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作者:酒晚意      更新:2023-09-24 19:27      字数:3080
  景眠回到酒店房间。

  他没关门,在背包里找到了银行卡,没有耽搁地下楼,找到一个就近的银行取款机。

  景眠输入密码前,查看了一下余额。

  四万零三千。

  这是小半年来直播陆陆续续攒下的积蓄,还有上次跨服赛、以及省级赛的奖金。

  全部取出的话,超出了取款机最大取现金额,景眠犹豫片刻,最终提了一万,整齐放入从保洁阿姨那儿借来的黑色拎袋里。

  景眠带着这一万块回到酒店。

  他找到了纸和笔,写了一张标注着“全国赛罚金”几个字的纸条。

  贴在了装满现金的黑色袋口上。

  接着,那张还留有余额的银行卡,被景眠放在另一边,也被贴上了纸条,上面写着:

  “密码是1123,我先生的生日,麻烦寄给住在临水区柳□□同155号的李师傅。”

  “麻烦告诉李叔,以后景眠不能再寄去钱了,对不起。”

  “希望他以后一切都好。”

  景眠的字迹有些潦草,甚至称得上漂浮。

  但好在旁人还看得懂。

  景眠不确定最先看到的会是谁。

  可能是的队友,或是清理房间的保洁,也有可能……是任先生。

  说起任先生,

  景眠心脏不自觉跳动了一下。

  他颤抖着拿过手机,找到了和先生的聊天框。

  目光落在几格字母上,指尖在输入框里停留半晌,删删打打,最终也没能连出一段完整的句子。

  景眠放下了手机。

  他又拾起纸笔,低头,趴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会儿,最后在页脚的边缘,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折起的纸页上,落款是:

  ——给先生的信。

  紧挨着那封信,是一张崭新的、没被使用过的卡。

  任先生在婚前赠予他的五百万,景眠没有碰过,也想不出用的地方,好在,如今可以原封不动归还给先生。

  景眠在这一刻,再也想不出临走前还需要交代的人或事情,就像他已经想不出,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联系。

  他的世界太小了。

  妈妈抛弃他,

  父亲组建新的家庭,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继母憎恶他,

  没有朋友,

  就连哥哥也不要他。

  而任先生是一轮清冷的月亮。

  把他从深不见底的潮汐里拾起,擦干水雾,掌心捂暖,恍惚间,他好像短暂地回到了十六年前,做了场浅尝辄止的梦。

  先生是他短暂且晦暗的人生,第一缕穿过缝隙、从腐朽发黑的木板里透进来的光。

  他的世界就此天光大亮。

  景眠时隔很久,再一次触碰到了他偷偷藏起来的月亮。

  可惜,他没能把那串小星星

  送给月亮。

  可惜他已经腐烂。

  景眠站起身(),

  ?[((),

  把手机也留在床边,他关了灯,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微弱的壁灯,晦暗的光线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走廊交错的阴影之中,他好像融进了夜色。

  回忆很残酷。

  或许更残酷的,是害怕触及的记忆反反复复浮现在脑海,一帧一画,句句清晰,每当伤口结了痂,便会被鲜活锋利的碎片生剖血淋。

  景眠没觉得命运不够公平。

  真正不公平的,是他还在假装一切如常地参加比赛、结婚生子,而妈妈的尸骨埋葬深土、墓木已拱。

  这是留下来的人,需要赎的罪。

  但这罪是他的,

  不是任先生的。

  景眠在原地站了很久。

  接着,他转身。

  房门被轻轻关上。

  被陈列在床边的物品被染上余晖,一切陷入沉睡,静悄悄的。

  夜风透着一股沁人凉意。

  刚刚入春,这座城市还没能褪去晚冬特有的寒气,人们依旧穿着厚实的卫衣和外套,三两结伴,在林荫街路上慢慢闲逛。

  景眠走着走着便蹲下身。

  他摸到了林荫带旁的树根。

  膝盖着地后,景眠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明明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生理性泪水肆意滑下脸颊。

  景眠擦了擦嘴,低喘了口气,支撑着想站起身。

  腿却是软的。

  …

  没有任何一次发作比此刻更加严重。

  胸腔仿佛被悲恸绝望的气息浸润得密不透风,又像是沉入大海后无声的溺毙,脑海中的一切感知都被抹去,只剩下车祸那天浮光掠影的场景,伴随着接近真实的声音,不断地循环往复。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最经典症状,是‘闪回’。

  从赛场钟表倒数的那十分钟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意志和身体,

  都再也撑不住了。

  这也是景眠没有药物干预缓解时,撑的最久的一次。

  景眠隐约记得,上一次如此汹涌的发作,还要追溯到两年前,他十八岁那年。

  那一晚,是妈妈的忌日,他被景国振拉着出席某个大人物盛大的生日宴会,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发病,却被一个身体残疾的哥哥安抚下来。

  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能记起那个人是谁。

  遗憾的是,自己再也没机会和对方道谢。

  景眠口唇干涩。

  站起身后,走了几步,又因为小腿发软而不受控制地摔倒,再撑起身。

  “妈妈…”

  “妈妈……”

  景眠没有擦眼泪,只是向前走着,一边小声道:“终于可以见您了。”

  他重复了很多遍。

  二十岁的少

  ()  年,

  此刻却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

  在街路上无措又漫无目的地前行,一边张口不断喊着妈妈。

  …

  “神经病。”

  一个路过的男人嘀咕着,轻声骂了一句。

  旁边挽着他胳膊的女孩打了他一下:“喂,你说什么呢。”

  男人不以为然:“你听他嘴里在喊什么。”

  女生仔细听了听:“妈妈?”

  男人不以为然:“对啊,那么大个人,满嘴叫妈妈,也没闻到酒味,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什么。”

  女生有些于心不忍:“都没有家人管他的吗?”

  “还穿着电竞服,像是个选手呢。”

  …

  “哎呦,这是怎么了?”

  旁边另一位路过的大爷发现了景眠,俯下身,把自己的矿泉水递给景眠:“小伙子,来,喝点水。”

  见青年没有反应,大爷担心地嘀咕道:“用不用去医院啊?”

  他把人给扶起来,对方像是没听到他说话,或者说是根本没留意到他。

  只顾着继续赶路。

  大爷拿着矿泉水,疑惑地挠了挠头。

  他隐约发现,这位年轻人走的方向,好像是……距离街市最近的那片海岸线。

  由于没什么娱乐措施,所以这片靠近临城市郊区的海岸对外开放,海面暗潮涌动,尽管与夜空融于黑茫茫的一色,却依旧能瞥见洒在潮汐边缘、倒映出的粼粼月亮。

  这个时间,基本没有慕名而来的旅客或路人。

  海岸的风有些硬。

  越靠近沙滩边缘,越能感受到细微的风浸入毛孔,像是被冷意抱了满怀。

  说起来,先生和他求婚,好像也是这片海域。

  只是,这次浪潮没了淡淡的蓝色光芒,黑寂且黯淡。

  月影浮动。

  浸润了一轮又一轮的沙滩,亲手把岸边染成了浓重的水墨画,又扔下痕迹,独自褪去。

  生命在这种地方结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但他给任先生添了很多麻烦。

  景眠迈过一只脚。

  他垂眸,看着鞋底陷入柔软湿润的沙子,下一秒,浪花从前方席卷而来,仅是一瞬便包绕过系着鞋带的鞋子,没过小腿。

  好冷。

  不久之后,他会变得和海水一样冷。

  海浪因为没有挪开的左脚,掀起一个小小的漩涡,四散奔逃。

  景眠抬起另一只脚。

  …

  …

  “眠眠。”

  景眠心脏猛地一震。

  顺着声音转过头时,他发现,就在自己背向海岸的不远处,清冷低沉的嗓音响起,那是一个高大墨色的身影。

  残留着淡淡的呼吸声。

  不知何时—

  先生竟出现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