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戚安的官印被送了回来,他也把乐琰这个人忘到了脑后。

  早在上任之初，他为了能让自己的风头压过戚瑞,已经带着人复查起那些陈年旧案。

  他能力强,手段也多,很快便将几桩悬案的凶手找了出来。

  近些日子,他关注着京郊来安村的一个杀人命案。

  在村中地毯式搜寻无果之后,他不得不扩大了搜寻范围，开始拜访早先离了村的一些老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在城中的集市里,见到乐琰。

  彼时，求知学院放假，又适逢自己母亲染了风寒,乐琰便依照母亲的嘱托，撑起了家中的豆腐脑摊位。

  她挑着两桶水，脚步轻快正准备回到自家摊位前时，陡然肩膀一轻，挑水的担子被人接了过去。

  乐琰一抬头,就见到了一身官服的戚安。

  戚安紧抿着唇,面上神色有些不悦。

  将水挑到乐琰指定的地方,他回头教训道：“成何体统！”

  “啊？”乐琰有些反应不过来。

  戚安心中想的是，你将来是要入太子宫殿的女子，怎么能自己做这些脏活累活？但很显然，他不能暴露自己经常盯着自家大哥的消息,于是只咳了咳，道：“你一个求知学院的学子，也算是体面的人物，怎么自己过来挑水了？”

  “这有什么？”乐琰不在意地摆摆手，“以前为了项目，我还曾经自己和过水泥呢！”

  她挺了挺胸膛：“大人你别看我人小，其实我很有力气的。”

  戚安就差对她翻个白眼了。

  “对了大人，我听说怀峰楼的事情定案了。”乐琰又问道：“你的官印……”

  “已经送回来了。”戚安淡淡回答。

  他转移话题：“看来，从来安村出来的乐谷，是你的……父亲？”

  乐琰有些诧异地点点头：“是啊。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戚安道：“我是来调查来安村八年前那桩旧案的，想找你父亲问话。”

  “那桩案子我也有听说……”乐琰想了想，“但是我父亲早在那之前就生病了，我和娘亲忙于照顾他，并不知晓什么。

  “后来，我考上了求知学院，得到助学资助，我们一家就从村里面搬出来了。”

  戚安并不愿轻易放过：“公务需要，本官得亲自去询问令尊令堂。”

  “我父亲常年卧病在床，这个时辰应该还在睡着。”乐谣笑着与戚安提议道：“大人不妨先在这里稍坐，半个时辰后我收了摊，便引大人回去。”

  恰好此时有顾客上了门，乐琰便不等戚安回答，径直到前面招呼去了。

  戚安嘴里面涌上一阵苦味，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踟蹰一阵，还是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好在这摊子虽小，但桌椅都干净，二皇子紧皱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

  乐琰招呼完了客人，便做了一份加足了料的豆腐脑，送到戚安面前，顺势做到他身边。

  “大人，尝尝我的手艺。”乐琰笑道。

  戚安却并不搭理他。

  他一身皂底红纹的官服，腰背挺得笔直，不像是来光顾的客人，倒像是来检查治安的差吏。

  看了乐琰一眼，他问道：“你……经常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吗？”

  要不是两人之前在学院见过，也算有了交情，二皇子口中的词，绝不会是“有辱斯文”这般斯文。

  “有辱斯文？”乐琰瞪大了眼睛。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原本一直浅笑的眉眼换上了愠怒的色彩：“大人觉得经营小摊便是‘有辱斯文’吗？”

  “不然呢？”戚安蹙眉，“你……堂堂求知学院的女学子，不在家好好温书，居然出来做这种铜臭买卖，难道很值得骄傲吗？”

  二皇子这个人，从小就一身臭脾气，尤其看不起底下的人。

  当然，因为一些经历，使得他的性子转了许多，但他还是看不得有能力的人“自毁前程”，做些下等的活计。

  “大人出身该很好吧。”乐琰以手支颐：“我家中贫困，能在京中经营这处小摊位，已经是极为满足的事情。我从来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好。

  “帮徐家画图纸、和水泥，或者是经营小摊，虽然现在看来都不算什么正事，但也是它们给了我希望，让我能够一点一点铸造我今后的前程啊。”

  “哦？”戚安不甚理解地挑挑眉。

  “嗯！”乐琰坚定地点点头，“能让我离自己的梦想近一点的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我都会全力以赴去完成的。”

  戚安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面热。

  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失言了。

  回想几年前，时局还动乱时，为了参与征战，他自己也曾在军中马厩刷过马，在戎族市集值过岗。

  可不知道为什么，尘埃落定后，日子太平了，他却有些颓丧，再找不回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就是没了目标，这才把目光过多地集中到自家大哥身上，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如戚瑞。

  但他很快咳了咳，打消了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顺口问道：“你的梦想？你将来想做什么？”

  “大人知道刘格院长吗？”说起这个，乐琰显然十足兴奋。

  “半年前，他带着梨州学院的师者与学生到求知学院交流，我去听了他的演讲。”正值花季的女孩目露向往，“他说梨州如今已经在造真正的火炮船，还邀请求知学院的学子们将来学成之后，到梨州任职，乘船出海！

  “我的梦想，就是毕业后到梨州去，造自己的船，然后起航出海！”

  不得不说，她这个极富冒险精神的梦想，引起了戚安的共鸣。

  “嗯，不错。”他道。

  “所以我现在要好好攒钱，到时候安顿好我爹娘，再到梨州去！”乐琰笑道。

  接着，她转而问道：“大人呢？大人的梦想是什么？”

  戚安本想说没有，但突然忆起曹觅之前与他说的话，神使鬼差地说了四个字：“……星辰大海。”

  “大人的梦想跟我一样！”一听到“大海”两个字，乐琰兴奋得瞪大了眼睛。

  戚安红着脸别开头，躲过她过于炙热的注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吧，我们过去找你爹娘吧。”

  乐琰点点头，收了摊位带着他回家。

  两人一同来到乐琰的住处，戚安亲自问过她的父母，但依旧没能解决他心中的一些疑惑。

  将戚安送出门的时候，乐琰突然自告奋勇道：“大人，我从小便在来安村长大，对那附近极为熟悉。

  “加上现在学的也与地形建筑有关。如果大人需要，不若这几天，我陪着大人走一趟。”

  她故意别开头，不让戚安看到自己的表情：“也算是，我报答之前大人取官印救我的事情了。”

  戚安本想拒绝，但考虑到破案要紧，于是点头答应道：“嗯，好。”

  等回到自己府上，后知后觉的二皇子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乐琰要嫁给自家大哥，那肯定是要进后宫的。

  这样一位娘娘，怎么可能亲身到梨州造船出海呢？

  这样想着，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只嘲弄地笑着摇摇头。

  接下来一个多月，两人经常相携着前往来安村。

  乐琰确实很有本事，她按着戚安给出的线索，直接否认了案子中原本圈定的案发现场，给戚安提供了新的思路。

  两人很快确定了有可能犯案的几处人家，但苦于没能找到关键性的证据，接连几天都一无所获。

  戚安准备回大理寺调一下这几户人家的生平，临分开前，与乐琰约定了三天后再见。

  “三天啊……”乐琰遗憾道。

  “怎么了？你那天不得空吗？”戚安听到她的嘟囔，询问到。

  “不是！”乐琰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死死盯住戚安。

  戚安一愣：“怎么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有三天不能见到大人了。”乐琰直接道：“得趁现在多看看！”

  戚安一愣，接着便不自在地别开头。

  极力忽略掉心中的一点小雀跃，他道：“别胡闹了！我送你回去。”

  三天后，戚安如约去接乐琰。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日，他居然在学院门口，见到了正在交谈的戚瑞与乐琰二人。

  因为忙着破案，戚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戚瑞的动向了。此时见到自家大哥，只觉恍若隔世。

  另一边，戚瑞也愣住了。

  太子殿下疑惑戚安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而二皇子则开始懊悔起自己这几日忙乱，都忘了乐琰与戚瑞的关系。

  但戚安表面上还是镇定，坦然走了过去，对着戚瑞简单行了一礼：“呃……大哥。”

  戚瑞直接将他扶起来：“做什么行这些虚礼？”

  他顿了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旁边的乐琰下意识开口问道：“督造官与大人……居然是兄弟吗？”

  戚安冷淡地对着她点点头，随即脑子一转，回答道：“我就是……来学院里转转，却不想这般巧碰上了你。”

  乐琰听到他的话有些不明所以：“大人不是来找我的吗？”

  她亮出自己身后的包裹：“我今日带上了测量工具，专程等着大人过来呢。”

  戚安一噎。

  他寻了个借口，就是想让三人不至于那么尴尬，而乐琰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不懂，直接将这僵局揭露了出来。

  此时戚瑞却笑了笑：“原来你方才说的有约，是与我二弟啊？”

  乐琰点点头。

  戚瑞想了想，便道：“如此，那今日便算了吧。

  “你方才说的问题我都记下了，我先回去让他们试验，改日再过来请你过去……”

  “不必了。”戚安突然插话道。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与乐琰相处的这些天中，他虽然尽量不让自己想太多，但心中隐隐也意识到，两人的交流有些超越了普通男女的距离。

  他心中偶尔会闪过一些不可名状的得意，觉得交好乐琰，也能从某些方面证明自己并不是不如戚瑞。

  但其实，这就是夺人所爱的小人行径！

  如果戚瑞此时同他争一争也就罢了，但他一听到戚安与乐琰有约，便直接退步了。

  这让戚安的内疚感更加强烈！

  他被曹觅教养着，心地其实不坏，发现自己嫉妒亲兄时也是愧疚居多，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夺取戚瑞的什么东西。

  所以此番，碰上这种情形，他便有些愧疚难安。

  “我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戚安又扯了个借口：“你们去吧，我自己到京郊转转。”

  戚瑞见状，有些疑惑。

  以他对戚安的理解，知道戚安一般不会表现得如此局促。

  但还没等他开口，乐琰突然就揽住了戚安的手臂。

  “不行！大人之前与我约好的！我盼了三天，大人不可以自己去！”她抗议道。

  戚安停住了脚步，面色复杂。

  戚瑞看出两人间似有暗涌，干脆直接告辞离去了。

  及到此时，戚安也意识到了——

  之前自己下属说乐琰与戚瑞出双入对，应该只是误会。乐琰确实认识戚瑞，两人也曾频繁外出，但只是因为建造新钱库一事。

  在乐琰眼中，戚瑞与那个怀峰楼的徐府，恐怕就是一回事。

  与乐琰来到郊外，趁着带她前往下一处检测点时，戚安忍不住开口问：“你可知道你今早拒绝了什么人？”

  “啊？”乐琰反应过来：“大人说的是督造官？”

  戚安烦躁地挥了挥手中的长剑。

  “督造官？你真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钱库督造官吗？”见乐琰一副迷茫的模样，戚安直接道：“他可是当朝太子！”

  “太子？”乐琰诧异得瞪大了眼睛。

  但她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反而马上确认道：“那大人是太子的弟弟，不就是……”

  戚安冷嘲一声，淡淡应了句：“嗯。”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潜意识想要逃离这个令他自暴短处的尴尬处境。

  “哎，看来我还需要更努力才是。”乐琰在他身后，突然感慨道。

  “嗯？”戚安诧异地朝她看去。

  乐琰便大大方方道：“因为喜欢的人比我想象中的更优秀，所以我也该更加努力才是。”

  “喜欢的人……”戚安品味着她这两句话。

  以前后串联的关系来看，乐琰口中“喜欢的人”，更像是他，而不是戚瑞。

  他很想开口确认，但又因为不好意思没能开口。

  “大人在想什么？”乐琰适时问道。

  嘴硬的二皇子找到了台阶，便道：“我在想……你这个人，还挺守信用的。”

  他一语双关地试探道：“很难有人，在我与太子之间，居然傻到选择本殿下。”

  “啊？”乐琰一愣。

  但她随即鼓起脸，似乎有些生气：“大人说的是刚才的事情吗？”

  “嗯……”戚安不自在地别开脸：“不然呢……”

  “就算我们没有约定在先，我也会选大人啊。”乐琰解释道。

  “为，为什么？”戚安咽了口口水。

  “因为我更想跟大人在一起！”乐琰直言不讳道。

  接着，她反问戚安：“大人为什么觉得正常人应该选太子殿下？

  “我在学院中的友人，从来不开我与督造官的玩笑，却嘱咐我一定尽力与大人交好。

  “京中大大小小的闺阁女子，谈论更多的也是破案如神的大人，而不是什么督造钱库的太子殿下！

  “我这么喜欢大人，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争抢不过其他人，要被落在后头。只有大人自己，还觉得我说的都是玩笑话。”

  她这一番，已经是赤-裸-裸地表白了。

  戚安难得烧红着一张脸，张了好几回嘴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看起来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但二皇子对于感情之事，真的是一片空白。

  但他却知道，自己并不是无动于衷。

  听完乐琰这番话后，二皇子心中密密麻麻涌上来的喜悦是骗不了的人。

  这份喜悦和甜蜜，甚至压过了乐琰说他比太子好的事情。

  “大人是不是很为难？”得不到回应的乐琰突然又说道：“总之，我知道路还很长，我慢慢走就是了。

  “我之前考取学员的名额也是这样的，一点点进步，一点点跨越，到最后真就成了！”

  说着，她回头欣喜地看着戚安：“和大人在一起一定比乘船出海更难吧，我得把这个也作为自己的梦想！”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同时在心中开始默默规划起今后的行动。

  但很快，反应过来的戚安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

  他装作若无其事般，牵起乐琰的手，随后将脸别开，只发出声音道：“……比乘船出海简单些。”

  乐琰回过神来后，连忙张开五指，将戚安主动送上来的手握得紧紧的。

  她使了十分的力气，戚安一个精于武艺的男子，都被她攥得掌心微微发痛。

  “是大人成全我！”乐琰扬声说道。

  两人相视一笑，牵起的手也再没有放开。

  乐琰从求知学院毕业之后，便与戚安在京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两人婚后并没有留在京中，而是相携赶往了梨州，开始建造他们梦想中的大船。

  后来，海上流传起关于海神夫妇的传说，说新盛的船只在海神夫妇的带领下，穿越风浪，破开迷雾，所到之处海贼被清剿，秩序被重建。

  但此时的戚安和乐琰并不知道未来的事，他们只确信这艘由自己掌舵的帆船，会迎风一直驶向那些遥远而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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