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大汉后世谈(六)续 随军
作者:三傻二疯      更新:2023-06-10 16:48      字数:3494
  即使明悟非常,汲公也不由微微一愣:

  “什么?”

  皇帝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解释什么。

  所谓“将士子派入军队”,虽然出自主父偃的建议,但建议之后却是皇帝或有意、或无意的手笔。为了达成他苦心孤诣变革军队的目的,首先便得为由上而下所有的士卒扫盲启蒙,提供最基本的什么“思想教育”;而这些扫盲启蒙关系至重,可不是简简单单一本发《急就章》就能应付过去的,少说也得要有人居中指点,把握由上而下的动向方可。就算不能“建在连上”,至少也是求上而得其中,要设法让士人们渗透如军队的底层,可以随时传达与解释皇帝的旨意。如此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似乎可以粗步达成天书中“能聚能散”的成就。

  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对汲公阐明。所以皇帝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

  “汲公于郊外开设的学堂,收效如何?”

  这是君臣二人自天幕中所得的第二个启发。数次讲解之时,天书都曾有意无意提及“义务教育”,讨论过后世者完全由国家把握的基础教育体系;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天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洞悉了这举措之后无可比拟的深意——迄今为止大汉学风鼎盛,盛行的却依旧是各门各派各抒己见的“私学”,虽尔有百花争放而百家争鸣的自由之美,但在学术领域却堪称混乱一片而不可理喻,即使皇帝以强力“定一尊”,亦无法理清这一池浑水;学术的混乱引发政局的混乱,自征讨匈奴以来朝廷冲突频发,未尝没有各派争斗的影子。

  若要平息这无休无止无可把握的学术冲突,又有什么比□□材与理论的义务教育“官学”更加合适?皇帝聪颖绝伦而当机立断,自三年前便以特旨命汲公于长安京郊设立官学,有教无类广揽天下一切向学之手,而所有资费均由内库少府拨给,尽数走天子私帐,开支的名录还是历年积累下来建山陵的费用——某种意义上,算是县官在拿自己修坟的老本在养人才,诚心不可谓之不足。

  自然,即使是造纸术有成培养费用大大下降,即使已经不惜一切动用皇帝修坟的老本,也不可能真搞出广揽一切英杰、真资格的“义务教育”;所谓“有教无类”者,招揽的也不过是被各派大儒排斥在外,踟蹰不得窥门径而入的寻常士人而已,算是以“天子门生”的身份,给了他们一个向学的机会。

  但仅仅是如此微小的进步,引发的后续波动便已经难以预料——这些被学堂纳入门墙的寻常士人是受惠于汲公“有教无类”之新学,所以维护起新学不遗余力,与儒门各学派的之间的冲突那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争论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甚至波及到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乃至于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要知道,大汉儒生可绝非后世手不能提的废物,人家那是相当之有武德;真要是嘴皮子上辩论不过,那绝不介意手下比划比划!

  总的来说,由去年至今十来个月里,仅由京兆尹上报给皇帝,所谓辩经变群殴的事件便不下百起。要不是御史及廷尉们奉密旨时时弹压,恐怕早就给朝廷整出了个大活。即使如此,郊外学堂也是被严密盯防的看守对象。而今问起“收效如何”,难免令汲公的老脸微微一红。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面无表情作答:“收效颇佳。而今入学的士子,似乎尚可造就……“

  这些寻常士人读书的机会实在难得,但凡有一线求知的门径,那都是求知若渴绝无懈怠,因此成材率委实高得惊人,更胜于诸派大儒门下的勋戚子弟。

  ——当然,要是能在求知之余,稍微收敛那动不动就辩经征讨异端的脾气,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微笑道:“都是汲公的功劳。”

  “不敢。”太傅欠身道:“这也是陛下化育人才之恩。”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毫无伪饰:以大汉建国七十余年的经验教训而论,学派冲突可绝不仅仅是动动嘴皮子玩辩经大赛就能轻松了结的,一个搞不好便是神仙斗法互扔大招,将与学派有关的公卿统统拖入浑水,直至重启大劫再炼地水火风的地步。而今斗法还只停留在群殴的境界,那都是皇帝苦心孤诣,设法弹压的缘故。

  “所谓化育人才,也只是居中平衡,调和阴阳而已。”皇帝淡淡道:“不过,士生求学有成,人才难得,总要为他们安排出路。数日前丞相公孙弘便曾上奏,询问是否要在朝中预备官位。“

  闻听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说学派争论还只是精神领域的相互撕x,那么一旦牵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职如此有限,为新学分配则所有学派都将受损,而夺取权势的愤恨更百倍于区区辩经,为此死上一两个重臣都不算离奇!

  别忘了,当年窦太后以黄老爆锤儒家时,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们往死里整;要不是辕固生杀猪技术高妙绝伦,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随孔老夫子而去了。

  虽尔如今圣天子当朝,皇权无大不大横压一切,但各派争夺名利之心,绝不因此稍有遏制;只不过手法婉转柔和,更为隐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孙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后便有某种说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饰的丞相大人,所赖以起家的经典,便是与新学难以并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孙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会这么慷慨的为研习新学的士人们谋求官位么?汲黯沉默不语,但心思百转,却犹豫难断:如果松口答应公孙弘预备官位的策略,那么朝中波澜大兴,立刻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潮;如果设法回绝,又难免冷了诸寒门士子的心肠,恐怕如今轰轰烈烈而流布甚广的新学,要因此大受摧折。

  ……这样绵里藏针而又不可琢磨的计策,果然是公孙丞相的风格呐。

  不过,公孙丞相虽尔才智无双,但他偏偏漏了一点致命的细节——这种绵里藏针环环相扣的法门,用来招呼朝中出名的敦厚君子汲黯汲太傅,固然是一招中的精巧绝伦,足以为方兴未艾的新学挖出天大的陷阱;但如若——如若新学背后还有通天的底牌,丞相又该如何应对呢?

  汲公只花了两个呼吸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眼皮不抬,心平气和:

  “用人大事,臣下何得置喙,唯有陛下乾纲独断。”

  ——当初一意推行新学打造圣人、乃至改革育人用人诸多制度的,可不是他汲黯,而是至尊至明之皇帝陛下;而今皇帝钦定的未来圣人被如此暗算,那岂止是打他汲黯的屁股?那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呐!

  所以您确定不管么?

  皇帝当然不能坐视,所以仅仅只是沉吟,便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算什么。朕看主父偃上奏的方略也不错——派遣士人随军,派遣士人随军……军务毕竟是大事,不如先在羽林军试演一番。先将郊外学堂的出色士子往羽林军内安排一批,再观后效,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

  难怪觐见后劈头就要给我看主父偃的折子,搁这儿等着的呢是吧?

  不过这话赶话确实是堵到头了,要是汲太傅再开口推辞,那便真是鄙薄寒门士子,有意壅塞门生们的上进之路了。所以汲公面无表情,终究只能默认而已——顺带着也等于默认了主父偃的方略。

  而皇帝语气飘飘,轻描淡写再次转移话题,绝不给老臣任何设法弥补的机会,一口定谳:

  “……那便这么说定了罢。汲公也不必劳心,让霍去病料理首尾即可。对了,去病此番立功而返,说是年纪太轻,所知太少,尚须历练一二,因此发愿要学《尚书》、《春秋》二经,为将来进益的根本。只是治《春秋》的名家众多,难免有眼花缭乱、歧路亡羊之惑。”

  岂止歧路亡羊而已?而今注春秋的公羊、谷梁等派,走的就是微言大义六经注我的路子,号称区区一个“王正月”都可以注解出十万字的大书,真要是让霍去病学这样的《春秋》,那搞不好这辈子也就只能学个封皮而已……

  鉴于如今的春秋派走的都是如此繁复琐碎的风格,那唯一的选择也就昭然若揭了——唯有提倡“万物皆道”、“日用即道”,相对简明扼要得多的“新学”,才算完美吻合霍去病需求的学问。

  汲公垂下了眼:

  “臣记得京郊学堂之中,每三日都要讲《春秋》、《尚书》。东宫也延请有名师。”

  “那倒是正好。”皇帝欣然道:“所谓师有事而弟子服其劳,霍去病在学堂中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料理料理琐事嘛。”

  汲公眼角抽搐了第二次。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能帮助学堂料理什么“琐事”?想想现在学派冲突此起彼伏,群殴不时发作的盛况,再想想以霍去病的身手搅合进如此盛状之中——刹那间汲黯只觉从脑门到后背处处发紧,连牙齿都酸痛不已——这是送了个学生进来么?这是送了个校霸吧!

  而且这校霸背后还有亲舅舅的护体,那威力更是无可比拟。汲黯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到将来真有个好歹,皇帝陛下会是何等之嘴脸了——横竖霍将军尚未而立,只要老一老脸皮,总可以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强行混过去。

  一念及此,汲公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千回百绕,却只有一个念头:

  天呐,你等日后惹出祸来,可千万别把为师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