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作者:白白木      更新:2023-10-22 10:06      字数:6241
  他不是一惊一乍的类型。

  或者说他只会在“迫不得已”的状态下情绪外露。

  所以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这片贫瘠土地时,少年平静地睁开眼,面上没有丝毫困倦。

  他的血液不可能一直流动,在半夜的时候,尽管他全力放慢了自愈的速度,那血液却还是很快就停止了。

  修士是不会脏的,虽然心情带着莫名的遗憾与失落,他还静静地使用了法术,将二人身上粘稠又快要凝滞的红血清除。

  知珞没有半点修士该有的警惕性,她总是如此,所以睡觉的时候总会挑一个安全的地方。

  周身被法术清洁,那些杀掉长老的点点血迹,从修仙界赶过来、沾染上魔界风沙的衣物,都变得干干净净,一如从前他清洗之后,挂在竿上飘飘荡荡轻柔的衣裙。

  柔软的、又冰冷的。

  黑暗中,少年的手轻轻抬起,他的手腕结了狰狞暗色的疤,锁灵铐留下的伤痕不是能轻易消除的。

  他似乎很是犹豫,又有些胆怯,害怕吵醒了她,亦或者惹得她不快。

  但在知珞感觉到温度下降,将额头贴在他脖颈处时,燕风遥还是落下了手臂。

  他的手掌原本是刚好碰到她胳膊的衣物,虚盖着,手臂倒是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背部。

  整个山洞都弥漫着心跳声,一声一声,急促不已。

  等了一会儿,燕风遥才抬起另一只手,终于形成相拥的姿势。

  他低下头,下巴一下子就碰到知珞的头顶。

  燕风遥移了移,变成脸贴着她的发顶,毛茸茸又柔顺冰凉的青丝,还有她呼吸带来的一起一伏,不知不觉他的呼吸频率都跟她相贴近。

  他需要想的问题还有很多。

  此事本就有很多疑问。

  比如,她对他的喜爱,还不到她能够干脆利落地抛弃修仙界的一切——虽然她并不在乎的一切名利,来到魔界。

  知珞做出的事更应该是因为心底的那么一点儿不舍,问一句:“那你还能留在修仙界吗?”

  这是她最大的挽留了。

  如若他那时还未挖出魔种,亦或者已经入魔,说:“修仙界已经无法接受我了。”

  如果她感情再深一点,会问为什么?

  但不论如何,结局都会是知珞一脸淡然地说再见。

  因为燕风遥又不是死了,在她看来,分离这种事实在不算事。

  现在,她却来到了魔界,没有提修仙界的任何事。

  她对他的半分留恋就值得燕风遥反复咀嚼,却从未妄想过她能回以同等的爱意——那样就不是知珞了。

  所以她来到此处,定有要事。

  他能做什么呢?

  作为魔界之人,他是不是能够帮助她?

  燕风遥思绪微滞,又控制不住地想起白日。

  魔种在激烈地反抗挣扎,他的心口处破开一点,血流如注。

  忽的(),昏暗的山洞突兀地透出一丝光亮?()_[((),接着是无数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将他面前的阴暗驱散。

  这不是幸福,这是痛苦,那光线只会让他感到灼烧。

  随后是少女的衣摆,她的剑,还有她那双比阳光柔和,又比月亮多几分光亮的褐色眸。

  她的周身都镀了一层金灿灿的柔亮。

  知珞不会想到,在他眼底的少女是这样的,几乎灼烧了他。

  燕风遥的确为她的到来、他们的见面感到喜悦——这甚至是他受刑时的“遗愿”。

  但奇妙的是,看见知珞的一瞬间,那第一时刻,他产生的并非正面的愉悦依赖。

  而是痛苦。

  无穷无尽的痛苦,撕咬着心脏的痛苦,功亏一篑的痛苦,抛弃一切的痛苦,还是回到这罪恶之地的痛苦。

  不知为何,从魔种爆发的那一刻开始,少年就好像变成了一个麻木的人偶,他能够忍受极刑,甚至在师父无情抛弃他后,还能理智地算计。

  因为魔种而被修仙界唾弃,那一日,他不知听了多少辱骂。

  就因为他天生的、无法改变的魔种。

  燕风遥居然也没有愤恨,连往常经常弥漫心间的恨意残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不公,不会感到愤愤不平,他就像变成一个人偶,对周身的一切都变得迟钝,只剩下脑子在转,全部的心神都记挂在远处的少女。

  心变得很窄很窄,只框的下知珞。

  情绪感情也变得很是稀少,只留给了知珞。

  直到他在魔界看见了对方。

  他才感知到伤口之外的痛意,心上的痛意。

  为什么?凭什么?

  他使用的残暴手段都是对着妖魔敌人,从未杀过有善意的同门,甚至不断为宗门完成任务,有需要斩杀的妖魔,也是大多数交给他来做。

  他是魔界之人不代表他就要为金初漾那几个徒弟赎罪。

  他有魔种不代表他就知晓,不代表他不能挖掉它。

  分明你们连剑骨都不会自己去主动探查,怎么就默认他知道自己身负魔种了?

  分明是你们大发慈悲地说魔界的普通人与魔修不同,难道他进入宗门前不是普通人吗?

  分明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只是将他关押在黑悬海自省,又要使用腌臜手段夺取他的性命。

  那股痛苦与恨意一同涌上,快要将他淹没溺毙,恨不得杀光当时的所有人。

  “你还真在这里。”知珞开口,像是不太温柔地把他从海里钩出来,还晃了晃甩水。

  她的神情有股微不可查的满意。

  也许是魔种的缘故,也许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对修仙界狠戾的凶意根本压制不住,却从中硬生生破开一点喜悦。

  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这是要自杀?”她问,语气并无担心,反而是单纯的困惑。

  他在想当时他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样

  ()(),才会让她产生困惑?(),问出“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这句话的。

  夜风习习,燕风遥感受着她的呼吸,灵力运转,很快便发热。

  少年本就体温高,这下更像个火炉,知珞眉眼微松,睡得更熟。

  他在她因梦轻轻皱眉时,一下一下拍过她的背,只控制在一小块位置。

  他还在想他为什么提不起心思去探求知珞行为上的疑点。

  ——没关系。

  燕风遥一边安抚般轻拍她的背,一边靠着她的额发,眼睑半阖,安静地随意看着地面某一点。

  没关系。

  不论是什么原因,她都因此捡起了他,没有丢下他。

  那么就是最好的。

  十二月宗。

  几个耳熟能详的长老在深夜死亡——这件事震惊了宗门上下。

  有人颤颤巍巍说出他目睹了知珞在清晨离开宗门。

  那些长老虽然有剑伤,但不可能一口咬定就是知珞。

  “所以知珞呢?”令之欢语气轻缓。

  “我就是离开了宗门几天,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有趣的事。”舒凝用衣袖掩住脸轻笑,虽是极其温柔的动作,可她那双眼睛明晃晃的戏谑。

  剩下的几个长老因为没有利欲熏心,不会去主动掌握,所以没什么权力,一直被压着,上次的燕风遥事件,他们的意见也毫不重要。

  不过他们也不在意,更在乎自己的事。

  闻言,一长老干巴巴笑道:“说笑了,舒长老。”

  舒凝年老的面庞变得年轻,女人又笑了几声。

  令之欢瞥她一眼:“周仙尊也去世了。”

  舒凝的笑容才淡了几分,可又很快恢复,冷静到冷漠:“本就寿命将至,没什么意外的。”

  语毕,她先行离开。

  殿外晴空万里,舒凝望了望天空,又远眺落石林的山峰,她抬起手,灵力一动,一缕清风缠绕着手腕。

  这不是周石瑾,只是她制造出的一缕风而已。

  殿内依旧氛围肃穆,一弟子神情紧张地进来:“宗主,我们、我们找不到知师姐!而且那些长老们的剑伤经过剑尊鉴定,的确为元婴修士且剑术超脱之人所做……就、就只有……”

  众人寂静。

  真相已经很明确了。

  没有一个人想到知珞会这么做。

  但这事实一出,很快就有人自动补全理由:她对燕风遥也许有情谊。

  “她定是为了替他报仇!”

  这种猜测如同真相一般迅速传遍宗门。

  “肯定啊,燕师……燕风遥整日跟在知师姐身后,知师姐是为他报仇才这样的吧。”

  一人叹气:“哎……糊涂啊糊涂……怎么就……”

  “她现在会在哪里?”

  “肯定跑了啊!谁能不怕剑尊?”

  有人惋惜,也有人愤恨她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一人

  ()路过,那群窃窃私语的弟子顿时噤声,规规矩矩行礼:“涂师姐。”

  “嗯。”涂蕊七并未多言,她应了一声,面上冷凝,快步离开。

  他们这才想起涂师姐似乎与那知珞交好,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几人嗫嗫嚅嚅一阵,不好意思再谈下去,转变了话题。

  ……

  怎么可能是为了他报仇。

  涂蕊七越走越快,手骨收紧,然后一挥袖,凌厉的风划过,背后的剑腾空而起,她转瞬间没了踪影。

  怎么可能是为了给燕风遥报仇!

  如果真的是为了燕风遥,知珞肯定是将长老们的性命交给他来处置,她认为自己的仇自己报,才是为他好。

  抓住仇人交给对方,让朋友自己报仇,这才是她对伙伴最大的善意,令人动容。

  可现在她剥夺了燕风遥报仇的机会,怎么可能是为了燕风遥——

  涂蕊七忽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前路是清晰的一点。

  她来到追仙殿时,众长老已经离开,只剩下令之欢。

  涂蕊七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令之欢眉目冷冽地望向她,一顿,没有多言,只说道:“我们需要抓紧,不能错过知珞给我们的机会。”

  涂蕊七的心脏,一下子如坠冰窟。

  宗主的话无情地撬开了真相——知珞杀掉长老们遁逃,不是因为什么为了燕风遥报仇,而是为了给她的朋友铲平前路的障碍。

  没了长老们,涂蕊七继承宗主之位将成为可能。

  她的嘴张了又张,却半晌说不出话。

  令之欢没有催促,沉沉的眸光落到她身上,不言不语。

  过了许久,殿中才响起少女细颤的声音。

  “……知师妹会为了我背负骂名。”

  涂蕊七说完,愣神片刻,心中所想无人得知,她抬起头,又恢复了冷静。

  “如果那些长老们的罪行暴露。”

  令之欢这才露出一个笑。

  那群长老们耍弄权力,只为一己私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定会留下无数的证据。

  如果那些长老们的罪行暴露——

  那么知珞就不是罪人,而是嫉恶如仇、所杀有道的剑修,就连她的失踪也能用追杀劫走燕风遥的魔修一由掩盖。

  但这就是事实,知珞本就没有错,杀掉那些利欲熏心、坏事做尽的长老有什么错?

  二人没有再说任何其他的事,皆知对方所想,寂静无声。

  须臾,涂蕊七行了一礼,道:“弟子先行告退。”

  “你这般煞费苦心,也许知珞不会在乎那些名声。”

  涂蕊七垂眸看着地面,语气淡淡:“弟子只是在报恩,为她挽回她该拥有的东西,知师妹并未做错,没有滥杀无辜。就连燕师弟,也不会这么做。”

  但她对燕风遥的魔界身份,其实产生过一丝犹疑——不是怀疑燕风遥做过什么坏事,而是怀疑他不会再回到

  修仙界。

  魔种一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够撼动的。

  但是知珞一事可以。

  至少能让知珞想回来时(),能回来得更舒心。

  ≈hellip;≈hellip;

  接下来?(),宗主令之欢悲痛于魔种与知珞一事,自言自己失了职,说要退位让贤。

  修仙界沸腾了几日,毕竟这是第一宗门的易主,人人都在观望。

  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那些长老们一支的势力还在混乱,一盘散沙,来不及也没有能力去阻止。

  至少在宗门外的众人看来,令之欢才是宗主,他们不清楚那些弯弯绕绕,就算清楚的,令之欢自有天然的地位优势,他们也不会自找麻烦。

  一时之间,风声竟超过了魔种失踪的消息。

  知珞醒过来,但没有动,习惯性想睡回笼觉。

  她似乎不管到哪里都不紧不慢的,只顾着自己的节奏。

  燕风遥顺势抬起头,靠在石壁上,脸没有再贴着她,下一瞬,知珞就移动了一下脑袋,再次睡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睡够了,才睁开眼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燕风遥看着她,没有说话。

  知珞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打了个哈欠——修士不会困倦,但她心理上困,还是凡人的作息习惯,忽然听见山洞外有声响。

  燕风遥这才出声:“昨夜有一个小孩带着他父母待在山洞口,似乎与你认识,估计是想靠近我们,不会有危险。”

  魔界有些人不会贸然寻求保护,这是不自量力,但他们会悄悄转移到有能力人的周围住下,“狐假虎威”,至少住处会安全许多。

  “啊,”知珞慢半拍地应声,她想起昨天,“是那个人。”

  转过头,知珞看了眼燕风遥干净的黑衣:“你的伤还有多久才好。”

  燕风遥估算了下,压缩到最低:“最多一日,明天就可以行动。”

  知珞点点头,走出去。

  山洞口的确是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孩领头,他带着自己瘦弱的父母蜷缩在岩石夹缝,一看见知珞,那个男孩就立刻站起来,抱着一口袋东西,怯懦地走到知珞面前。

  “啊,啊。”

  他张开嘴,只能发出几声啊。

  是个哑巴。

  知珞好奇地看着他。

  男孩松了口气。

  太好了,高人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

  他迅速打开包装,里面是几块干巴巴硬邦邦的食物,从外表看,丑陋又难以下咽,根本看不出是馒头。

  她会接受吗?

  男孩忐忑地咽了咽。

  他们一家人被一个有一点修为的魔修盯上,注定活不了多久,但是男孩还是想要寻求一线生机。

  昨日,见识过知珞的一剑,他心一横,带着父母跑到她山洞外睡觉。

  然后第二天,就是献出供物。

  那些能人不是谁都庇护的,也要看供奉的东西合

  ()不合心意,不合心意却擅自借用威压的,会被残忍杀害。

  这些馒头当然不能获得庇护,但是他们没有办法了,昨日那个魔修就因为山洞内散发的威压,而不敢靠近。

  男孩不知晓这是燕风遥散发出的威压,更不知晓那少年是为了不吵醒眼前这个少女,才将那魔修赶走。

  他将馒头举起来,奉献的姿势,细长的胳膊在微微颤抖——他怕死。

  身后的两个大人不知何时跪在地面,不住地磕头。

  知珞没看那两个磕头的,低头看了眼怼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食物,歪了歪头。

  ……唔,是要给她的。

  她拿起一个,吃下去——异常干巴无味。

  但是秉承着不浪费粮食,她咽了下去。

  男孩面露喜色,将食物再往前举了一下,那两个受了伤的大人终于有力气行动,踉跄着走过来,把男孩身边剩下的包裹全部拆开,都举起来。

  三个人齐齐举着食物,将更多的看不出是馒头的东西怼上来,虔诚地寻求她的庇护。

  才把难吃的馒头咽下去的知珞:“?”

  知珞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这里的“潜规则”,但不妨碍她看见有人给她东西吃,就一个一个吃下去。

  咀嚼咀嚼,她将碎馒头塞进嘴,腮帮子鼓起,再嚼嚼嚼。

  因为特别干且硬,她咀嚼了许久才吃下一口。

  有点难吃,但能吃。

  ……

  燕风遥艰难站起,扶着石壁,少年面容透白脆弱,呼吸不似往常平稳。

  在一处他人看不见的角度,燕风遥目睹山洞外的事,睫毛微敛。

  ……他的储物袋早就被收走了,除去武器和一些认主的灵器能够跟着他,进入他的灵台,其余的东西都没了。

  比如她喜欢的食物。

  只要能吃,知珞就会吃下去,但好吃的和难吃的总是不一样的。

  吃桂花糕她的眼睛就会亮一点,现在吃那馒头,虽然她还是面无表情,但是跟完成任务一样,眼睛里只有认真。

  少年捡起当年的魔界回忆,沉思片刻。

  他得去搜刮一些东西,那些魔修,那些为魔主做事的人,在魔界高高在上的人,想必他们不会缺少食物绸缎等物。

  不论知珞在魔界做什么,他首先想要做的就是让她更开心一点。

  然后就是听从她,达成她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