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作者:云上浅酌      更新:2022-03-18 00:38      字数:9927
  叶淼白着脸, 睁大双眸。

  周遭的嘈杂与干戈声,都如潮水般消退了个一干二净。从深渊里滋生出狰狞的爪牙, 恶意地捏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心。

  过去的一幕幕回忆, 以及偶尔在心底闪现的疑惑,在这一刻, 终于得到了撕裂重组。

  在黑暗中巧合的相遇, 爱向她撒娇、与她同病相怜的神秘少年贝利尔, 肆意玩弄她、总能窥探到她心声的怪物,他们对光明神如出一辙的蔑视和鄙夷, 黑发红眼的“魔鬼之子”,贝利尔与先王之子对应上的年龄与特征……

  难怪, 难怪贝利尔和怪物从来都没试过同时在她面前出现。还有, 作为被囚禁的受害者, 贝利尔却一点也不像她那么害怕怪物……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怪物就是贝利尔, 贝利尔就是怪物。

  那么说来,她不久前的怀疑, 根本不是想多了。

  趴在贝利尔心口试探时,她分明听到了心跳声。也就是说,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发现了她的疑心了。

  这段时间里, 和她日日为伴的, 到底是一个多么善于伪装的邪恶东西……

  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价值, 值得他大费周章地分饰成一光一暗两个角色来戏弄她, 只是因为恶趣味吗?

  那么,她今天猝不及防地识破了他的把戏,终止了这场漫长的玩笑,又会迎来怎么样的下场?

  叶淼颤抖着吁出口气,荒谬、惊惧、以及被愚弄后的茫然和愤怒,不间断地冲击着她的心窍。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抬起头兴师问罪的勇气,只想落荒而逃。

  仿佛觉察到了她退却的心思,衣料摩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贝利尔忽然收紧了环抱她腰部的手臂,从背后将她整个人纳入了自己的怀中,严丝合缝地搂住了。

  犹如盘桓的毒蛇勒紧了猎物,将猎物肺腑中的空气挤压殆尽,以至于后者只能直起脖子,以献祭一般的姿态,竭力喘息。

  耳根陡然一热,她难以置信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垂落入了一个湿热的口腔中,像果冻一样,被舌头卷住了,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啧”。

  叶淼浑身哆嗦。日积月累的亲昵习惯,在她的身体里印刻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几乎是瞬间,抵抗的尖刺就塌了,双膝亦在无可救药地发软。

  好在,贝利尔没有再做更过分的事,很快就松开了口,俯下身来,唇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耳边,犹如魔鬼送出惑人的气息:“不要害怕我。叶淼,我不会伤害你的。”

  本来,他还没打算这么快叫她知道真相的。

  人类有个词叫“关心则乱”,果然有它的道理。细心如他,也会有不小心露出马脚的一天。

  不过,发现了也不是什么麻烦的大事。

  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逃不掉了。

  虽然已经知道贝利尔并非善类,不过听到他这句“不会伤害你”,叶淼还是想到了来到弗兰伊顿后,自己遇到的重重陷境。图书馆的惊魂,九头蛇的袭击……如果不是他留下的气息庇护了她,她肯定早就一命呜呼了。

  是的,他什么都有可能在撒谎,惟独“保护她”这点,没有掺入一丝虚假。思及此,叶淼竟真的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了。

  贝利尔微微一笑,牵起她受伤的那只手,冷不丁地低头啄吻了一下,又伸出舌头,闭目舔了舔

  叶淼敏感地缩了缩手,定睛一看,发现那道在割开绳索时不小心附赠的伤口,就在这一吻的功夫间愈合了。连疤痕也看不见。

  这个世界上,唯有精灵族的光魔法才可以在瞬间治愈伤口。很显然,贝利尔并没有用光魔法。

  叶淼一阵失神。

  这种媲美于神的浩瀚力量,到底从何而来的?

  贝利尔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你有很多好奇的事。”贝利尔抚了抚她的脸:“不要心急,你马上就会得到答案了,跟我来。”

  叶淼如梦初醒,猛然发现,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凭空出现的少年。

  就连她也好像被施了一层障眼法,成了士兵们眼中的透明人。实在是诡异至极。

  那厢,在大王子的命令下,殿内垂败的叛军都戴上了镣铐,一个个被押送进了大牢。

  至于那位意图在混乱中袭击叶淼的宰相小女儿,被撞飞到墙上后,昏到现在还没醒来。闹了这一出后,大王子妃是肯定做不成了,不过看在宰相的份上,大王子也不会真的要她的命,只是命人把她抬了下去,寻找医师治好病,再进行问罪。

  女王被扶到了内殿,及时服下了解药,缓解了腹中疼痛后,不顾体力还未恢复,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看见满地桌椅掀翻的狼藉,以及颓然跪在地上的二王子,女王的神色悲哀且复杂,仿佛一夜瞬间沧桑了几倍。

  虽说她偏心,但二王子终究是她的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两个亲生儿子的矛盾竟然大到了要兵刃相见,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其中一方为了争夺王位,还不惜毒害她——对一位母亲而言,这样的打击一定是巨大的。

  随着叛军被押走,很快,这里的囚犯只剩下了跪着的二王子了。

  也许是忌惮着二王子与暗魔法的勾结,唯恐他下去后会找机会逃跑,大王子沉声吩咐道:“押下去后立即给他搜身,之后单独关起来,除了我之外,谁想见他都不能放行。他说什么话都不要听,别掉以轻心。”

  士兵的长官点头道:“是,殿下。”

  两个士兵朝二王子走去,准备依言扭送他离开。可还没接近,二王子就直起身来,不甘地低吼道:“等一下!”

  大王子冷冷一笑:“怎么了,我的弟弟,想狡辩的话,不如留到之后再说吧。”

  “这一次是我技不如人,小看了你。输了就是输了,我没什么好辩解的。”二王子顿了顿,赤红的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女王:“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听听母后你的回答——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过哥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女王望着他,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难堪地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母后,回答我!”二王子不允许她逃避,神色染上了几分歇斯底里,咬牙切齿道:“回答啊!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十几年,最后关头了,我却连知道答案的资格也没有吗?!”

  他话音刚落,房间一角,忽然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陌生少年声音:“她其实对你没有不满,只不过是你们的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有差别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这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个黑袍少年。卡丹的公主正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障眼法是魔鬼的把戏,当他不想你看到时,就算驻在你的面前,你也不会注意到他。

  大王子的手按住了腰间的剑,警觉道:“你是什么人?”

  贝利尔牵住了叶淼的手,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每一步,殿中灯火就跃动一下,愈发昏暗。刚才还站了不少士兵的大殿,被黑暗蚕食了边界,闲杂的人等都悄然消失了。除了他与叶淼,在场的就只剩下女王,大王子,以及被五花大绑的二王子而已。

  不用说,这肯定是贝利尔的手笔。在禁地里时,他也能轻易地制造幻境,将长廊扭曲成囚室。

  但大王子和二王子,显然都没见过这种鬼打墙一样的情景,原地一起傻眼了。

  漫天星斗旋转,贝利尔踱步到了月光下,完全展露出了他的容貌。

  女王眼睛撑得极大,极度的惊骇与恍惚在瞳底交织,颤声道:“你……你竟然复活了……”

  贝利尔挑了挑眉:“看来陛下还记得我是谁。”

  大王子伸手扶住了女王,迷惑道:“母后,什么复活?你认识他吗?”

  “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二王子捏紧了拳头道:“什么叫做我们父亲的分量有差别?你知道什么?”

  “字面意思。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自己心爱的人,而另一个孩子却是政治联姻的产物,态度又怎么会没有差别。”

  本来不太关心母亲为何偏心的大王子,听到这里,脸色也变了。

  众所周知,女王第一任丈夫是一个早逝的无名贵族。他的身份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任丈夫是谁。

  但实际上,就连关系最亲密的大王子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许人也,很小时候去询问女王,也总得不到答案。这也是使得大王子自小叛逆,与女王离心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作为儿子也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少年,却好像一清二楚?

  叶淼最初并不明白贝利尔把话题拉到了女王的两任丈夫上的意图,也有些迷惑。不过他不是无缘无故说废话的人,这绝对涉及到了她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大王子紧紧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贝利尔将食指竖到自己的唇边,笑了一笑,瞥向了女王:“陛下,我想,与其让我全说出来,还是由你自己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比较妥当。”

  众人都转向了女王。

  女王脸色灰败,力气好似瞬间都被抽调走了,缓缓地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其实我很早就有预感……当年的事,迟早会有瞒不下去的那天。做下了丑陋之事的我,迟早会遭到神的谴罚。今日我的后代相戕,就是报应……”

  “你长大了,也许是时候告诉你我隐瞒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了。”女王看了大王子一眼,垂头,被回忆拽入了久远的漩涡中:“根据现在对外的说法,我十二岁前都是在弗兰伊顿外的王家庄园长大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很多人并不知道,早年我母妃的侍女曾被买通,趁着她生孩子的晚上,众人手忙脚乱之际,将健康的孩子替换为一个死婴。真正的小公主,也就是我,被连夜送走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成为了一个纺纱女工的孩子。直到十二岁那年,无意中得知了真相的父王才派人把我接了回弗兰伊顿。”

  叶淼暗暗吃惊。

  原来女王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对于爱面子的王族来说,后宫斗争、公主走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的确不好对外公布。

  不过,这又和女王的两任丈夫有什么关系?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被接走的时候正是秋天,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麦穗。从马车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俊美又耀眼的金发男孩。”女王的声音变轻了:“我和这个男孩都对彼此一见钟情,在回去的路上,就堕入了爱河。”

  大王子激动道:“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叶淼也听出了这层意思。

  奇了怪了,落难的公主和迎接她的贵族少年相爱,不就是一场很普通的邂逅吗?为什么女王要对这任丈夫的身份三缄其口,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说?

  除非……这个贵族少年,并不是可以和她光明正大结合的身份。

  叶淼心里一顿,有了个荒谬的猜测,忍不住悄悄看了身边的贝利尔一眼。他倒是一脸平静。

  “我被找回的时候,我的母妃已经过世,而且,还没有查出当年陷害她的奸人是谁。为了不横生枝节,除了我父王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随从们接我回去时,也只是对我说,我是一个弗兰伊顿的贵族流落在外的孩子。自然,这个接我的少年,事先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奉命行事,顺路带我回去而已。”女王的身体颤了颤,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到弗兰伊顿后,我恢复了公主的身份,同时,也发现了自己永远无法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因为,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大王子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

  “知道了这个真相后,我们立即就分开了。可之后那几年,还是藕断丝连,还意外地有了一个孩子……”女王抬眸,看向了大王子:“我很想生下这个孩子。纸包不住火,还没有订下婚约的我,不能被人发现怀孕,只好躲到了郊外的庄园去,谎称和一个无名贵族有了一段短暂的婚姻,这才名正言顺地——诞下了你。”

  大王子他,居然是女王和先王的……

  叶淼已经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也太混乱了吧?

  可往回推推,她又涌现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大王子尤其俏似女王的面孔,女王第一任婚姻那说不出名字的神秘丈夫,她对往事、对先王的讳莫如深,以及对两个孩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在真相浮现的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在一百年前的瑞帕斯大陆,不少国家的王室都存在近亲结婚的传统,比如表妹嫁给表哥,侄女嫁给叔叔……以此来维持所谓的王室血统的纯净。然而,事实证明,此举并不会为他们带来大量优秀的继承人,反而诞生了数之不尽的天生缺陷、智力不正常的婴儿。

  经受过如此多的教训后,现在,不论在平民还是在王室,近亲通婚都早已被全面禁止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坚持生出这个孩子,可以说是非常盲目的行为。而大王子被生出来后,竟然没有出现低能等缺陷,简直

  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奇迹。难怪女王会如此地看重他,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他……

  “有了孩子已是一个错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们约定不再私下见面。过了几年,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我嫁给了一个将军。我的哥哥必须履行国王的职责,也娶了一个王后。虽然他口口声声说,那只是不得不履行的婚约,但凭借为数不多的几次公开见面,我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二王子呆呆地消化着她的话。

  “他们过得越幸福,我就越是煎熬。我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只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没过多久,我听说他们有了孩子,当时,嫉妒得几乎发狂。”

  “我那时候的理智已经完全被嫉妒心所蒙蔽,不断在想,有了这个孩子后,他们夫妻的关系会越来越紧密,他也会离我越来越远……我动了一个念头,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那个孩子。” 女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那是我犯下最愚蠢的错误。我偷偷学会了如何用暗魔法悄无声息地诅咒产妇,我不想伤害产妇的身体,只想会让那个孩子在诞生出来后,因为先天不足而迅速夭折。”

  结果显而易见。女王本身不擅暗魔法,只是个门外汉。再说暗魔法本身是阴私的东西,过程中很容易出现各种偏差。

  这一道邪门的诅咒,便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并没有一举杀死那位刚诞生的小王子,反而让一个棘手而邪恶的魔鬼,被吸引到了先王后的肚子里,降生在了一个不该降生的地方。

  所以,金发碧眼的先王夫妇,才会生出一个黑发红眼的孩子——那只是借宿在他们孩子身上的魔鬼。

  蝼蚁唤醒了魔鬼,必将付出以不详的血光与灾祸伴生的代价。

  于是,魔鬼的生身“父母”,所有近旁的侍从,他们的血肉和灵魂,都成为了魔鬼睁眼后的第一道祭祀盛宴。

  “因为我的一念之差,我最爱的人,他们夫妇,还有那些奴仆,都……我那时已经明白自己捅出了马蜂窝,更不知如何控制这个孩子,和奥奎神父商量后,只好将他送走。可不到几年,又死了很多人……”女王啜泣了起来:“我别无他法,只好将他带回王宫。也许是命运使然,回到王宫后不久,那个孩子就过世了,我害怕他会带来灾祸,只好向奥奎神父求助,将他秘密镇压了起来。我一错再错,我每天都在为我犯下的罪孽感到后悔,是我的狭隘和愚昧蒙蔽了我的眼睛……”

  叶淼耳膜嗡嗡直响。

  原来是这样……

  女王所说的这一段,和她依据老神父口述的故事所推测的过往,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了。这就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二王子仍是直愣愣地看着女王,大受打击下,似乎已经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大王子抓住了女王的手臂,难以接受地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你让我怎么有脸说出口呢?”女王疲惫地长吁出了一口气,好似终于释然地泄出了心口最后一下浊气,看向了贝利尔:“从犯第一个错误的那天起,我就有预感,你终有一日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找我复仇……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杀了吧。”

  叶淼心里一紧,看向了贝利尔。

  贝利尔却没有理会女王,也什么完全没有苦大仇深、大仇得报的表情,只是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心,歪头道:“听完了吗?”

  他让女王说那么多,只是因为她想知道真相吗?

  叶淼呆了呆,点头。

  贝利尔便抬起手指,清脆地弹了一声。

  四周的景象顿时化为尘埃,飞速旋转扭曲,瞬间已经大变,他们已经置身在了一个空旷的大殿中,站在了落地窗边。

  叶淼惊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我们的地方。”贝利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凝视着她:“故事还没结束。刚才听了女王的话,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叶淼心里还装着其他事,可她对真相实在好奇:“你真的是先王的孩子……你是因为女王的诅咒,才来到世界上的吗?”

  贝利尔摇头,勾唇:“我是我,他是他。”

  “什么意思?”

  “女王所下的暗魔法的诅咒,本来真的能让那个孩子早夭而亡,但中途出了差错,我借他的身体来到了这个世界。刚降生时,我并不适应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没法完全接管那具身体,那感觉非常奇怪。”贝利尔倚在窗边,银白色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慢慢地,我开始能体会到他的喜怒哀乐,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寄宿着我。不过,也多亏了我的存在,他才没有被暗魔法杀死,而多活了几年。”

  叶淼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睫毛上:“后来呢?”

  “不到半岁,我和他就被送到了弗兰伊顿郊外的一个偏僻的小镇中,被一群侍女抚养长大。”贝利尔瞥向了她,笑了笑:“那时候,我已经比原本更适应这个地方,所以,可以在晚上出来。”

  那些侍从,虽然没有直接见到怪病的死状,可都有所听闻。小王子天生红色的眼珠,让人联想到不详的魔鬼之眼,好像一旦与之对视,就会带来厄运。所以,他们平时会用白布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露出邪恶的红眼珠。

  孱弱的孩子笼罩着怪病传闻的阴影,如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没人和他说话玩耍,连看看路边风景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他也呆滞,不懂得反抗,就那样孤独地活着。

  到了昼夜交替之际,寄宿在他身体中的魔鬼,终于获得了出来活动的能力。可那时候的他还是弱小,没办法像今天一样,随心所欲地变换形态,更别说脱离那具身体,只能凭借着人类的肉身活动。

  多亏与魔鬼合二为一,那原本出生时就会被杀死的孩子多活了几年。可是,身体日渐衰弱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到了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生了重病,躺在了床上。

  原本就害怕他的刻薄侍从们,看到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发现远在弗兰伊顿的女王从来没有过问过这里的事,越发敷衍对待他。每日只在门外放下基本的食水,害怕被他传染传说中的怪病,进都不会进去。

  最后那段时光,孩子吃喝拉撒都躺在了那一方小木床上度过。没熬多久,就怀着怨恨与悲怆被埋进了小小的棺木中。

  以为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的侍从们并不知道,他被送进棺木的时候,正是魔鬼在蚕食那具身体,彻底接管它的过渡期。

  因魔鬼的存在,那具躯体并没有腐烂。被魔鬼彻底侵占了后,死去的孩子破土而出,从坟墓中复生。

  叶淼颤声道:“出来后,你杀掉了所有对你们不好的侍从吗?”

  “我只是借给了他力量。”贝利尔摸了摸她的脖子,微笑道:“我能感觉到他残存的怨恨和未消散的魂魄,看在和他共用了一个身体那么久的份上,我送了他一份临别的谢礼。把我的力量借给了他,让他用自己的双手去复仇。”

  和推崇慈悲宽恕的神截然相反,魔鬼向来主张喋血与复仇。

  叶淼缩了缩脖子:“为什么你还是回到了弗兰伊顿?他为什么没有向女王复仇?”

  “当时他还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我猜他原本是打算向女王复仇的。至于为什么突然放弃,我也不清楚。”贝利尔眯眼:“其实我那时已经差不多可以脱离那具身体了,可他们却趁机研碎了那具身体的骸骨,混入乌鸦血中,画下了符咒,就这样将我禁锢在了地下。”

  寻常的暗魔法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但是,如果里面混入了他寄宿过的骸骨碎末,他就无法不受它影响。

  贝利尔垂下眼,望她:“那之后,十年,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活人。直到你来到我的身边。”

  “……”叶淼咽了口唾沫:“困着你的符咒,早就已经失效了吧。”

  “嗯,记得你第一天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吗?那时候光线很暗,其实在你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符阵破坏了。从那一天起,枷锁就已经松动。完全自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想到他被关了十年,叶淼就有点难受。可想起他假装成人类,戏弄自己的事儿,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胸膛一起伏,道:“那你还骗我?你骗我你不能离开地下,你还假装成人来戏弄我!”

  枉她一直以为贝利尔是个孤单、天真又依赖她的少年,没想到他的本性是如此地邪恶狡猾。

  贝利尔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危险:“被关在地底的日子,我连实体也化不出来,非常孤独,非常难熬。被关起来的第一年,我许了一个承诺,谁能把我放走,我就实现她一个愿望。第五年,我又改变了承诺,谁把我放走,我就实现她三个愿望。可是依然没有人来。到了第十年,我许下了第三个承诺——我的怨愤和孤独,再也无法平息,所以,不管来的是谁,我都决定当场吃掉她,让她为我献祭。”

  叶淼后背泛起了一阵凉意,她知道这个吃,是真正意义的吃:“……那你,为什么当时没有吃掉我?”

  “我太久没见过人类了,想多看你一会儿,才吃掉你。”贝利尔说:“谁知道,这一看,我发现你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叶淼睁大眼:“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掉下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很疼吗?”贝利尔伸手,压了压她的肋部:“当时如果我不管你,你很快就会死去。也许是因为好奇吧,都还没和你说过话,你就要消失了,所以,我亲吻了你。”

  叶淼一怔,脸颊蓦地红了。

  她想起了贝利尔的治愈能力,也就是说,那时候她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吻她,根本不是错觉,是贝利尔真的在亲她!

  难怪在地下的时候,肋部明明疼得不行,连呼吸都像有针扎。出去后照镜子,非但一点痛楚也没有,连淤血也消失了。

  “结果,亲着亲着,我就改变主意了。你猜怎么着?” 贝利尔的手指夹起了她的一缕长发,眯眼一笑:“我对你产生□□了。”

  昏睡中的少女弥漫着痛苦与忍耐的表情,就犹如一块多汁又甜美的水蜜桃,再挤一挤,又会渗出更多的甜浆。

  明明在不住地呜咽、轻微地反抗,最后,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软软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叶淼一颤。

  “随之而来的就是好奇心,我突然想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我还想看到你继续露出那样的表情。可我又担心你看见我的真面目会被我吓走——即使没见到我的真面目,也有很多人畏惧我。所以,我变成了我还是人类时的模样来接近你。”

  叶淼的嘴巴张了张。

  “从来都没有人对我好过,虽然我并不渴望人类的关怀、善意、怜惜和爱意,但曾经在那具小小的躯壳里活了五年,那个孩子一直渴求着这些感情,我也被迫感同身受着。慢慢地,也对这些感情产生了好奇心和渴求欲。我也想知道被人温柔对待,被人爱着到底是什么感觉。后来,我就遇到了你。”贝利尔弯唇,捧住了他的脸,犹如夜空下摇曳的罂粟,足以动荡旁观者的心神。

  “事实证明,这种感觉,真的好极了。只要尝过,就不想失去。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被人喜欢、被人宠爱的感觉,只有你这样对过我。你对我越好,我就越不舍得告诉你真相,因为你一定会被我吓走。”

  他不是人类,是糅合各种欲望的魔鬼。

  迂曲和纯洁的求爱与他无关,最直截了当的诱惑、掠夺和侵占,才是他的本能。

  如果他一开始就不曾掩饰自己的真面目,那么,要想拉近彼此的关系,应该不会那么容易。

  叶淼深吸口气,不爽道:“既然你早已自由了,为什么我说要救你出去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说?看我涉险很好玩吗?”

  “我只是太喜欢你为我认真又努力地做一些事的样子了,这让我感觉到,你很重视我。”贝利尔诚恳道:“抱歉。”

  叶淼气鼓鼓道:“不要跟我说抱歉,你其实根本不觉得抱歉吧。”

  “用了欺骗你的方式接近你,我很抱歉。但我并不后悔。”贝利尔观察她的表情,补救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消气?无论什么都可以。”

  他的城府太深,还欺骗了她那么长时间。如果他摆出最初逼迫她时的那副阴森又恐怖的模样,叶淼吃软不吃硬,也许会破罐子破摔地吵个天翻地覆。

  可现在,他却摆出了一副“怎么样都行,反正我不可能被你甩开”的温柔又耐心的牛皮糖模样,左一句“喜欢你”,右一句“没人对我好过”,叶淼一时半会真的有点心软,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憋了半天,恶狠狠道:“好啊,你能让我和我的家人团聚吗?如果你做到了,我就考虑一下。”

  事实证明她低估了贝利尔的能耐。或者说,他赶上了一个极好的时机。

  亚比勒王宫刚经历过一场大型政变,二王子和他的党羽被一一剪除、投狱,女王受到此事波及,对外称病养伤。大王子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消沉了两天,便重振旗鼓,开始全权代理女王的政务。据说他现在和以前比起来,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不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

  也许每个人都需要经历一些波折,才能真正成熟地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来。

  朝中的贵族和官员不少都被这场政变波及。选拔人才填补空缺的职位,审问定夺他们的罪名,都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大王子已经分身乏术。就在这个当口,沉寂已久的瓦里塞丁亡灵军队,在某天深夜,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突入了亚比勒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