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作者:锥花      更新:2022-03-18 02:53      字数:5028
  chapter49

  我放过你了。

  ——

  隆城的梅雨季早过了,空气中也依然潮湿。

  墓园旁边就是一座大山,表面半青半黄的,不甚高。

  那天桑渴是徒步走回家的。

  顺着岚河水,以下游为,一步一步朝家晃。

  家不远,也就半个城市的距离。

  隆城很小,跟舅舅家相比,小到像是玩具。

  她终于摆脱掉裴行端了。

  就在刚刚。

  真好。

  两人背道而驰,分道扬镳谁也没哭。

  小朋友之间的友谊罢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我也不跟你玩了!]

  相互骂完各回各家,多轻松啊。

  摆脱地彻底。

  以后也不跟你玩了。

  桑渴觉得浑身上下的负重都卸了干净。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叫裴行端的人会来招惹自己了。

  住了十几年旧楼,几年后即将面临拆迁。

  邻居没剩下几个,剩的都是些老人家。

  只可惜,跟她最亲的那个老人家,不在里面。

  桑渴以为自己可以很心平气和地踏入这片天地,可当她经过对面那一户紧闭着铁门、屋檐下满是蜘蛛网的地方时,心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些抽搐。

  雨夜,尸体,闷雷暴雨。

  画面回闪。

  她捂着肚子,开始对着路边的草丛干呕。

  手扒着路灯杆子,力气使的太大,指甲也皴皱了。

  但是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撕裂喉咙。

  装模作样吐了一会,吐完了,她蜷缩到了路灯下边。

  才是傍晚,她没地儿去。

  半入冬,就连蚊虫都少有。

  呆呆在门前吹了近一个钟头的夜风,最终抵不过寒意她还是选择从路边爬起来走向那扇门。

  将上了锈的钥匙插进了孔里,转动,打开。

  一进去最先看到的是鞋架,再来是挂在墙上的圆盘时钟,紧接着是桌子,挂在墙上的雨伞、钥匙扣。

  依然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全然没有惊动过半分。

  就像是那从前几千个日夜里,她放学归来推开家门,家中寂寥无声的情景没有丝毫的区别。

  爸爸呢?

  桑渴朝着里屋叫:“爸爸!”

  没有人应答。

  就连厨房里的水龙头都不再滴

  水了。

  屋子里很安静。

  像是死了人一般的寂静。

  应该又是出去送货了吧。

  他可真辛苦啊。

  桑渴的脑袋一瞬间垂了下去,蔫了,没力气支撑了。

  盯着脚尖,她觉得自己不孝。

  端端呢?

  嗯,也跟着去了。

  因为怕爸爸一个人路上孤单。

  为什么爸爸会觉得孤单,而桑渴却一点儿都不怕孤单呢?

  因为她有好多好多小伙伴。

  那会儿,小时候,十来岁的她怎么说来着?

  爸爸马上就要出门了,她抱着端端从卧室里腾腾跑出来,拦住他对他说,爸爸你把端端也带着吧!小渴一个人在家没事的,不孤单的,小渴有很多很多人喜欢的!

  穿着白色的小背心,梳着精神秀气的羊角辫儿。

  爸爸帮她绑的。

  小脸蛋儿白净净的。

  她蹦蹦跳跳,努力将端端往他的车子里面塞,在爸爸心疼无奈的眼神中,站在车窗下边,将沾满灰土的右脚偷偷朝身后遮掩。

  ——

  嗯。

  小渴不孤单,那小狗就给爸爸好了。

  小狗是爸爸捡的,小狗跟爸爸最亲了。

  可是

  现在桑渴想告诉爸爸,她没有小伙伴了,她跟小伙伴绝交了,小渴觉得孤单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泪水在逼仄的眼眶里打着转。

  她掏出手机给爸爸打电话。

  接啊,接通啊

  但是电话里每次都只是一个阿姨的声音。

  她声音冷冰冰的,她说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

  夜晚。

  桑渴蜷缩在沙发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宿。

  她不再想爸爸了,转而开始怀念起那个老人。

  虔诚的教徒,博爱的长辈,做的一手好菜。

  可是她不能够理解,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勇气吊在上面,因为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只有去,没有来。

  究竟她经历了什么?要那样对待自己。

  第二天是就是她的冥诞,桑渴本以为提前一天回来不会有人发现,但还是被抓到了。

  那个人居然也会登上那辆大巴车。

  她没想过。

  从未想过。

  别来招惹我了。

  凶手。

  害死端端的凶手。

  不想了,都是过去了。

  桑渴

  捂住有些疼的头。

  想兰婆吧。

  想那个只有去没有来的人。

  她是一个很考究的老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尽善尽美。

  但是桑渴想跟她道歉。

  对不起,小渴做不到尽善尽美。

  到死都不能够。

  眼泪哭干了,哭不出来了。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亮灯。

  而窗外,青年似幽灵一般地缩在楼道里,他也这样和衣坐了一宿。

  腿横占了三层楼梯,墙角落里依然盘织着蛛网,有蚂蚁成群搬运口粮。

  他戒烟了。

  唇瓣冻脱了色,裴行端掏出许久未带的十字架,他虔诚地吻了吻。

  就当是最后一次。

  他眉目肃冰。

  这一夜过后,桑渴,我放手,我放你走。

  隔天去到墓园,弯弯绕绕,桑渴还是迷了路。

  因为这是三年后她第一次去寻找兰婆埋葬的地方。

  她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带,孤身一人兜兜转转,在重重亡灵之间,她终于找到了那块石碑。

  死去的老太运气很好,她信奉基督,周围一圈埋葬的也全是基督徒。

  后人不需要焚香不需要画圈,也不需要跪拜。

  只需要追思就好。

  但是桑渴觉得血液很冷,就快要凝固。

  ——

  时间倒退回数月前的惠利书店,她有幸在书架深处找到本来自一位虔诚基督徒的手稿。

  书店里同样坐着一位老太,是名阚姓的老人家。

  书页随着桑渴手腕的离去,哗啦啦翻回五分钟前看的内容。

  她那时茫然地抓住阚老太的袖口,将她当做了那个人,天真执拗地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阚老太正在给孙女织着毛衣,什么都不知道,只本能的替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回:为了解脱。

  解脱吗?

  可不会是解脱,绝不会是解脱——

  基督徒的解脱,绝不至此。

  因为无论是信徒的书、还时《圣经》上都明晃晃地写道:

  “上帝有十条诫命,第六诫命定[不可杀人]

  基督徒在任何情境下都不能自杀,绝不能够。”

  “自杀就是剥夺了自己重新与上帝和好的权利。”

  倘若自杀,就是违背基督,违背信仰。

  自杀之人,上不得天国。

  她不能上天国了。

  究竟因为什么样的残酷

  纠葛才能令她决绝到这般地步?

  桑渴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老人家,老信徒为了能够吊死在她面前,竟然不惜违背她虔诚供奉的信仰。

  她好狠。

  桑渴觉得她比自己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狠。

  桑渴站在石径中央,面对墓碑不知道站了多久。

  日薄西山了,也没等来谁。

  还是墓园里的守门人提醒她要闭园了,她才匆忙回神。

  转身的一瞬间,桑渴像是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呜呜咽咽。

  大雁南飞。

  她没哭,桑渴没哭。

  她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阿婆,亲爱的阿婆。”

  “我原谅您了。”

  “您也原谅我好不好?”

  无人应答。

  空茫茫的心跳声铺天盖地。

  不过就在她转身逃离的瞬间跌宕中,她隐约好像听见有人说。

  乖孩子,我原谅你了。

  下山的过程很漫长。

  桑渴想试一试缆车。

  但是在路边,她被人叫住了。

  一个漂亮的老人家。

  头上还戴着花。

  做梦一般的经历。

  “小姑娘,还记不记得我?”

  桑渴愣愣地看着她。

  她是谁?不记得。

  老人家去摸她的头。

  “也是,都过去好几年了,不记得我很正常。”

  “秀兰我老对家。”

  “她托我给你个东西呢。”

  “你快别走,我现在就拿给你,小姑娘长大了,眼睛、鼻子这块特别像你母亲。”

  “我每年都在这里等你。”

  给的是什么?

  一盒发了霉的粘豆包。

  一个用金色纱布重重缠裹的信封。

  而在远处,坐在土坡上的青年,拥着一身的夕阳余晖,他的怀里也有份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个神叨叨的老太太虽然不讲道理,但她总是公平的。

  给桑渴准备了一份也不忘给他也弄一份。

  可是他不爱吃粘豆包,一吃就想吐。

  可能是她年纪大了,忙忘了。

  算了。

  裴行端抹了一把脸,笑笑。

  抬头看天,算了算了,不跟她计较了。

  这里位置、视野真好。

  蓝天白云,远离世俗尘嚣。

  他亲眼看着桑渴走进墓园,看着她在里面傻乎乎站着,站了半天。

  这丫头也不懂得基督徒的礼节,也

  跟他一样只知道站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可真不孝顺。两只小牲口。

  那个不知道名姓的老人把东西给她后就离开了。

  桑渴还站在原地。

  信封里面装的当然是信,但信里说了什么?

  说了一堆,密密麻麻絮絮叨叨的,什么都写了也仿佛什么都没写。

  桑渴只记得里面有一句话。

  她说:

  “哥儿小时候吃了太多苦。”

  “如果可以,阿婆希望你能原谅他。”

  原谅他吗。

  她还写: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我本该在七年前就亡身,但是我不能,我要是走了,哥儿他就没人照顾了。”

  “他小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一身血,怪可怜的。”

  “我不忍心。”

  老人家有幸念过几年学,写的字儿很漂亮,端庄。

  原来啊,十年前,她杀了人。

  而杀的,居然还是她的枕边人。

  裴行端的外公自从得知女儿跟有妇之夫谈情说爱,甚至还怀孕之后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易燥易怒,觉得给先祖蒙羞。

  其实他本来就不正常,患有战争性应激创伤的老兵,举止行为观念态度本就跟正常人相去甚远,原本病不至此,但是女儿种种下贱堕落的行为令他忍无可忍。

  每次情绪起伏到不可控制的时候,女儿生的小野种就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用鞭子抽,用言语辱,发泄完后让下跪。

  什么都做得出。

  其实年幼的桑渴曾经因为端端乱跑而不慎撞见过一次,但是那时天真无知的她并不知道,就在旁边,一百米之内的邻里。

  那个她贪慕的、她觉得像是神仙的小男孩儿他正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对待。

  端端天性不好动,却在那天扑腾开了裴行端家的门。

  桑渴匆匆去抓他,叫他不要乱跑,结果在那个瞬间,她跟跪在夏季竹帘后的男孩子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猩红的,隐忍到近乎绝望的压抑瞳孔。

  他跪在那儿。

  一瞬间桑渴觉得自己被恶魔盯上了,她吓白了脸,是不是又不礼貌?是不是又打扰到他了?!

  桑渴抱起狗吓得落荒而逃。

  如果要是她再往后瞥一眼,哪怕是半眼,就会看见新鲜的血液一道道从少年的后背上

  滚下来。

  裴行端最耻辱最肮脏的一面被桑渴看见了。

  她为什么不来救救他?

  发泄完愤怒的老兵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裴行端一瞬间想用刀子举在他的头顶,然后朝着颅顶,狠狠地,捅下去。

  光想就很美好。

  那,兰婆呢?

  她穿着围裙,正面无表情站在厨房里做饭。

  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白萝卜,刀身有些微的血迹。

  她抓着自己手臂,刚才切萝卜时,她的手指被刀划伤了,站了一会后,待血不淌了,她再度冷静地往旁边咕嘟沸腾的锅里加调味料。

  是的,为了外孙,她杀了人,杀了枕边人,她一点一点往老伴的饭菜里

  那点药量足够了,她坚持了整整两年。

  直到两年后,家里换了一张崭新的遗照——

  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才有了些许别样的色泽。

  她脱下围裙,转身进入卧室,锁好门。

  来客吊唁,小男孩孤身跪在灵堂里。

  灵堂设得很小,花灯憧眼。

  桑渴跟在爸爸身后一起前来悼念,她牵着爸爸的手,忍不住看向那道跪着的身影。

  他双臂垂在身侧,五指颤抖着死命攥紧,像是在拼命隐忍着什么。

  兜兜转转。

  是啊,那多亏了,外婆啊。

  裴行端抱着脑袋,忍不住了,就快要忍不住了。

  哭出来吧。

  哭出来好。

  隔着一道坡,他们两个人都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零点更新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