黯然而过,“程世子?呵…我还是什么程世子?我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丧家之犬…”

  她不再言语,只平静看着他。

  他慢慢远离她,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裴二姑娘是个聪明人,好生待着吧。”

  在他走后裴元惜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屋子的布置。一应家具倒是齐全,桌椅床柜的木料皆是中等。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被褥等物闻着一股浆洗晾晒过后的阳光气息。

  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应该离东都城很远吧。

  她想着祖母他们,必是早就获救。不管报不报官,父亲定是会来救自己的。还有她的重儿,一定会来救她。

  至于公冶楚……

  她甩甩思绪,慢慢走到窗前。自己没有行动受限,门窗也没有封死。程禹如此放心,证明自己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从窗户往外看,似乎是一处庄子。隐约可见远处的田地和低矮的屋舍,入目所见的人影皆是农家打扮。

  门被从外面推开,带她来的那个婆子进来。几日相处,她知道这个婆子姓何,人称何婶。一路上何婶倒是没有为难她,甚至还有几分讨好。

  “姑娘若是闷了,可以到外面走一走。”

  裴元惜点点头,越发肯定他们如此放心,所以凭自己的能力是根本逃不出去的。或许他们让自己在外面走动,是想引什么人上钩。

  公冶楚。

  程禹的目标一定是公冶楚。

  何婶是来送热茶的,一边搁东西一边闲聊,“一路上若是有得罪姑娘之处,还请姑娘体谅。我家公子是再好不过的人,论人品相貌与姑娘真真是天生一对。姑娘且安心留在这里,我家公子必会善待姑娘。”

  裴元惜笑笑不说话。心道她定是误会程禹的举动,以为程禹劫自己来是因为爱慕之情,孰不知是别有用处。

  “我知道姑娘出身好,怕是有些看不上我家公子如今的处境。遥想当年我家公子那也是金尊玉贵的人,他日必定能东山再起。姑娘何必执着眼前,眼光放长远些自是有后福。”

  “婶子是程家的老人?”裴元惜试探问。

  何婶立马变脸,“姑娘,你可别套我的话。反正你人已经在这,便是你不同我家公子好,你也无路可走了。”

  被劫走多日的姑娘无论清白在于不在,在世人眼中都是失贞之人。

  裴元惜知她嘴紧,便不再问了。

  她脸上又堆起笑意,像个和蔼的邻家大婶。

  她离开后,裴元惜慢慢走出屋子。这才发现庄子身处半山腰,从低矮的院墙望去,只见地势显要田地错落。外人若想进庄唯一条路可走,可谓易守难攻。

  院子里除了何婶,还有几个做活的妇人。她们惊叹于她的相貌,一个个眼中流露出满意,相互窃窃私语。

  田地间处处可见劳作的人,这个时节叶落草枯,那些人不是在翻地就是要开荒。鸡鸣狗吠之声四起,令人不由生出隐居田园的悠闲之感。

  小院的旁边还连着好几个小院子,她看到进出都是些精壮的汉子。

  天渐灰时,庄子里炊烟袅袅,鸡狗归家一派和谐。

  庄子上的饭菜还不错,兔肉鸡肉还有山珍野菜。裴元惜吃饭的时候很认真,认真到何婶多看了她两眼。

  何婶也是惊奇,这位姑娘可是侯府的嫡女。听说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连出门做客都没几回。原以为会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不想一路睡好吃好半点不闹腾。

  这样的性子,才配得上他们主子。

  要不是国公府出事,凭他们主子的人品相貌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不知有多少贵女哭着喊着嫁他们主子。

  叹。

  裴元惜默默地吃着饭,吃完饭消消食便上床睡觉。

  闻着被子上阳光的气息,她有些自嘲地想情况似乎没那么糟。至少自己没有被捆手捆脚,也没有被丢在阴暗潮湿的小黑屋。

  她想着自己的儿子,想着宣平侯府的那些人,纷纷杂杂。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听到偶尔传来的鸟叫声,似乎一切都寂静下来。

  有风进来的时候,她闻到熟悉的气息。不知为何,原本嫌这气息太冷太寒,如今闻到却是别样的亲切。

  来人声音极轻,“是我。”

  “我知道。”她回,声音也压得很低。

  两人几乎在同时没有了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如寂静的夜。她坐起来穿着衣服,也不知道黑暗中他看不看得到。

  “走吧。”她说。

  他没有动。

  她脑子一热,似乎想到什么,“你是一路跟来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

  原来如此,她突然觉得很愤怒。“公冶大人心怀天下,小女我能以身替大人作饵,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公冶楚一身黑衣,瞳仁黑沉,“不是以你为饵,只是将计就计。程家树大根深,程禹当年能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救走,除去东都城的各方暗桩势力,还有城外的接应之人。几年来我始终找不到他落脚之处,他来去无痕迹必有不少的追随者。”

  这与她有何干!

  “石佛镇十一年前有位致仕的冯大人,没想到是程家的人。这镇子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与程家都有关系。这处庄子在冯大人一个表亲的名下,庄子上的佃农都是程禹的人。未免打草惊蛇,我的人没有进镇子。”

  所以他是一人只身前来。

  裴元惜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是自己什么人,他凭什么以她为重?她被程禹劫持是她的事,公冶楚有什么义务救她?

  她为什么会生气?

  不就是因为将来他们会是夫妻,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除此之外,他和她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的关系。

  “大人的事不必告诉我。”她缓缓坐在床边,“我不想死,大人只要告诉我如何配合就行。”

  公冶楚没有说话,黑暗中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想看到他那张永远像别人欠他钱和他有仇的脸。

  他皱皱眉,她是在生气?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多谢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

  他坐到她的身边,“程家多年经营,我怀疑不止石佛镇,还应该有其他的人在帮助程禹。卧塌之侧若总有虫鼠在暗处伺机而动,总归是睡不安稳。我欲借此机会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所以还请你再忍耐几日。”

  若他所料不差,程禹此举不仅是引他前来,更有可能趁机起事。

  裴元惜已经不气了,刚才自己生气确实有些不对。从他的立场看,他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她也没有资格怪他让自己涉险。

  “我敢让他们带走你,就能护你周全。”

  呵。

  真自信。

  她扯了扯嘴角,很想给他一个白眼。想到自己没有资格,又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在别扭什么。事到如今,除了信他还能如何。

  “那有劳大人。”

  公冶楚轻轻皱着眉,他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足够多。以往他行事何曾向别人解释过,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想到皇帝哭闹的样子,他有些头大。

  要不是他再三保证,那小子能把太凌宫闹个底朝天。一个两个都这么难哄,他很怀疑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皇帝委委屈屈地说相信他,还抱着他哭了。

  黑暗中他递来一个帕子包着的东西,“这是重儿给你的。”

  她没接。

  没有资格生他的气,她还没有资格生儿子的气吗?

  “他怕你生气,特意给你做的榴莲饼。”

  她没吭声,明显在生气。

  “他最是担心你,但他也相信我。”他说。

  她突然有些酸,重儿当然信他。一个是一手一脚带大自己的亲爹,一个是长大后才见到的娘,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说到底,还是他们父子感情好。

  他把东西塞到她的手上,道:“为免此次是调虎离山之计,我让他守在东都城。”

  “他一个人行吗?”到底是担忧多过生气,她开口问。

  “他是我教出来的,不可能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的声音极轻极冷,隐隐有某种嫌弃,又有一种肯定。

  “这次定要一举成事,到时我会以自己为饵。”

  她望过来,黑暗中模糊看到他的侧颜。他不止是对别人无情,他狠起来连自己都不认。这样一个男人,还是离远些的好。

  到底不气了,她闻了闻榴莲饼的味道,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公冶楚听到她吃东西的声音,放置在膝上的拳头慢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