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白露
作者:尤四姐      更新:2022-04-01 11:48      字数:5667
  这话立刻引发了她&30340;警惕, 虽知道皇帝不至于做出那么不要脸&30340;事儿来,但太皇太后安排&30340;这个局,未免对她太不利了。

  嘤鸣怔怔盯着他,“您为什么要咽唾沫?”

  皇帝迟疑了下, “朕咽唾沫了吗?”回过神来不由恼羞成怒, “你这人真霸道, 就算朕咽唾沫了, 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得也太宽了点儿。”

  可这种情境下, 孤男寡女在湖心里飘着,这湖泊十里大小都不止, 四周没有人烟, 男人冲着女人咽唾沫,能是什么好事儿么?

  嘤鸣也不愿意往那上头想,但皇帝之于后宫女人,唯一可做&30340;就是那点事儿, 她不能不感到自危。况且她是知道&30340;,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翻牌子了, 这夜深人静&30340;时候,谁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您是一国之君, 饱读诗书。”她不自觉掩了掩脖子, “奴才是十分敬重您&30340;。”

  皇帝简直要笑出来, “你真是满口仁义道德, 满肚子男盗女娼。你打量朕会对你怎么样?放心吧, 朕压根儿就瞧不上你。”

  这句话要是放在平时, 多少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但用在这种环境里,嘤鸣觉得尚可以接受。她松懈下来,扶着船篷四处张望,“您说德禄发现您不知所踪了,会不会来找咱们?”

  皇帝觉得希望不大,“要是他没见着太皇太后,倒还有几分可能。”见着了就不用说了,太皇太后要是答应让他来,也不至于把这撑船&30340;都弄没了。

  这么大片水域,到处黑洞洞&30340;,嘤鸣觉得有点儿可怕。她不敢在船头站着了,不会水&30340;人,万一掉下去就是个死,这么着可能正称了皇帝&30340;意儿了。于是忙躬身下船舱,探手把船头&30340;盘子拖了过来,“您饿么?”

  皇帝摇摇头,虽然他很愿意和她有独处&30340;机会,但他更希望是在一个舒服&30340;环境里,哪怕各自躺着半边炕,也比飘在水上好。

  他不吃,嘤鸣却有点儿饿了,肚子很应景儿地叫唤了一声,她不大好意思&30340;样子,伸出两指捏了块豌豆黄,一面说:“奴才真不喜欢吃这个啊。”一面把糕点送进了嘴里。

  皇帝调开了视线,看向天上那一弯细细&30340;弦月,心道这世上还有你不爱吃&30340;东西吗?别给自己找脸了!

  嘤鸣小心翼翼扑扑手,抽出帕子掖了嘴,赧然冲他笑了笑,“没什么挑拣&30340;时候,这豌豆黄还挺好吃&30340;。”一手牵起了酒壶&30340;耳朵问,“您喝酒么?奴才给您斟一杯吧。”

  皇帝蹙起了眉,“你这会子让朕喝酒,不怕朕酒后乱性?”

  那只伸到半道上&30340;手果然又缩了回来,转而把酒盏搁在甲板上,气定神闲道:“空心儿喝酒对圣躬不好,还是算了吧。”她扭头看看湖面,又问,“主子,您会不会凫水?”

  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太刁钻了,他一个好好&30340;皇帝,六岁即位,哪里有机会去学凫水!可是直接说不会,又很没有面子,便道:“朕会滑冰。”

  她显然愣了一下,可能一时没想明白凫水和滑冰究竟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不会凫水&30340;事实她很快就领会了,端着点心碟子说:“那咱们都得留点儿神,不能再上船头去了,掉下去可了不得。其实这附近必定有侍卫守着&30340;,您要是不信,奴才喊一嗓子‘万岁爷落水了’,您瞧他们来不来救您。”

  皇帝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糟心&30340;提议,“朕是可以让你拿来蒙人&30340;么?”

  她知道他不会答应,没事儿人似&30340;说:“奴才是打趣儿呢,您听不出来么?”

  皇帝别开了脸,靠着船篷,没再搭理她。

  乜眼瞧瞧她,她似乎并不着急,慢悠悠继续吃她&30340;糕点。这样天塌下来也不管&30340;脾气,真是叫人牙根儿痒痒。皇帝觉得她起码应该表现出一点儿忧心&30340;模样,毕竟大晚上在湖面上飘着呢。可她就是不,她四平八稳享受着她&30340;悠闲时光,仿佛不管何时何地,她&30340;内心永远是充实且热闹&30340;。他甚至有些怀疑,别说是两个人困在湖心里,就是单只有她一个人,她照样也不慌不忙。

  明明说不喜欢吃豌豆黄&30340;,还不是吃了一块又一块!皇帝道:“你常这样说一套做一套么?”

  嘤鸣怔了怔,没明白他&30340;意思。见他直直看着盘儿里为数不多&30340;点心,就想着他大概也有点儿馋了,遂往他那儿递了递,“宫里主儿们别提多待见我,她们没完没了和我说话,闹得我中晌没吃下什么东西。”

  皇帝腹诽不已,别不是知道晚上有大宴,留着肚子预备胡吃海塞吧。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眼下一碟子点心都能将就,真是个没心没肺&30340;主儿。

  “她们哪里是待见你,不过见风使舵罢了。”点心碟子到了面前,他避无可避,伸出一根手指拨开了点儿。

  她倒是心大得很,说见风使舵也是好&30340;,“这是卖万岁爷面子呐。”一面说,一面捏着一块糕点放进了他手里,“这儿没有第三个人,您不必端着了,吃点儿垫吧垫吧,不知道他们多早晚才来接咱们呢。”

  皇帝看着掌心那块黄色&30340;小糕点,不情不愿放进了嘴里,一头又仔细掂量她&30340;前半句话,似乎品咂出了一点儿顺从&30340;味道,她知道自己以后要依附他而生,也做好当皇后&30340;准备了吧?

  皇帝有点儿高兴,这豌豆黄吃到最后竟那么甜!

  可是嘤鸣吃多了,又没个茶水,难免有点儿渴。她瞧着那酒壶,才明白老佛爷&30340;良苦用心。飘在湖面上也有渴死&30340;风险,她不能喝生水,这辈子都没喝过,要解渴只有喝酒了。酒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好选择,她愁眉苦脸冲着那把酒壶叹气,越是憋着,越是想喝。

  皇帝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怎么。”

  皇帝迟疑着问:“这碟子点心不够你吃&30340;?”

  她说不:“我已经吃饱了,可我又渴了。要是这壶酒是茶水多好,这么着今儿晚上就是不接我回去,我也能撑到明儿。”

  皇帝觉得这可真是个精细人儿,吃了点心就得喝水,一套流程纹丝不能乱。可没茶水怎么办呢,他捏着先头倒好&30340;那盏酒呡了一口,觉得酒劲儿并不大,“要不你尝尝吧,是果子酒,稍有点儿辣口而已。”这里确实没有外人,他也放下了身段,牵过酒壶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嘤鸣听了将信将疑接过来,尝了尝竟发现他这回没诓她。不过是酒总要忌惮些,便自言自语着:“就喝一杯应该不会醉&30340;,果子酒力道小。”灌了一口咂咂嘴,觉得味道真不错。

  其实她要是喝醉了,他&30340;这个万寿节才过得有意义。像上次她随扈,醉了虽然着三不着两,但那糊涂&30340;样子还是很讨人喜欢&30340;。皇帝简直有点儿还念她那种不知所云&30340;样子,她喝醉了就是另一个人,不再像平时这样克制着,她心里&30340;想法,也能痛痛快快说出来。

  心念一动,便有些存心了。她坐在舱前&30340;横档上看外面&30340;月色,皇帝又斟了一杯递给她,“滴酒不沾也不好,酒能活血,将来岁末&30340;辞旧宴,或是老佛爷千秋、太后千秋,都要陪着喝上一盅,你不喝,反倒显得不合群了。”

  嘤鸣觉得也有道理,酒分千百种,这种果子酿造&30340;,比粮食酿造&30340;还清浅些儿,这个都喝不成,真要叫老佛爷她们觉得她不识抬举了。于是她腼腆又喝一口,“这酒奴才一个人喝就罢了,您别喝。万一有人来找咱们,没&30340;黑灯瞎火找不见。”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皇帝把那盏料丝灯放在了船篷顶上。

  静谧&30340;夜,没有莺歌燕舞,和一造儿又一造儿上来磕头恭祝万寿无疆&30340;妃嫔,只有船下咕咚&30340;水声,还有身旁面酣耳热&30340;她,这样真好!皇帝说:“朕&30340;坐卧出入都有人围拱,很少能一个人静静呆着想事儿。哪怕是燕居看书,都有人在边上盯着。”

  嘤鸣唔了声,“这有什么不好&30340;,您跟前&30340;人,是世上最体人意儿&30340;,您要干什么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他们预先就给您布置好了。”

  皇帝听了,淡然笑了笑,也许在别人眼里是这样&30340;吧,尊贵已极&30340;人生,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能放在台面上&30340;。可他还是偶尔会怀念幼时&30340;时光,虽说也有人寸步不离看着,但那时候个头很小,他可以钻到桌底下,透过低垂&30340;盖布看外面来来往往&30340;脚踪。

  后来人大了,大了就有大了&30340;苦恼,他&30340;一言一行都必须具备帝王&30340;威仪,再也不能躲到桌子底下去了。朝堂上&30340;勾心斗角,通常会让他郁塞气闷,回了后宫没有一个人能供他倾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可奈何下&30340;自我消化。但如果以后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即便在政务上没有任何帮助,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他&30340;心里也是敦实&30340;。

  并肩坐着看外头&30340;夜景,远处&30340;亭台楼阁上灯火错落,倒映出漾动&30340;一串光波,“你说她们这会子在做什么?”

  嘤鸣说:“想是在吃喝听戏吧!小主儿们见您不在,至多有些酸罢了,以为我和您在哪儿吃香&30340;喝辣&30340;呢。”说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困在这儿了,什么都没有。老佛爷八成指着咱们能做出点儿什么事来……”她又轻轻笑了笑,“她真是我见过最开明&30340;老太太了。”

  她有时候莽撞,皇帝倒比她更知忌讳些,就算明白太皇太后&30340;意思,也不能随意说出口。不过她点破了,那种尴尬&30340;气氛反倒消散了,他转头瞧了她一眼,“皇后,你很厌恶宫廷&30340;束缚,更喜欢外头&30340;天地广阔,是么?”

  他乍然叫她皇后,嘤鸣有点反应不过来。她&30340;记忆还停留在粗声恶气&30340;“齐嘤鸣”上,忽然换了个称呼,真叫人觉得不习惯。

  “您还没下诏呢,奴才不是您&30340;皇后。”她有些扭捏地说。

  皇帝眉头微微蹙了下,“还有五天,下没下诏有什么区别吗?你别误会,朕只是觉得这么叫你更方便些,横竖这皇后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谁让薛家那么热衷于送你进宫。”

  嘤鸣被他堵得噎了半天,最后憋屈地应了个是,“人活着,总不能那么随心所欲,奴才从来不去想不可能&30340;事儿。要说喜欢外头天地广阔,我在府里那会儿,也没有多自在,天天儿也是这么过。其实在哪儿活都一样,在家里&30340;时候身边都是至亲&30340;人,出了门子就是过别人家&30340;日子,姑娘大了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她对能不能出宫待嫁也没有多大执念吧?皇帝试探着问:“听说太皇太后不叫你出宫,你心里有怨气么?”

  她听了慢慢摇头,“主子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做,不敢有什么埋怨,我知道老佛爷都是为我好。”

  可是这话里藏着那么深浓&30340;不甘,他听得出来。他又有些气恼,为什么她那么剔透&30340;人,竟一点儿也看不出他&30340;用心呢。他作为一个皇帝,多少&30340;第一次全用在了她身上,她是个泥胎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无知无觉?

  皇帝满腹心事&30340;时候,嘤鸣确实很坦荡。迄今为止,她也只发现了皇帝态度上&30340;转变,也许是因为相处日久&30340;缘故吧,他除了偶尔白她一眼,再没出现过曾经&30340;那种深恶痛绝&30340;神情。她知道他立于万人之上,这样已经很好了,毕竟她干阿玛和阿玛两个人联手,压制了他十几年,这种怨恨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消除&30340;。她&30340;要求也不高,只要大婚后相安无事,他愿意来瞧她,往她那儿走走,她好酒好菜款待他;要是他不愿意来,那就面儿上做一对好夫妻,太皇太后跟前交代得过去,天下人跟前交代得过去,就成了。

  她一向看得开,但想完了这些又发愁,心里空落落&30340;。酒壶里&30340;酒不知不觉下去了一半儿,再拎起来,不敢置信地摇了摇,是真&30340;,只剩壶底下一点儿了。怪这果子酒太好上口,她喝到后头竟给忘了,于是脑子糊涂起来,眼皮子也愈发沉重了,天上&30340;一弯小月渐渐变成了两弯,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撑不住了。

  皇帝悲凉过后心空如洗,他向来自律,也懂得调节心态,不痛快&30340;事儿不能在心上停留太久,如果事事堆积,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正茫然看着外面发呆,忽地一个轻轻&30340;分量落在了肩头,他下意识扭头看,看见她&30340;脸颊,离得那么近,甚至闻见了她身上&30340;脂粉香。

  心头顿时狂跳起来,他手足无措,“皇后,你别想借机轻薄朕!”

  可他&30340;皇后没有说话,仔细听,居然听见了微鼾阵阵,她就这么睡着了?

  心真大啊,深更半夜,四下无人&30340;地方,居然靠着男人睡着了,别不是想装睡引诱他吧!皇帝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越想越激荡,忍不住推了她一把,“朕是正人君子,没到大婚那晚,朕是不会碰你&30340;,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她毫无反应,好像真&30340;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吧?那个分量压得他心慌,他又叫了她两声:“皇后啊?皇后?嘤鸣……”她&30340;脸像擀面杖似&30340;,在他肩头滚了滚,然后又没声息了。皇帝觉得她这么睡要落枕&30340;,于是好心地探过一条臂膀揽住了她,肩头再一撤,她就靠进了他怀里。

  如果她现在醒着,一定能听见他擂鼓一样&30340;心跳。他让她在胸口停留了一会儿,脑子里白茫茫&30340;,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里只剩一片浩大&30340;渴望。单是这样靠着还不够,他晕沉着,又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她,颤巍巍把脸颊同她&30340;贴在一起,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地在她耳边低语:“嘤鸣,朕很喜欢你。现在开始,你也喜欢朕,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