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臂弯上的那股力道,梁妍迅速平稳自己的身体。

  不待她回头去看扶住她的人，对方已经帮她将盆中的袋子拎出来放在了地上。

  手上的重力瞬间减轻许多，梁妍抱着盆侧身看了眼站在墙边的人,刚才进来时她的注意力全在病床那边，没看见他也在这里。

  不过和那些实习医生不同，他手上拿着一个板夹,板夹上是一张名单,这会儿他已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看了眼那边做查体的情况，低头在纸上划了一笔。

  本就不大的病房里站了这么多人,梁妍一时间也这么干站着,不过这回比上回好很多,因为今天她带妆了。

  相比较之下，那人脸色却有些憔悴，眼下暗沉，好像昨天熬了个大夜。

  梁妍将盆放在一边,抬手抓了下额前的长发，仰头瞄着天花板上的床帘轨道,再是空调吹风口,目光到处溜了一圈,最后走到窗边看了眼住院部楼下。

  她双手抱胸，左手摸在右胳膊肘裸露的肌肤上，那儿似乎还有刚才他握住时的温度和力道。

  江妈妈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见梁妍一下买齐了这么多住院用品，边感谢边拿着钱要给她。

  梁妍知道她又要热情了，忙摆着手说不用，江妈妈却执意要给她。

  于是两人上演你追我躲,梁妍最怕这种让人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退无可退之际，下意识就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

  当她反应过来抓的是谁的胳膊时，那人已出面开口道：“江妈妈，这是老师的一番心意，您就收着吧。”

  江妈妈听见医生亲切地称呼自己，对他笑脸相迎的同时为难道：“梁老师总帮我们，怎么好意思一直收。”

  程易说：“您拿钱给老师，她也不好意思收下，都不是贵的东西，您就别客气了。”

  梁妍松手时暗暗瞧了他一眼，想当初他的角色可不是这么考虑的，但凡出去给他买杯奶茶，他都要立刻给她买别的还回来，如今倒是挺想得通了。

  不仅他自个想得通，最后还把江妈妈说通了，让她免去了被人热情追捕的攻势。

  此刻两人离得这么近，梁妍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那个带头却秃头的主任医师忽然走了过来，指着程易对其余白大褂说：“这是你们实习期的带教老师程医生，平时会从各方面给你们打分，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他。好，现在让病人休息，你们都出来，程易你也出来一下。”

  一群人纷纷朝门口走去，程易落在最后面，临出门前他侧了下头，视线落在地板上停留了会，很快又转过头出去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许多，梁妍被江妈妈邀请着坐下来，俩人聊了几句后，梁妍手机里收到院里的开会通知，便起身告别回学校了。

  回去以后，梁妍在微信上跟江贺远保持联系，得知他后来又做过几项检查，最终手术安排在周五下午五点。

  周四傍晚，梁妍从学院楼里出来，准备走回教师公寓，经过校道边停着的一辆车时，驾驶座的车门忽然从里打开。

  梁妍往边上让了点空间，侧头却见车门内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站下车甩上车门，冲她打了声招呼：“梁老师下课了。”

  梁妍顿时停步，将对方打量了遍后也冲他笑了一声，想起俩人上回见面还在一年前的纽约，自她回国以来程裕一直在川西忙着拍纪录片，都没时间回北城。

  “你那节目拍好了？”梁妍对比起他这一年的变化，“最近是不是吃太好了，脸好像有点胖了。”

  程裕抹了把脸承认：“是吃得挺好，这两个月重了十多斤，这不回来就去了趟健身房，健完身就来找你了。”

  梁妍轻哼了声：“那你来得还挺准时，我正要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呢。”

  “吃什么食堂，之前不是答应过等你回国后请你吃饭么。”程裕知道她也还惦记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吧，我带你去上次提过的那家意式餐厅。”

  梁妍绕到副驾驶上车，她从外到里看下来，知道这辆座驾在百万以上，以程裕目前的年薪也能凭自己实力买上。

  程裕见她目光到处瞄，边将车掉头边问：“前段时间不是说在练车，打算什么时候买车？”

  梁妍抬起胳膊撑在窗上：“再过几天，我爸说给我赞助。”

  车往前方直行后转弯，程裕缓速开着说：“我也可以给你赞助。”

  梁妍扭头看着他问道：“你毕业以后，你爸给你赞助过吗？”

  程裕说：“我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他全款买的。”

  “你爸出手真大方。”梁妍不经意地问，“那你弟弟也有？”

  “我爸给过他一套，不过他没住。”程裕想起来跟他也有半年未见，“他现在应该还是住在他老师的房子里。”

  “老师的房子？”梁妍没明白，“在哪个地方？”

  “在医院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平时看他成天在医院忙着，都没什么时间出来聚聚。”程裕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忽然笑问，“你以前不是跟他在一起过？分了以后就没联系了？什么都不知道？”

  分手这件事梁妍很少和人提及，出国后第一次碰见程裕那会儿，她因为被问起所以才坦白了，但当时没说明具体原因，只在后来心情平复时跟尤佳文说过心里想法。

  梁妍反问他：“那你跟你前女友分手后，难道还一直联系着？”

  程裕被问住，尴尬地笑：“你说哪一个？”

  梁妍这才想起到他谈过两个，还没等理清头绪，程裕自个先坦白了：“第一个你见过，谈了四年多，读研的时候分了，第一个是回国后朋友介绍的，处了三个月就分开了，虽然分了但是微信都在，所以就算不聊天也知道彼此过得怎样。我看程易平时有晒过他跟老师的关系，你不会是和他互删了才什么都不知道吧。”

  梁妍扯了下嘴角，也不知怎么解释，只说：“好几年没联系了。”

  “那这次回来打算跟他复合吗？”程裕突然直接地问道。

  梁妍瞪了他一眼：“你能问点可以正常回答的问题吗？”

  程裕放过她，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回国来当大学老师？”

  “大学老师相对来说轻松啊，我就喜欢假期多一点的，每天当上班族我可要累死了。”

  程裕点头认同，又问：“国外你不是也留得住？为什么又专门回国内呢？”

  梁妍总觉得他在套什么话似的，说：“我是去国外留学，又不是去国外定居了，这叫人才引进懂吗？我是在响应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政策。”

  程裕听笑了，打住说：“懂，你是人才，我现在就好好犒劳你这个伟大的决定。”

  梁妍含笑切了一声。

  吃完西餐，程裕开车送梁妍回校，到了教师公寓楼下，他提出要上去看看。

  梁妍带他上楼，刚到房门口准备开门，隔壁周教授走了出来，双方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周教授看了眼程裕，冲梁妍笑笑：“小梁，带朋友来啦？”

  梁妍没多做解释，同样笑着招呼了声。

  程裕进屋后，大致看了一圈，最后也和上回尤佳文一样，在那张懒人沙发上躺下来。

  梁妍给他递了瓶饮料，程裕边喝边问：“没想过回家住吗？这里住着挺挤的。”

  “一个人够住了，回家还得收拾起来，每天来回也不方便。”她都不知道那个房间现在是否变样了，自己曾经的东西又是否还在。

  “那毕竟是你的家，没必要弄割裂。”程裕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她给他打过电话，那时候自己没有接着，所以得知真相后也只是徒劳地安慰着。

  “谁割裂了，我只是不想见到我后妈。”梁妍不想提不开心的事，畅想道，“等我手头钱多了，我也准备去买房。”

  “那不是得先买车么。”程裕说，“买车的时候叫上我一起，我让朋友给你优惠。”

  他不说梁妍也打算央求这事：“那现在说好了，到时候可别说没时间。”

  程裕保证：“放心，接下去我都在北城，时间自由支配，随叫随到。”

  梁妍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第一天傍晚走到公寓楼下，又看见了程裕的车子。

  程裕不在车里，他站在进楼的门口处，正和周教授聊着天。

  梁妍远远看到一个侧面，慢下步子恍惚了下，直到走近人跟前，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将人看错了。

  她不应该看错的，明显程裕现在胖了，而那个人还和以前那样瘦，即便不论胖瘦，只从侧面的角度看去，她也确信自己不会将人看错。

  大概是当初他那句话，说她把他当做程裕的那句话，在往后的几年里，每当她无意中想起来，都有种撕扯般的难受，以至于每次看到程裕，她都能想起那双泛红的眼睛，仿佛就在她眼前，仿佛立刻就能哭给她看一样。

  程裕很健谈，梁妍只听内容就知道，他在聊待播纪录片的内容，周教授对这个蛮感兴趣，认真又赞赏地听着，偶尔回一句见解附和。

  她转头见梁妍来了，及时停下了话头，说：“瞧我这一下问了这么多，小梁回来了，你们忙你们的，小程，跟你聊天挺开心的，有空下次长聊。”

  程裕点头挥手说：“下回见，周教授。”

  周教授进去了，梁妍笑道：“你俩还挺能聊的。”

  程裕今天穿得比昨天休闲，转过身对她说：“我读书时在大街上做过一项调查研究，通过外表观察来猜测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刚才正好在周教授身上顺利应验了这项研究。”

  梁妍好奇：“你怎么猜的？首先她住在这里，你本来就知道她是老师啊。”

  程裕说：“她丈夫是你们法学院的教授，但她是文学院的教授，他们有一对儿女，一个在科研所工作，一个在外交部工作。”

  梁妍听惊了：“你没问就猜出来了？周教授没有被你吓到吧？”

  程裕信心满满道：“周教授相信我是个正派的神算子，只要我确信的，一定能够猜准，所以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

  梁妍问他：“那你说说，我现在准备干嘛去？”

  程裕不假思索地说：“你准备去协西医院，看望一个学生。”

  梁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自己被他耍了：“少糊弄我，周教授告诉你的吧。”

  把人兜了一大圈子，程裕这才破功笑出声，承认道：“周教授跟我说了你前几天送学生去看病的事，今儿个做手术了，我想你可能会再去看一下。”

  梁妍点头：“这你猜对了，我是辅导员，怎么也该跟进一下，不过现在人应该已经在手术室了，他妈妈在那儿照顾，我就过去看他做完手术出来的样子，心里也放心。”

  程裕问：“几点的手术？”

  梁妍说：“五点。”

  程裕低头看了下表说：“走吧，我送你过去，手术时间短的话，结束正好能吃晚饭。”

  说完他往车边走，梁妍张嘴想要说句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让程裕在楼下等一会，她上去放了下东西，然后再下来，和他一道坐车前往协西医院。

  到了医院里面，程裕找着车位停下，拿出手机说：“我给程易打个电话。”

  梁妍问：“你打给他干嘛？”

  程裕的手机已经在拨中，转过头说：“在医院的话正好能见个面。”

  梁妍不知道这个见面指的是他和他，还是她和他，她没有问具体。

  过了会，程裕放下手机说：“暂时没人接听。”

  梁妍去开车门说：“可能已经下班了。”

  程裕也下车，跟在梁妍身后走向住院部，两人坐电梯去做手术的那个楼层，转过几道走廊，终于到达手术间外厅。

  很多病人家属等在这儿，有人站着有人坐着，焦急盼望地候着门口。

  江妈妈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紧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梁妍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询问加安慰了几句，程裕也跟着慰问了番，讲起很多寻常的例子给她听，做母亲的心安定了许多。

  过了会，手术室大门开了，医护人员大声叫病人名字，对应的家属立即围上去，一拨人护送着推床回病房。

  到了六点半，江贺远终于出来了，江妈妈早已守在门口，听见医生说顺利时连连点头感谢。

  隔着门内外的距离，梁妍仅凭一双眼睛就认出里面那个穿绿色手术服的人，他戴着口罩跟帽子，同样从里面看见了她，然而目光交流不了多久，在江贺远的病床推出来后，那两扇不透视的大门随即又合上了。

  回到病房，江妈妈给梁妍和程裕削苹果吃，程裕待了会儿便出去了，梁妍留下来跟江贺远小声交流。

  江妈妈在旁边说：“这儿的医生很热情，程医生一天来看我们小远好几次，留下来陪我们聊天，小远还说本来也想去学医，但是高考分数不够，真的很敬佩这些做医生的。”

  梁妍笑笑听着，想起当初在屋顶上，他对她说要报考医学院的秘密。

  如今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医生，那个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但她作为当时唯一的听客，这个秘密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梁妍准备离开病房时，程裕正好从外头回来。

  她问：“你去哪了？”

  程裕和她往电梯间走：“找人去了。”

  梁妍大概猜到他找谁去了，没接着问。

  走出住院部时，外面天已经暗下来了。

  梁妍坐进车内时，问程裕：“待会儿吃什么去？”

  程裕不着急启动车子，拿起手机看了眼说：“再等五分钟，等程易下来了，我们一块吃去。”

  梁妍拉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将卡扣按进去说：“你刚才找他去了？”

  “嗯，当医生真的是忙得很。”程裕刚才只跟程易聊了几句，人就被同事急急拉走，“我是挺佩服他当初选择学医的，那会儿已经想好现在走的路了，也没说后悔什么的，大概他走了我爸曾经半途而废的路，让我爸感觉没面子，所以俩人那时闹得不太愉快。”

  梁妍静静听着，没说什么。

  过了五分钟，行车道上果真走来个人，他褪去了白大褂，穿着衬衫仔裤，肩上背着只包，到了打着双闪的车前停下。

  那一刻，梁妍以为自己看到了七年前的他，可当时的他面容没有如今这么平静冷淡，仿佛一个陌生的搭车人。

  程易看了眼车前座上的两人，自觉走到右后门边，拉开车门坐上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车内进来第三个人，原先的氛围立即变了。

  程裕转头问道：“待会儿不用回医院了吧？”

  后头的人说：“下班了。”

  梁妍坐在前面，感觉那声音从耳后根传过来，仿佛被人从后面盯着看一样，不由生出一丝紧张感。

  程裕转着方向盘，已将车开了出去，慢慢驶离医院。

  三人去了火锅店，一张四人桌，梁妍率先坐了进去，坐下后看见程易在对面，而程裕坐在她旁边。

  这样坐着挺正常的，毕竟这是程裕请客，他落座的自由度最高。

  点完几样菜后，三人又各自起身出去调了蘸料。

  梁妍还是按照以前的口味，甜辣和醇香各来一碗，走到一处发现程易就在边上，他正在往碗碟里加蒜泥。

  梁妍见状，忍不住问了句：“你不是不吃蒜泥吗？”

  俩人好的那时候，经常一块出去吃火锅，两次下来梁妍就发现他不怎么吃蒜泥，问了才知道他不习惯吃，后来在她的威逼利诱下，他倒是学着吃了点。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不爱吃的东西，就像她不喜欢吃胡萝卜，但他不会逼着她吃，所以她觉得他被逼着吃下蒜泥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分手之后她吃蒜泥时想过，他肯定这辈子也不会碰蒜泥了，可现在却看见他毫不犹豫地往里加着，好像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最爱。

  对此他只是淡淡解释：“偶尔杀个菌，提高免疫功能。”

  梁妍被这个专业回答听懵了，她还以为他已经在几年前就吃习惯了。

  回到桌前坐下，三人浅聊了起来，话题的主要带头人是程裕，他聊着这三个月在川西的生活，又说如果节目播出后反响不错的话，打算下一季去江州探寻，首选就是他爸老家县城，有山有水还有少数民族。

  听见这话，梁妍手中的筷子错位了下，刚夹起来的鹌鹑蛋重新掉回了锅里，对面一只漏勺帮忙从锅底捞起，白白的蛋重新冒了出来。

  梁妍提着筷子再次去夹，这次夹稳了，快速拨到碗里，但她脑子里不知想着什么，吹也没吹地直接下嘴去咬，立刻被烫到了。

  好在手边有冰饮，她拿过来喝了口，觉得刚才过于心虚慌乱，抬眼小心翼翼地往对面瞄去，那人却始终平静着一张脸，低垂着眼听人讲话，仿佛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梁妍借着这一眼多看了会，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摘下口罩，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但脸型似乎长开了点，一双眼在看人时有着处变不惊的镇定与从容。

  对于分开后没有参与彼此生活的那些年，梁妍很难说没有遗憾，如果此刻没有程裕在场，她很想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有没有碰到什么巨大的困难，有没有经历什么难忘的瞬间，甚至有没有再和别人谈过恋爱。

  可时机不对，他们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她甚至觉得再这样继续下去，他们两个会永远这样缄默不语。

  这时候，程裕却忽然道：“回国以后，你俩是不是还没有联系过，要不现在加一个微信吧。”

  梁妍愣住，看了眼程裕，又看了眼对面的人。

  程易已拿起手机，脸色自然地在上面点起来。

  梁妍见状也拿起手机，只听对面那人说：“你扫我吧。”

  梁妍看见他将一维码展示过来，也打开扫描框伸过去，嘀地一声成功了。

  屏幕上立刻跳出他的微信，梁妍恍若隔世般，点了添加。

  因火锅店不在医院旁也不在大学旁，回去时程裕充当了两个人的司机，按原则自然是女士优先。

  送梁妍到达教师公寓楼下之后，程裕又接着送程易回去了。

  梁妍看着车离开，没立刻上楼，而是在楼道里不敢置信地回想。

  没错啊，刚才她点击添加成功的那刻，他朋友圈的缩图立即就跳了出来。

  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删了她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