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大唐后事谈(五) 李丽质(视频片段+……
作者:三傻二疯      更新:2023-05-14 13:54      字数:10791
  因为平定西域之战势如破竹,战后诸事顺遂,贞观六年十二月,随行督军的李道宗及李丽质叔侄便带队返回长安,预备到宫中过年。

  虽说是奉命督军,但毕竟长乐公主年纪尚幼,全程不过是在凉州本营随叔父一同整理战报而已。如今随行回京,自然要顺道拜访驻守兰州的陇右道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杜如晦杜相公。

  贞观三年以来,杜相公风疾数次发作,渐渐不能视事,乃至病重垂危。以圣人所得之天书而言,这风疾似乎与饮食及气候息息相关;而长安湿热难耐,对风疾实在大大不利;皇帝因此怜惜老臣,特意将杜相公任命为了使相,长居于干爽开阔的兰州总理陇右及西域一切事务,顺带调养身体。

  这样声名赫赫的开国功臣,纵使皇嗣宗亲亦须礼敬。故而李道宗谦逊之至,带着长乐公主拜访杜相公私室时,不但坚决不让杜公起身行礼,还主动命长乐公主执晚辈礼,向杜公问安。

  杜如晦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推辞数句后便坐于榻上休息。只是榻边小几上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公文纸张,显然杜相公绝非优游自在高蹈世外的逍遥派,即使皇帝特意为他预备了这个养老的职务,他依旧是改不了往昔的内卷爱好。

  “老臣能见到两位殿下的玉容,实在是欣喜而不自禁。”杜如晦咳嗽着说道:“唉,老臣衰朽之至难以理事,而今忝居此位,实在是有负陛下的重托……”

  李道宗赶忙奉承:“相公说的哪里的话?西汉时汲黯卧而治淮阳,天下称贤。而今我等途径凉州、兰州各郡,所闻都是诗书之声,所见都文质彬彬的大治之相,相公的才能,不减于古人啊!”

  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却也是实情。凉州兰州毗邻西域,南北朝时常为五胡所踞,故而士民都沾染了胡风;数年前御史还曾上书禀告,称此处百姓好勇斗狠,喜厮杀而厌诗书,俨然是腥膻已久,浑无半点华夏气象了。

  但这腥膻已久宛然异域的地方,竟然区区一年之间便一转而为诗书朗朗,这变动之大,委实令李道宗惊愕不已,亦且五体投地:能在不动声色之中教化百姓,岂非正是贤相的风采?

  但杜如晦只咳嗽了一声,轻轻摇头。

  “任城王太高看老臣了。”他低声道:“什么口诵诗书?这些人诵念阅览的,多半是老夫命人抄好后散发的《齐民要术》、《四民月令》……喔,还有几本道经。”

  李道宗:……什么?

  “不过说起来,前几任的兰州都督与兰州都督倒真是推行过诗书。”杜如晦轻描淡写道:“他们发的还都是些什么《尚书》、《春秋》,诸子讲章,说是要‘以夏化夷’,令蛮夷入华夏而华夏之……用心倒是很好,可惜这里与中原分隔太久,寻常人实在读不懂夫子的微言大义。所以嘛,听说这些经籍大半都成了记账的账本。

  李道宗:…………

  “还是相公眼光深远。”他艰难道。

  杜如晦叹了口气:“也不算什么深远不深远吧。只是老臣以为,华夏与否暂且不论,要推行书籍教化,总得让人读得懂、愿意读才是。所以老臣思之再三,才挑了这些书——道经中的种种比喻精妙绝伦,当作故事也是好看的;至于《齐民要术》么,就算不耕田不种地,仿照着上面的法子,做点酢菜吃吃也好啊。”

  李道宗……李道宗是实在有点不敢说话了。显然,杜相公的言辞已经不仅仅是闲谈寒暄,而是隐隐牵涉到了朝政的纠葛:前几任凉州都督兰州都督脑子又没有进水,难道不知道尚书春秋在本地推行不开?之所以无视实际强制推行,不过是为了满足大唐朝廷根深蒂固的政治正确罢了——所谓儒为百家之本,还有什么比口诵春秋尚书更能让大臣们生出教化蛮夷的快感呢?

  而今杜相公寥寥数句,算是把朝中高谈阔论诸大臣最阴暗险恶的心思都给扒了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设若京城跃跃欲试的诸位言官听到这番议论,那岂不该拼力喷出所有口水,以捍卫儒学正道?

  ……好吧言官可能确实不太敢。毕竟杜如晦杜公威望无双,生平又以能言敢断而闻名,号称是有仇不过夜,睚眦必报。真要惹翻了他,搞不好全家都会被送到江州度假。

  但惹不起杜如晦,还惹不起他李道宗么?即使不好直言围攻,总可以暗戳戳讽刺几句武夫粗鄙,保管引经据典阴阳怪气,恶心得任城王吃不下饭。

  他一个武将,拿什么去和职业玩嘴的辩经高手斗啊?

  显然,杜相公不会顾及武将的心情,他慢悠悠再次开口:

  “当然,老臣用这些杂书,也是无可奈何——兰州凉州其实也有读书的士人,但却并不愿意在这些诸子典籍上消耗光阴。他们自己觉得经义的水平与长安差距太远,就是再如何苦读钻研,也不可能在贡举或国子监中出人头地。又何必花这些功夫呢?”

  ……李道宗是彻底麻了。

  贡举!国子监!样样都是朝廷用人的大政,样样也都是神仙打架大佬互殴深不可测的浑水,绝不是他这身份尴尬的武人宗室可以参言半句的!

  ——你们顶级文官高手对决,能不能顾虑一下咱这个粗人的感受?

  惊骇绝伦之下,任城王绞尽脑汁不得其所,连鼻孔都变大了!

  所幸杜如晦似乎没有拉人下水的爱好。在任城王呼呼喘息之前,他咳嗽一声,又缓缓道:

  “当然,臣老病侵寻,这些事实在也不该多操心了……不过,老臣还奉了陛下的一封密旨,想向长乐公主求取一件东西。”

  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李道宗立刻双眼一亮,真正是长长舒气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告辞,快步赶出门外,只留下侄女李丽质与杜相公彼此独对。

  ·

  眼见任城王近乎仓皇的退出,杜如晦俯首又急促喘息,似乎是说话太多,气短而神疲。他摆手谢绝了公主倒来的茶水,只是低声开口:

  “公主……公主听了老臣刚刚的话,不知有什么想法呢?”

  大概是年纪尚小,还来不及想那么多的弯弯绕,李丽质毫无犹豫,一口回答:

  “我觉得相公的法子很好!”

  是的,虽然说是要教化百姓,但百姓连经义都一脸茫然,那印发这么多典籍又有何用呢?还不如从耕作农学等实际入手。李丽质是真觉得杜公因地制宜,贤能敏锐。她想了一想,甚至补充了一句:

  “我此次回京,一定会向陛下奏报在兰州的见闻。”

  杜如晦微微一笑,却只是轻轻咳嗽。

  “那就多谢公主的美意了。”他缓缓道:“既然公主如此说法,那老臣心中也算有个底了……殿下在宫中日久,最得圣人的垂怜。不知圣人可曾向殿下展示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典籍文章么?”

  李丽质……李丽质微微瞪大了眼睛。

  显然,皇帝疼爱子女无微而不至,绝不会吝惜这上苍所赐的天幕机缘。长乐公主与太子及魏王在宫中久居,彼此都曾听过父亲或有意或无意泄漏出的天幕消息。宰相们频繁入宫议政,对这秘密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心照不宣归心照不宣,被杜公直白揭露,还是猝不及防。

  李丽质犹豫了少顷,承认道:“是的。”

  “老臣想来也是如此。”杜如晦道:“那么,殿下知道‘朱元璋’这个人么?”

  “……知道。”李丽质低声道:“陛下——阿耶曾向我提起过他,说他是后世一位再造华夏,混同南北的君主,因此对他极为赞许。”

  “陛下的评论实在是中肯。”杜如晦喃喃道:“不错,以老臣之见,这位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生最大的功业,也恰恰在‘再造华夏,混同南北’这八个字……公主可能不太明白,但如天幕所说,在这位乞丐出身的开国皇帝之前,华夏已经是衰微而不绝若缕。彼时,长江南北分裂三百年有余,而燕山以北的所谓‘燕云十六州’,则已被胡人统御五百余年之久了。五百年的腥膻胡风呐……“

  “天幕说,当朱元璋起兵的时候,长江南北的人心已经近乎是分裂独立,彼此视为‘南人’、‘北人’,相互敌视攻讦,目为异类。至于同为汉人的回忆,则已经是飘渺遥远,再也不可追寻了。而朱元璋……朱元璋就是要在这样的境地下,再次统合南北,重塑华夏。这样的功业……”

  说到此处,杜如晦再次轻轻咳嗽。待喘气已毕,他仰头瞻视窗外,眺望那澄澈如水的天空,如此端详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真是艰难呐。”

  “老臣卧病在此,再无作为。生平最后要办的大事,是希望为朝廷教化这陇右诸州,涤荡此地腥膻蛮夷之风,复归于华夏。只是老臣的心志虽尔雄壮,但到任后稍一举措,却是无处不觉掣肘,事事都难料理。”杜相公一字字道:“这还不过是被胡人沾染了百年的区区一道之地而已。朱元璋时北方被夷狄所踞五百年之久,他又是怎么扭转乾坤,混同南北的呢?唉,事非经过不知难,果然只有自己上手了,才知道贤愚不肖,竟是这样天旋地隔的差别!”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却也真是毫无遮掩,字字锥心,锥得李丽质都有些坐立不安,只能硬着头皮安慰:

  “……相公太过谦了。”

  “谈何过谦?”杜如晦摇头:“若以天幕的评价,能在历史地位上与这朱重八相较的,皇皇大唐之中,也唯有你父皇可堪一比了。更何况,人家还是乞丐出身……与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只能叫老臣惭愧而已。不过,见贤思齐焉,老臣特意上奏,请求陛下告知当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再造华夏的种种举措。而陛下赐给了臣一封密函……”

  说罢,他抬手按动榻前小几的机关,从暗格处抽出了一张绢帛,双手奉予长乐公主。

  “公主不妨一看。”

  李丽质不明所以,为方便老臣细听,接过绢帛后直接念出了声来:

  【朱元璋与南北榜案】

  她停了一停,纳闷这“混同华夏”怎么能与大案有关。但还是读了下去:

  【明洪武三十年,已经走到生命尽头,老病而垂危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主持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恩科。翰林学士、湖南大儒刘三吾等主持殿试,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无登第者。于是舆情哗然,天下侧目而视,称此榜为“南榜”——科举榜上竟无北人姓名,非南榜而为何?

  为笼络人心而开的恩科竟然出了这样前所未见的异闻,皇帝自然不满之极,于是令张信、戴彝、王俊华等再次阅卷,选拔北人中文理出色者入第。而诸儒臣核查数次,却回报称刘三吾评判并无差错,并指斥北方士子的策对“文理不通”、“多有悖逆之处”,不录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当然,这份奏报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快便有官吏上书,弹劾张信等故意选取鄙陋不堪的试卷来迎合刘三吾。这笔笔墨官司再次打到了皇帝那里,而接到奏报的朱元璋再没有花心力去调查什么是非曲直,他径直下旨:刘三吾流放;张信、戴彝等二十余考官凌迟处死;被刘三吾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则一同戍边。同年夏日,皇帝亲自策问,再取北面士人六十一人,号为北榜。

  洪武年前最后一场大案,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停了一停。

  杜如晦咳嗽着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到底是皇帝的女儿,长乐公主倒没有被朱重八那一气凌迟二十余人的狠辣手段镇住(好吧的确很惊悚),而是犹豫了片刻:

  “这南北榜案,似乎不止是一场考试的问题……”

  “殿下很敏锐。”杜如晦点了点头:“殿下再往下看吧。”

  【显然,作为洪武皇帝此生最后一次的大案,南北榜案绝不缺乏热度。而由于朱重八处事一向的严苛、狠厉,不留余地,此案在程序上其实是有问题的——不管刘三吾张信等人舞弊的嫌疑多么大,他们毕竟是在调查尚未出结果之前就被判处了极刑,这样的不留余地,难免令人诟病。

  也正因为如此,自晚明以来,为此案辩驳的声音便不在少数。不少人都曾指出,刘三吾选中的状元榜眼探花皆非湖南人,看不出偏袒家乡的私心;再审的考官张信与刘三吾多有不睦,似乎并无迎合刘三吾的动机。而南方士人这样罕见的优势,也不是没有缘由——在蒙元百年暴·政之后,北方的人口经济都已经濒于崩溃;乃至于徐达率军北伐之时,在原人烟密集的华北平原上看到的竟是一片荒野,可谓凋零已极。文化随经济一同衰退,有这个结果很奇怪么?

  这些解释是否合理呢?其实很合理。毕竟吧,就算休养生息到了永乐帝的时候,北方的人口都只占天下区区三成不到,其余建设则更加凋敝。而且天下儒宗一向在江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巨大优势,总不能忽略。

  那么,既然如此合理,这些解释又是否正确呢?

  正确个屁!

  ——某种意义上,所谓的人口、经济、文化都不过虚浮的掩饰而已;其实整件事情归根到底,只有一句话:科举科举,皇帝重视之至的抡才大典,难道真是给你们这些大儒用来考验文化用的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儒生觉得科举就是普普通通正常不过的一次考试吧?

  说白了,科举——尤其是南北案中已经走到最后一步殿试的科举,它真正的本质,最根本的色彩,从来不是什么“考试”,而是“用人”;不是什么刷题内卷,而是“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它是皇帝网罗天下人才,收买南北人心,与整个统治阶级分享权力的手段;至于什么“儒学”、“策问”,不过是为了合理化这赤·裸裸的手段,为它笼罩上的一层温情脉脉的轻纱而已。

  轻纱当然很美,但轻纱永远是轻纱,绝不可以喧宾夺主。

  而现在,主持科举的大儒们,却在一场至关紧要的殿试中,将一切北人摒除在外,而由南方包圆了所有的名额。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朝堂至关重要的权力分割中,在这场足以影响未来数十年的关键博弈中,南方大儒试图将北人全部清除出局,一口吞下所有的蛋糕!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读到此处,李丽质都噎了一噎。

  当然,她所惊骇之处,不仅仅在于大儒那毫无底线的贪婪与无耻,更在于天书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那阴冷凌厉的现实。

  “南北……南北之争,竟一至于此么?”她喃喃道。

  杜如晦却只是微微一笑。

  “当年隋文帝平江南,任命的官吏颇为残暴。”他淡淡道:“江南百姓不堪忍受,于是愤而造反,抓住官吏后便会抽出他们的肠子,一边抽一边痛骂:‘北虏,现在还得意么?’叛乱持续数年,方尔平息。”

  都是分裂了几百年,在南北矛盾上,大唐大隋大明可是大哥笑不得二哥。

  李丽质却大为惊异:“可……可我随陛下听政。从没有听过这样隔阂的事情!”

  “那是圣人仁心为怀,安抚得好。”杜如晦平静道:“再有,隋朝也做了不小的贡献。隋文帝当然苛暴,但隋炀帝对江东士族还是不错的——他宠爱萧皇后,所以多多的提拔了江东的世家宗室,拉拢了不少人心。”

  称颂公主的亲爹当然很好,但要牵扯上了隋炀帝,那就实在难以接话——毕竟说什么都像是阴阳怪气……公主愣了一愣,还是默默的低头再读天书:

  【

  明白了这一点,你大概也就能明白南榜发布后天下那惊骇欲绝的哗然,以及皇帝不可遏制的愤怒了。往小处讲,这是南方儒生在试图侵吞皇权扩充力量,试探朱元璋这条垂死的老龙;往大处讲,则是撕开了大明最不能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

  不要忘了,此时北方被胡人所踞已有百年之久,南北隔阂已经是天悬地特,长江两岸彼此视为陌路;而大明,大明那短暂的统一,才维系了不到三十年而已!

  所以,现在彼此视为陌路的南方人,要如此公开而毫无忌惮的排挤北方人了;所以,现在大儒们要撕破一切嘴脸,直截了当的展示持续五百年的地域敌对了。洪武皇帝花了三十年来反复的诵念南北一家,而现在主考官只需轻轻一管墨笔,便可以将三十年所有的诵念都变成笑话——如果北方人连在朝堂上容身的立足之处都没有,还谈什么“一家”?

  要知道,即使在粗鄙残暴的蒙元,科举时断时续的蒙元,北方人可都还出了个状元;而今呢?而今在大明朝治下,在自己的手足同胞手里,居然连一个进士都出不了了么?

  说难听点,这是牵扯到大明朝乃至华夏的立国之本,所谓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了……如果所谓的华夏同胞、炎黄子孙都尚且是这个待遇,那恐怕北人真的是要想起某个禁忌的问题了:

  北方的士子还是不是大明朝的士子?北方的子民还是不是大明朝的子民?甚而论之,北方人还是不是中国人?!

  这问题太恐怖也太吓人了,所以无怪乎典籍纷纷记载,说洪武皇帝得到消息后立刻暴怒——他的确该暴怒,因为这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诛而居心不可问,真真正正在皇帝底线上蹦迪——连华夏那点脆弱的根基都可以拿来做手脚,南方的大儒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也许是实在太老也太过衰弱了(朱重八洪武三十一年驾崩,此时已经不足一年),皇帝居然罕见的表示出了耐心与宽厚。他虽尔勃然大怒厉加申斥,但终究没有直接挥舞屠刀,而是给了第二次机会。他命令张信等再次阅卷,并且择优录用北方士人。

  ……在触犯天大禁忌后居然还有第二次机会,李善长傅友德估计都要痛哭流涕。

  但是,有时候你都不能不佩服儒生们的胆量,在得到皇帝明确的指示之后,张信等人居然还是阅出了个零蛋,并明确称北方考生的卷子文理拙劣,而且语多悖逆。

  ……真的,就凭这份胆量,蓝玉来了都得叫他们一声哥。

  】

  哪怕先前已经看过,杜如晦杜相公都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以此抒发心中压制不住的惊异之情。

  “虽说利令智昏,但能昏到这个地步,委实难以想象。恐怕只有当年的齐王李元吉——”

  杜相公仔细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能太过于侮辱李元吉:

  “——就连当年的李元吉,也没有这种蠢法。”

  李丽质:……

  长乐公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说实话,虽然她对朝局不甚了了,但仅凭这几年听政的经验,隐约也能闻出天书字里行间那隐约的杀气——当然,这也不奇怪,敢在如此致命的国本上施展阴谋,即使她那以宽厚闻名的阿耶,恐怕都要大开杀戒;更不用说这传闻中提一提裤腰带就要杀人的洪武皇帝了。

  ……所以这些儒生是怎么敢的?

  恍惚疑惑之中,似乎连那残酷至极的凌迟酷刑,也不为奇怪了。

  【说实话,这些儒生作到这一步,那洪武皇帝的反应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不细审之后再杀?因为没有必要细审了。张信公开宣称北人试卷“文理不通”、“语多悖逆”,那便是实实在在的取死有道,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死法而已。

  什么叫“文理不通”、“语多悖逆”?所谓文理不通,等同于斥责朱元璋是桀纣都不如的昏君暴君废物皇帝,在他的治下北方文化水平一路倒退三十年,终于到了连蒙元都不如的地步;也等同于侮辱北方人是大脑退化的奇行种,写的文章只能迎合大字不识的蒙古蛮夷;而所谓“语多悖逆”,则是将北方的官员士绅一律扫入叛党之流——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放任狂悖逆反的士人一路考到了京城来,不是叛乱又是什么?

  说白了,寥寥几句话能将皇帝士人北方官吏全部往死里得罪,这份嘴皮子功夫一般人还真是望尘莫及。

  而理所当然的,朱元璋只是老了,不是死了。他相当之果断的举起了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统统去死吧,赶紧的。

  当然,说到这里,我们也该给出自己的答案了——怎么评价南北榜案呢?

  残酷么?血腥么?粗暴么?当然。但你要我再选十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更:

  ——杀得好,可惜少了一点。

  在朱重八其余的大案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私心,难见天日的丑恶权谋、嗜血本能;但唯独这一场南北榜案中,洪武皇帝却是切切实实的印证了自己的历史地位,尽到了自己作为皇帝的历史责任——所谓再造华夏、混同南北,所谓光复天下的千古一帝,岂是浪得虚名!

  说白了,这场南北榜大案难道仅仅是一场科举舞弊勾连的案子么?不,与其说它是十几个主考官私心作祟而偏袒南方,倒不如说是至五代十六国以来,被分裂被割离被摧残宰割数百年的华夏矛盾的总爆发。它看似是蝇营狗苟的权力斗争,实则却是指向了整个民族最惨烈的伤口:自宋初以来,燕云十六州已经被胡人所踞五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自北宋末以来,长江以北已经被胡人统治三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统而言之,北方人算不算中国人?

  这是最尖锐、最森严、最可怕的拷问,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整个华夏民族生死存亡的一问。长达五百年的孱弱与隔绝终于给这个民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隔阂,汉唐时那天下亲如一家的光辉记忆已经悄然褪色,所残留不忘的却唯有宋辽金元以来南北各自为政彼此攻伐杀戮的惨烈与痛苦。即使血肉相连的纽带如何的牢固,又哪堪这样时光匆匆的消磨!

  所以,这个拷问往往是无法回答的。民族本来是想象的共同体,它磅礴的力量多半来自于久远的回忆,这些回忆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温暖而美好的童话。可童话总是经不起质问的。当一部分人开始拷问民族共同的回忆时,文明的纽带也就摇摇欲坠了——这拷问本身,就是对文明记忆莫大的伤害。

  但是,这种拷问往往又是不可避免的。军事的统一或许艰难,但更艰难的却是弥合分裂。短暂的统一并非罕见,便譬如昔日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征服、奥勒里安努斯光复;可彼此分裂的习惯深入了骨髓,以致于歧视与区隔无处不在,于是终究有一天纷争与冲突爆发,逼出了这样凌厉而又伤人的呐喊。

  但所幸,所幸面对这个拷问的是朱元璋,所谓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心狠手辣的朱元璋!当数百年分裂的代价以那样凌厉而凶狠的姿态扑来时,这垂死的皇帝却绝无躲闪与遮掩——在洪武三十年,失去了老妻长子,失去了人生大半倚靠的至尊,却骤然而奋起精神,以最后的力气,回应了历史最可怕的诘问:

  北方人是中国人吗?!

  当然!

  这份回答是以二十多个儒生的血来写的,而皇帝的态度亦借由鲜血表达得坚决如斯——维护南北统一华夏混同的国策绝不可更改,任何挑战者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鲜血的代价;他朱元璋不是南方的皇帝,他朱元璋是由南而北中国的皇帝。

  为了验证这一点,杀二十几个考官不足惜,流放状元榜眼探花不足惜,纵使为此再开大狱,以江南大儒的鲜血将长江染红,亦不足惜!

  某种意义上,千古一帝超乎于凡俗帝王之上的神格,就是在这小小的一个决策之中奠定了——历史往往暗流涌动,决定整个民族整个文明命运的转折或许就在这无足轻重的细节之中。而洪武三十年,高皇帝朱元璋便面临了同样的时刻。而奠定他历史地位的,也恰恰是那毫无犹豫,甚至血腥淋漓的回答。

  所以,所以中国的天下之光复者,明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再造了华夏,混同南北;而罗马的世界光复者却最终功亏一篑,辛苦收复的疆域再次分裂,而蛮族卷土重来,将文明推坠入深渊之中。

  你看,这个古老民族的幸运,从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甚而言之,朱元璋对江南儒生们那严厉到近乎苛暴的处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即使——即使我们认同儒生那卑劣下贱到不可言说的价值观,真的无视什么南北混同,而纵容华夏限于分裂之中,只为谋求南方那一点可鄙的私利;那么,这点私利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被断绝了在朝中一切希望的北方,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吧?

  而北方的更北方,可是当年并没有吝惜官位的北元喔。

  ……所以,历史长了就是有这个好处。再贪婪再离奇的应对,你都能找到相似的旧例。在南北朝之时,北魏孝文帝迁都汉化之后,盘踞洛阳的官吏也曾依仗自己在朝中的权势,蓄意斩断了边境六镇的进身之阶,垄断了一切官位。

  然后呢?然后就是血腥的六镇之乱。被壅塞前途的人才前赴后继的投入了那场叛乱的熊熊之火中,最终这场由不平与愤恨所引发的业火横扫四野,终究烧毁了高高在上的洛阳。

  你看,朝廷不给他们出路,那恐怕他们也不会给朝廷留什么活路。

  以史为鉴而知兴替,与这样灼热而愤怒,必将焚毁天下的业火相比,皇帝一时的怒气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区区二十几人痛哭,总比江南上下血泪凝涕来得好!

  ——或者说,皇帝以区区二十几颗人头拯救了江南数十万百万的性命,难道江南儒生们不该感激么?

  可惜啊,可惜,江南儒生似乎真的没有感激。在皇帝力挽狂澜以后的两百年,历史终于还是在大儒们无底线的贪婪中收束了。当江南的士绅拒绝承担自己的责任,把持着舆论而不愿意支付哪怕最基本的税收时,北方的防御也终将无以为继,并轰然倒塌。于是满清长驱而直入,华夏文明至为黑暗而惨淡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

  李丽质……李丽质低声念完最后一后句话,声音终于多了难以掩饰的抽动。

  这哽咽抽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幕中所泄漏的那辉煌却又难掩惨淡的历史,更源于某种不可自制的惊惧——读到了此处,以长乐公主的聪慧,已然隐约猜测出了杜相公今日单独面见自己的用意。

  杜如晦并没有在意公主的失态,他以手轻轻拍打木榻,发出悠长而沉着的感慨:

  “‘历史终于在大儒的贪婪中收束了’。可惜,可惜!”他道:“不过,洪武皇帝辛苦筹谋一遭,终究没有白费。只是不知道,老臣在这陇右道倾注的种种精力,能不能有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结果?”

  长乐公主沉默不语。杜相公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兀自开口:

  “其实说来好笑。老夫在此地辛苦经营一年,还不如陛下轻轻一道圣旨来得有效。十几日前陛下发下旨意,要在陇右道实验什么以算学农学取士,立刻便有本地的大族向我探问,要求取《九章算术》一类的书籍。嘿,这些大族醉心弓马不好读书,而今主动求教,真是异事。结果嘛,我仔细问过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喜读书,只是往日朝廷考核经义策问,他们自问隔绝中原太久,再如何用心也及不上关中,索性不再浪费精力。至于这算学农学嘛,虽尔也与关内富盛之地有差距,但总还是追得上来的,所以很愿意学一学……”

  说到此处,公主不能不开口了。李丽质低低道:

  “是么?

  “那是自然。”杜如晦颔首道:“当然,陇右的大族还有顾虑。他们毕竟沦落于异族太久,在长安实在没有根基。就算学有所成,会不会在用人选人时被排挤呢?”

  杜如晦顿了一顿,淡淡道:

  “……便譬如明之南北榜一般。”

  “陛下是明君,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子民的。”李丽质轻声道:“再说,不还有杜公为他们保举么?”

  “圣上必定会顾及。但圣上的事情太多了,难免会有疏漏。而陇右与中华分隔得太久了,双方都有不可解释的猜疑;朝廷中一点小小的疏漏,都会在此地激起莫大的风浪。真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要学洪武皇帝开杀戒么?”杜如晦平静道:“……至于老臣,老臣当然会保举,但老臣已经快要死了。”

  李丽质立刻从小凳上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凝重之至。

  杜如晦神色自若,甚至微微笑了一笑。

  “公主不必操心老臣的死活,公主应该操心老臣还没有办完的事情。”杜公柔声道:“老臣年近五十,可死;待罪宰相,恩遇无比,可死;子孙皆贵,无所不足,可死;所以忍死以待者,是要为陇右道的大事找一个替手——陇右道新归中华,在朝中的声量实在太弱。需要有人为它保驾护航,为它疏通上升的阶梯,争取长安的恩遇,平等对待此地的百姓。如此徐徐图之,才能混而为一,不至于貌合神离,再次分崩离析……“

  “不过,这样的人选的确难找。此人要有圣人绝对的信任,又不能太卷入政事之中,如此若即若离,才能掌握安抚陇右的尺度,既能抵挡心怀叵测的攻讦,又不至于陷入政潮,无可自拔;此外,此人的身份还要超然一点,不然长期的照拂陇右,总有挟地方以自重的嫌疑……喔对了,安抚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人最好还要足够年轻,能够把事情办完。”

  “——这么说起来,人选似乎不多了呢,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