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作者:锥花      更新:2022-03-18 02:52      字数:2869
  chapter46

  如果说宁市像块名贵的软玉,那隆城就像是一块旧巴巴的怀表。

  表身有诸多划痕,就连用来看时针的玻璃表盘都凹陷了一个缺口。

  这样残缺不全的老物什没什么人会喜欢,除了一些土生土长的,亦或是从小就拥有的。

  桑渴比较特殊,她无感。

  一个牵扯人命的城市,哪怕包装得再好都无济于事。

  她算是看着隆城长大的,看着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变成世人口中所谓的‘城市’,看着他天空的色泽一年一年出现变化,看着街道边的杜鹃花零落生衍,改季换期,一如父亲的眼纹。

  名叫‘岚’的护城河波涛翻滚,吸纳雨水,日月的光辉,终年也不会干涸。

  直到她死都不会。

  她觉得自己以后都不会再回去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窝在长途巴士里座的桑渴盯着车窗,默然地想。

  最后一次。

  就当是为了那个老妇人。

  这是最后一次。

  她环抱住上半身,朝里面又缩了些,狠心的埋下头,吸了吸鼻子。

  回家这件事她谁也没说。

  套着爸爸的军大衣,兜里揣着家门钥匙,就这样孤单单地踏上了旅程。

  随便拦住的计程车从舅舅家的单元楼下将她接走,一路开车到东站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

  再等她买好票,坐上这辆蓝色的大巴车也不过才过去半个多钟头。

  取票时安检员连连看了她好几眼,因为那身军大衣套在她身上属实有些突兀,但是女孩子巴掌大的脸上写满冷然,毫不在意前方探究的目光。

  外边入了秋,挺冷,但是冷不过爸爸的旧大衣结实的内壁。

  车站里人头攒动,人间百态仿佛就缩在了一个当口。

  父母、儿女、人伦、情爱。

  哪个不都是像这样,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让谁。

  这辆大巴一路坐到底就是隆城车站,总共三十多站。

  她不经常坐,距离上一次坐好像还是六七年前,跟某个人倒了三趟车一起去外地看海洋馆。

  是海洋馆,不是海。

  地标建筑,又大又气派。

  门口是一条活灵活现的蓝色海鲸雕塑。

  那天他们整整坐了八个小时的车程。

  蓝色洋流里游来游去的水母在灯光下,居然是浅粉色的。

  她很喜欢。

  激动到趴在了玻璃罩上,不愿意离开。

  它们纤细的腰肢,柔软的身体,在水中盛放、摇曳。

  只看过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掉。

  鱼儿们乍一看自由自在,实则却栖身枷锁囚笼。

  只可惜那次前行的过程并不如桑渴幻想中那般顺遂。

  同行的人态度很散漫,有好几次要中途下车,桑渴害怕他会丢下自己,于是只能使尽办法哄着他,让他靠在她的腿上睡觉,给他按摩太阳穴,费了好大劲那个人才安稳下来。

  他的耳朵上明明挂着耳机,桑渴低头喃喃说了些什么他应该听不见。

  可是当桑渴无意识地说了一声‘端端我腿好酸’时,他却像是能听见一般的,更加用力的将头朝下压挤。

  这样一来,她的腿就更酸麻。

  桑渴模模糊糊地回忆着。

  其实也不能怪他,因为是她自己闹着吵着要去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海。

  一路上颠簸无聊,寡淡无味的旅程他本不该经历,要不是她,他应该还在家里玩着游戏机。

  当年14岁的桑渴看着自己身下、搭在腿上那个人一张惹眼俊俏的脸,默默地想。

  刘海有些扎眼。

  其实她是欠着他的,从小到大,欠了好多。

  她还不清那些虚无缥缈的人情债,所以只能盲目地对他好。

  所以即便腿已经麻透了,她也没再抱怨半个字。

  而今20岁的桑渴,念着17岁的书,穿着18岁的衣服,坐着19年前开通的车线,一路颠簸。睫毛扑朔。

  电线杆稀稀拉拉矗立着,电线杆的线铺织成五线谱,上面停栖着西装笔挺的小鸟。

  黑白色的。

  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了。

  车子即将要开了,过道里挤满了人,可她边上的座位还是空着的。

  桑渴是第一个走上车的人,她没心思想这些,只想闷头睡一觉,一直睡到末站。

  睁开眼就到目的地,什么都不用管。

  车身晃了两下,要开动了。

  桑渴慢慢闭上眼。

  刚闭上眼睛,身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大衣摩擦的声音,就一小会,蓦然就安静了下来。

  桑渴的头朝车的内侧歪斜。

  双腿不自然的蜷

  缩,车厢里有点儿吵闹。

  禁止抽烟的标志就挂在头顶,有人耳尖听见了打火机的声响。

  但是下一秒从角落里传来冷漠强硬的警告。

  “滚下去抽。”

  那人声音清冽冽的,冰丝丝却又蛮横得过分。

  扒拉着打火机的中年人嗤笑一声,但是顶不住他凶狠的眼神,一下子有些怂,车厢人堆里也传来调侃和鄙夷声。

  中年人讨没趣,将打火机和咬过的烟放回了兜里。

  桑渴的右耳对着旅人,左耳搭在衣服领口下。她觉得一瞬间自己其实是聋的。

  但是那道声音硬生生是入了耳。

  有些耳熟。

  还没开始,她就已经做起了梦。

  可不会是今天,也至少不会是现在。

  桑渴这么想着。

  大巴车停停走走,一拨人下了,一拨人又接着填满。

  快要国庆了,周边喜气洋洋,国旗高高挂悬。

  桑渴内心争斗了整整十五个站台,最后她屈服于本能,将眼睛睁开。

  朝左侧看过去,果不其然望见那张熟悉的脸。

  俊俏的,惹眼的,突兀的。

  只可惜,那个人看上去状况不妙。

  他同样闭着眼,耳朵上挂着耳机。但是紧锁着眉,双臂抱着腹部,宽大的黑色风衣将他的下巴包裹着。

  一如当年。

  车厢摇摇晃晃,旅人叽叽喳喳,胃里翻江倒海。

  “端端”

  “塑料袋。”

  “你想吐么。”小女孩手里绷着装胡萝卜的塑料袋,快急哭了。

  那年十四岁的男孩子一下车就抱着树墩猛吐,早晨什么东西都没吃,吐出来的东西都是些黄水。

  腥黏黏的。

  他一边大吼着滚远点,一边将女孩子赶开老远。

  桑渴就这么傻不拉几抱着装胡萝卜头的小袋子,在距离他十米开外的地方,茫然的站着。

  小身板儿弱兮兮,眼眶里全是急出来的泪。

  她孤身站着,身后是行色匆匆的过客。

  最后男孩子终于吐干净了,大步冲向她,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远。

  女孩子茫然的被牵扯着,跌跌撞撞。

  得快点跑,不然就赶不上了,要发车了。

  少年大步走在她身前,拽着她跑,恶狠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跟紧点儿,小矮子,还有。”他扭过头,脸上表情

  凶得过分,

  “这事儿要是被第三个人知道,你看我弄不弄死你。”

  什么事儿?

  晕车吐了的事儿。

  小女孩听见他凶狠的警告,蹬时咬唇,死命点头。

  我谁也不告诉,我发誓。

  小少爷就是小少爷,一坐大巴车就头晕目眩。

  而今七年过去了,再遇此情此景,桑渴脸上的血色有些消退。

  “裴行端。”桑渴唇瓣启合。

  声音不高不低,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那个人耳朵上明明挂着耳机,可是表情却随着那声叫唤而出现细微的裂纹,五指微微蜷曲。

  “你真贱。”

  桑渴红着眼睛说完,便彻底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